一地雪的诗
作者: 一地雪中年
在月季的摇曳里我吃它时光
被焊枪粉碎。
工厂正在吃掉我
我的中年。
我的中年在
车间门口一簇月季对粉尘
殷红的吞咽细嚼里。
我的中年在省道上,汽车
用飞烟掩埋时速。而
幸福的光影
在我嘈杂的记忆里一点点反刍
工业园的静谧。
银丰路
请允许银丰路上的冬青树
发福。它们用年渐肥壮的腰身
向我炫耀时光之疾。
我无语以对。
请允许火棘的枝条向背发射
绿色的枯萎。火红的果实
喂养一只只雏鸟。它们的
叫声从半空掠过幸福。
我如此羡慕。
请允许,允许这路肩上
石砖鳞次伸向远方。
从砖缝里冒出的草芽
冷不丁撞上你的脚尖。
让我对这世间心存怜惜。
也允许路边的工厂冒出
几缕浓密的粉尘。它们不小心
陷入活命与环保的怪圈。
我从那群黄色工装里
看见一双双炯炯浑浊、多皱的眼。
我无法想象一个极其消瘦的人
开着叉车,每天在厂区奔忙
而脑血管却拥堵。锈蚀
不放过钢铁,更不放过劳动者。
我的心被悲悯的惊悚悄悄穿透。
在银丰路上。我允许——
它短暂,悠长,
它喧嚣,静谧,当我一次次走过
与那些满载货物的卡车比肩。
允许我看见的,和没
看见的事物一天天活着,
死去。他们不悲哀也不
欢愉。允许一片雪花
从酷暑等到寒冬。
赤膊开车的青年
那个赤膊开车的青年
胸前挂着一块护身符
(是否他母亲所赐?)
不知为何让我想起父亲。
古铜色的胳臂,把方向盘
抱得紧紧。凸起的肋骨
像小白杨的两排细枝。
他眸子里饱含一汪清水,让我
想起顽皮的儿子。
当我们对视,邂逅在荒寂的午后
沉默的尘烟在老柳树下簌簌坠落。
一匹骏马轻轻跌宕在银丰路上。
那个赤膊开着卡车的青年
在我眼前闪过。只那么匆匆一瞥,一闪
只那么匆匆。为什么,
在我心底种下疼痛?
午后散步
粉色的木槿花像几只停在
枝头的蝴蝶,聆听
沉默。慢慢飘来的那只
黑蝴蝶是它们的
国王。它采蜜,吮吸光阴
掌控流浪者的眼眸。
这是银丰路。
此刻与城市脱离
孤独在机器喧嚣的脊背上。
那摇曳的柳丝是衰老的
骨笛。低矮的灌木丛是放牧鸟鸣
的田野。有神
开垦着我心中的荒地。
土地芬芳。风顺着
安详越过铁栅栏
带来流水的足迹。
带一个花朵般的姑娘在车间穿梭
一定是看见了两只蝴蝶,
弯曲在机床边沿的那些花萼
挺直了腰。
一定是被清新陌生的香气
冲昏了头脑,那些蓝色工装
个个像鼓起的风帆
振翅欲飞。
一定是渴了,两条裙裾
拍打出涓涓小溪,
他们的眼睛在小溪中扎着猛子。
一定是看见了姑娘雪白的腿,
而我穿了黑色丝袜,但
最终也没逃脱他们嘴唇的审查。
当车间主任在办公楼
碰到我,责问那个女孩是谁
他要我们为车间里
魂不守舍的工人们还魂。
献词
——致我热爱的X
我听到她的词苍白地跳跃虹浮现。
小饭馆依然
有许多吃午餐的工人。
而我们的车间锁着门
虾虎鱼逆流攀爬岩壁。
工人们在白茫茫的夜里遥望
星空中的马蹄铁。
她如果活着
或许创造出更多
苍白的虹,让词语的跳跃
变得新鲜瑰丽。蝴蝶的
天梯登上暗物质。
哦我是说
如果我吃掉她的文字能裹腹
如果那个偌大的工厂变成
一只老虎
丛林里那许许多多
寄生于老虎身上的虫子
就能活下去。
再没有比这开心的事情,
秩序的轨道伸入诗丛内部。
当然,她的文字要苍白地跃出虹
美过一尊铁神。
窗外
它的手在抚摸
抚摸我肉质的衰败。蓝色的行吊
颔首屋檐。鸟儿一前一后飞离巢穴。
它的手有时绕过行吊
将我的办公桌悄悄刷屏。
光线慵懒
梳理着我埋头工作的身影。
在这小小的办公室里,
在窗棂上的日出、日落间
我偶尔会为窗外的蓝天、行吊、鸟巢
而凝神。它们就像你的手指
次第伸开,将我的光阴
牢牢撑起。
午时阳光
这午时阳光的击打伸出滚烫之手
隔着一扇玻璃门
玉兰和大白菜默然相对
它们也许沉浸在光波刺眼的厮杀之烈
它们正朝向阳台外
透过尘埃扑满的玻璃窗凝视那最后
一棵瘦竹的枝叶闪烁。
多好的阳光啊
诱惑我伸出绵软之手将内心的灰烬写下
在明亮的宁静中缕缕旋转出细微的火花
而这一切在我这首诗落幕时
又还原为一个黯淡的世界
哦世界在明亮的黯淡中越发饱满
幸福书院
这里层峦叠嶂,雾霭苍茫。
这里水重山复。
檐牙高啄。这里只有一间茅屋
它被我的梦裹于幸福。
这竹简一根根通往天堂的曲径。
炊烟从打坐的蒲团上升起。
安卧的蝉鸣为竹林领鼓。
木鱼在孩儿的手中,敲响世间
真纯,良善,与悲伤。
这里不用低头,或举头。
一切均可平视。因为天和地
都装在胸间,它蕴含了万物的胆量和柔情。
它们皆平等,博爱,自由。
毫无粉饰。哪怕一只蝴蝶的振翅
也干净得让你颤抖。
这里没有历史。所有的时钟
敲打着昨天,今天和明天
它们共同拥有此刻。
此刻的安宁,富足,神怡。
白云亲吻着流水。
每一粒尘埃就是永远。
这个清晨,我再次从噩梦中惊醒
跌入这非我的梦幻
并为我的梦幻感动得暗自流泪。
——至少,我还有冥想,
日渐衰老的躯体内尚存一座
幸福书院。虽然不为人知
却无物不晓。
鸟鸣
第一声鸟鸣
抬起我的颈项,光在枝叶上震颤。
第二声鸟鸣
把我的忧郁染蓝,苍野如波涛涌来。
第三声鸟鸣
割断我沉积的混沌,我的躯壳回到我。
这是美好的时刻
一只鸟站在孤独的小树上,树笔直
鸟微小
再叫一声——
我的紧张消失于空旷。
叫一声,我变成了另一只
飞来的鸟——
我们站在人类的树梢
空灵。笃定。
天地宏阔
万物沉醉其中。
木椅
这是一张木椅,纹理光滑似荡漾着水波
依桌临窗。我把你抱上椅子,你画小鸟
小鸟很快就飞过来
透过窗玻璃晃动着脑袋和你耳语。
但我等不到你把我抱到
椅子上,反复触摸椅子弯曲的肢体。
(那时我将依然爱着这把木椅
它的纹理,弧度,沁人心脾)
即使等到那一天,
我也不能像你,把鸟儿画过来。
一脸沧桑喜悦于这张
木椅的金色暮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