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不老的人活成了一条狗

作者: 张同远

永生,用民间话语来说,就是长生不老的意思,是中国人的最高理想和追求,却被博尔赫斯用他的文笔、思想和梦境演绎为,长生不死的人活着还不如一条狗。

如果秦始皇知道这件事情,会不会伤心难过?也可能十分高兴,因为他的人寿有数,但天寿无限,他所开创的家族事业表面传递了二世,其实却代代相传,到光彩照人的唐宗宋祖到狂野的成吉思汗,一直到可怜巴巴的爱新觉罗·溥仪,永生不死,阴魂不散。

《从饥饿艺术家到清源山野人》这篇小说是从新发现的一页卡夫卡日记开篇的。《灰色的寒鸦——卡夫卡传》一书提及1917年卡夫卡解除婚约前一个月不知所终,这就成为他来到中国清源山旅游的一个证明。为此,“我”在导师余勒先生的指导下,开始了寻找卡夫卡踪迹的探险之旅。这里并不需要象征,哪个写作者不需要寻找大师,发现他们的创作和人生的秘密?博尔赫斯需要荷马,需要普林尼,康坎则需要博尔赫斯、卡夫卡,需要马尔克斯。

安杰勒斯曾说,玫瑰是没有理由的开放,作者康坎也说,那么叙述的方式、情节、用词、节奏也是没有理由的。这些话语同样适合这篇小说,如果不是过多的中国元素,我一定会认为新发现了一篇博尔赫斯的作品。

通往清源山的无数道路都寻找过了,每一条都是岔路和踌躇,无法在藏宝图上画出通达的线条。这种寻找过程艰难却令人兴奋,因为“我惊奇地幻想伟大文学和历史的遗迹竟然就深埋在平日我常去散步的另一侧”。

面对人类有限的生命,一座山就是永恒的。普通的脚步又如何抵达永恒呢?于是只能借助于想象、梦幻和文字了。这些轻盈的工具帮助我们摆脱三维世界,到达人类的更高纬度,那里的时间是永恒的,空间是无限的,那里的人不再普通,而是具备神性。可是让博尔赫斯失望的是,他见到的永生者竟然是一群最原始的穴居人(后来知道,那是永生者达到了绝对的平静)。

而“我”见到的穴居人是有记忆的,并用博尔赫斯的话语诏告天下:“一个永生的人能成为所有的人。”穴居人知道诸葛亮,知道张飞桃园结义时左手在上等奇怪的事情,穴居人是一只穿山甲、一棵苦楝果、一道瀑布,是格里高尔,是富内斯,是蒲松龄,是作者康坎和我们这些评论他的人,是哲学家,是魔鬼,是世界,换一种简单明了的说法,什么都不是。这篇小说脱胎于博尔赫斯小说的《永生》,博尔赫斯认为,每一个举动(以及每一个思想)都是在遥远的过去已经发生过的举动和思想的回声,或者是将在未来屡屡重复的举动和思想的准确预兆。经过无数面镜子的反照,事物的印象不会消失。

但人类苦苦追求的永生又具备何种意义呢?博尔赫斯甚至认为是一件痛苦和低下的事情,因为“除了人类之外,一切生物都能永生,因为他们不知道死亡是什么”。在《永生》中,人类对自己创造的文明是多么地厌倦,他们建造城市又把它们丢掉,宁愿回到原始的穴居状态,这和老子的“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小国寡民思想何其相似。永生的荷马不再神圣,活成了原始的穴居人,活成了一条狗。

《从饥饿艺术家到清源山野人》中,当“我”获救后,回到文明社会,文明人忙忙碌碌采访、反驳、赞叹,制造出“我”所描绘的洞穴模样,只有“我”和教授明白,那只是谎言之后的想象和建造,目的只是把旅游者吸引过来,赚到几张小小的钞票。为了五斗米,这个国家、社会和它的子民们不断地折腰,折腰,就像一个杂技演员把腰变了一个来回,到了无所不用其极的地步了。

小说中的许多BUG或许是作者故意的设置,比如生命探测仪,已被“我”早早丢弃,后文中又想作为礼物留给穴居人,或许,生命探测仪探测的并不一定是生命,只是一个摆设,什么也探测不了;比如时间似乎在倒流,先是“十点二十分,那是我最后一次看表”,后面又出现了“手表上的时间停留在九点十五分”。反正对于永生者来说,时间和空间不重要,可以分开,也可以混为一体。

“我”并不敢查看永生者留下的书箱,情愿交给又聋又哑的爷爷。因为对一个聋哑人来说,文字什么都不是,幻想和历史也没区别,什么都不是。或许我害怕阅读后成为真正的永生者,就像一个不死的荷马失去了应有的尊严,像一条野狗一般难受。

没有死亡,人类竟然失去了活着的意义,丢失了挽歌式的、庄严隆重的东西,永生从而成为了虚无的话题。这个世界充满迷宫,却是对称的,有一条赋予人们永生的河,某一地区应该有一条能消除永生的河。罗马执政官鲁福经过世代永生,发现了一条清澈的河流。他尝了尝河水,手背被树刺划破,流血了,他又成为了有生有死的普通人,却“感到难以置信的幸福”。

小说的最后,博尔赫斯和康坎探讨了文字的意义。肉体的永生,终究低级,人类用自己创造的逻辑符号——文字来到达永生,不管是谁写的,不管是从笛卡儿到达了博尔赫斯,还是从博尔赫斯到达了康坎,不管是虚拟的,还是真实的,就这样一代一代传承了下来。“接近尾声时,记忆中的形象已经消失,只剩下了语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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