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辰祈祷书(中篇小说)
作者: 夏榆时辰祈祷书
此刻时辰俯身,轻触我
以清澈、金属质地的叩击:
我的感官战栗。我感到:我能够——
我正在掌握可塑形的日子。
——赖纳·玛利亚·里尔克
1
清夜之时,我以跏趺静坐的方式端坐窗前。陈旧的木制窗棂有裂纹,镶嵌在窗框里的玻璃有尘埃,透过玻璃窗看到天边的明月依然透亮。这是残留在废墟上的房屋,上下两层的老式楼房,矿区最早的家属区。楼房空置,只有我住在左侧的一隅。十二级陡立的石板台阶由下而上,通向我住的房屋。这里寂静而荒芜,活物是狂吠的野狗、幽暗中啃噬腐物的老鼠。这是等待推土机清理和移除的废墟,在这陋室里,我盘腿而坐内心清澈如水,头脑澄明如镜。
面对明月和浮云静坐。我看见色彩缤纷的光,看见山河湖海、日月星辰。这是瑜伽修习带给我的馈赠。持戒、茹素、静坐,我在山顶小屋居住时的状态。在某个瞬间,身体内部会有震颤,像火箭发射的状态。在某种能量推动下,灵体弹射出去,遨游太空,星辰和明月就在身边,时而清凉,时而极寒。在太空我能看到自己躺在山顶小屋的情景,那是灵体飞离而去的肉身。如果我的灵体不返回,肉身就是寂灭的。然而瞬间如同降落的飞行器,灵体被掷回躺在房屋里的肉身。玄虚吗?对我来说是真实确凿的体验。
我是获救之人。如果不是获救,我会像少年时的伙伴,还在幽暗的矿区生活,在地下深处险象环生的矿场里劳作。至今我还能听到家乡矿井里的透水或落顶事故,矿难并没有在我的故乡绝迹。这些年每次回到故乡,我在街头会遇见昔日熟识的工友,他们的身体多已变形。我青年时期共事的工友,有的肢体残废,有的沉疴缠身,有的逝去多年。
故乡紧邻石窟,那里的石刻大佛,距今有一千五百年。我熟悉石窟寺里众多佛雕的模样,从高过数丈需要仰望才可见全貌的露天大佛,到微雕以毫米计数的小佛,它们都烙在我记忆里。这里是我的乐园,也是庇护地,从小我在这里游戏玩耍,也在这里避难。
我不知道这些石刻的佛像是否佑护过我们,总之我成为那个获救的人。
有很长时间,在距离石窟六千米的地方,最早的矿工家属区,一幢靠近黑水河的老屋,一群受苦的人经常聚在一起静坐,灰砖砌起来的老屋里,地上是各种样式的鞋子。人们分列并排坐在土炕上,有的背靠窗户,有的背靠墙壁。每个人带着绣有莲花的坐垫,这些盘腿静坐的人,有矿场里铲煤的矿工,他们穿衣随意,衣袖和领口都有破线处,手脚的指甲缝里残留着污垢。当然也有穿衣干净相貌优雅的人,比如工程师和中学教师以及机关职员,他们有共同特征——胸前的中山装口袋总是别着一支钢笔。在这群人里还有矿难中失去丈夫的女人、失去儿子的母亲、独居的鳏夫。穷苦人坐满老屋,他们静默无声,以祈祷和灵修为要务,他们在静默中看见光,听见海潮音,他们是灵魂获得慰藉的人。
我是其中的一个。有时我骑自行车过来,有时会步行。从我家所在的东区到这里有十分钟路程。在某个时刻推开位于黑水河畔的灰砖平房吱呀作响的木门,走进那幢光线幽暗的居所,跟屋里的人打过招呼,在炕上找到一个空处,盘腿而坐。老屋的后窗紧邻一条柏油马路,人来车往,载满货物的汽车驰行时车轮碾轧着马路的轰响会传进屋来。这条马路我走过很多年,因为它通往我就读的矿中学,在那所长满过膝荒草的校园,我读到高中一年级辍学,顶替退休的父亲做矿工。在马路之侧是隆起的路基,路基上是无限延伸的铁路,不定时会有运煤的火车拖着专列从铁路上驰过。火车汽笛轰鸣的声音传进老屋,这些声音都不影响我静坐。
老屋的主人是罗殿卿。他的祖籍是山东潍坊,那里的风筝闻名四方,他在青年时期像一只风筝四处飘荡。在大饥荒的年代,他靠着乞讨逃荒到晋北,流落到矿区做矿工。饥荒使他对烹饪怀有无限热情,后来就到矿上的职工食堂做厨工。再后来这位厨工又成为屠夫,专门负责为食堂宰羊杀猪剖鸡,政治运动使罗殿卿得到重用,他成了夺权派的打手,负责看管将澡堂改建成的水牢里的犯人。政治运动结束之后,老人被矿上开除公职,靠拾荒为生。我见到罗殿卿的时候,他是选煤楼的临时工,一个在矸石山上分拣矸石的古怪老头。
渴望一种拯救的力量,在某个时刻成为我内心的需求。从幽暗的境遇中获得光亮,从残酷的青春与荒败的生活中逃脱,从理想幻灭的精神废墟中起立,这都是我需要的。我加入他们,这时候罗殿卿已无法言说,矿务局的外科医生花了三个小时手术,摘除了他的咽喉,喉癌这种可怕的疾病停止对他的攻击。手术复原后他就像婴儿一样只能发出哑语,如果需要交流他会找出一张废纸片,用胸前别着的钢笔写下他想要说出的话。
我救过老人家的命。一场大洪水突然汹涌而至,洪水从上游冲下来,湮没道路。洪水冲击紧邻道路的老屋,泥沙俱下的浑浊水浪冲撞着玻璃窗,玻璃破碎洪水就席卷到老屋里,倾泻到炕上又漫溢到地上。汇集起来的洪水无法流出去在屋里迅速升高,锅碗瓢盆都在水浪里漂浮,鞋子、衣物、各种杂物都在水浪里漂浮。
罗殿卿是晓雪的父亲,晓雪是我的前妻,是我最初的爱人,也是我现在的亲人。然而很长时间罗殿卿不喜欢我,他讨厌我披到肩头的长发,讨厌我塑身的棕皮夹克、包臀的牛仔裤、高帮的皮靴。那时我追逐新潮,迷恋反叛,挑战各种规范。罗殿卿看不上我,他反对在城里读财会学校的晓雪跟我来往,更不许她爱我。
在多年前的夏季某个傍晚时刻,我蹚着满街奔流的黄泥汤赶到罗殿卿住的老屋,打开屋门的时候,洪水迅猛冲到我的身上,湮没双腿。我蹚着升到胸部的水流进入里屋,看见站在炕上被洪水冲击而茫然惊慌的罗殿卿,我背起他蹚着水流走出去,将老人家放到高筑起来不容易被洪水冲击的铁道路基,再返身回到老屋,寻找那些看上去有价值的东西试图抢救出来。我看见洪水里漂满经卷、画册、书以及相片,这些东西看着有用的我都抢救出来,将它们放在铁道上晾晒。这次意外改变了罗殿卿对我的看法,他的咽喉没被摘除之前,跟人说起洪水脱险就竖大拇指:“瓦蓝,这孩子救过我的命,好样的。”
谁又救过我的命呢,是谁将我从幽深漫无际涯的黑暗中拯救出来?少年时我的心智尚未经过训练,也没阅历更广阔的世界,少年的头脑里有一种力量在沸腾,它使我的热血在体内的血管里奔流。这是我害怕的一种力量,它会冲击我的心灵和头脑,眩晕是这种力量带给我的生理性反应。额头的青筋会像乐手演奏乐器时的弓弦般振动,我的心里经常会有各种声音出现。这是令我畏惧的情形,我担心自己出什么故障,比如崩溃。这是令我畏惧的精神状态。
我经常在街上看见有疯子游荡,他们带给我极度的恐惧感。男女老少的疯子都有,他们衣衫褴褛蓬头垢面放浪形骸,或者自顾傻笑,或者喃喃自语。我知道那个名叫金枝的女子,是因为失恋而崩溃;知道那个少年是因为高考落榜而疯;老先生是在政治运动中被批斗而精神失常,老先生的失常表现不是大喊大叫,也不是痴笑,而是神经症般修正衣冠,他必须让自己的帽子戴端正,衣领扣严实,身上的衣服不能有脏污,脏了就反复搓洗。
在很长时间,我对疯狂或崩溃的恐惧甚于对黑暗的恐惧。
现在我幽居在春城。东北J省的省会,在中国有森林之城的美誉。
我喜欢这座城市四季分明的气候,冬天奇寒,夏日凉爽,天高地阔,空气清朗。
有二十多年我工作在北京城,在京郊小镇,一个首都与外省的交界之地,有一个仿欧的建筑群,那里有一栋六层楼房的一套三居室房屋是属于我的,那是属于我的私人空间。然而我很久没有回去过,弥漫全球的瘟疫影响人们的出行,也限制着我的旅行,不能自由行走。
2022年的春天到来时,我居住的城市爆发瘟疫。师懿(我的现任妻子)最先得到要封城的消息,她在省电视台工作,有更可靠的获取内部信息的渠道。她提醒我哪里也不准去,老实在家待着。我并没有在意,仍旧在午后到森林公园徒步运动。师懿却认真对待这消息,开车到单位附近的超市购买蔬菜食物,准备应对即将到来的城市封锁,应对突如其来的瘟疫危机。我结束徒步,走出公园大门时,看见街上出现120急救车,身穿白色防护服的人员在居民区闪现。我加快脚步回家,据说有人在封城令下达后被阻挡在回家的路上,防疫机构公布有上万人染疫,城市封锁,人们停止一切活动保持居家隔离状态,我所在的住宅区大门也贴上盖有防疫指挥部红色公章的白色封条。
师懿不能再去电视台上班,因为电视台有人染疫,全体职员遵照隔离令居家办公。这样师懿可以在家做饭,对照着小红书教授的菜谱和烹饪方式精心烹制饭菜。以前我会在午间吃最简单的面食,现在可以吃到师懿烹制的精美菜肴,然而此后我再没吃过肉食。
封城之后,我每天会在午后静坐。身体清净之后,我的静坐更精进。
2022年4月21日,我在笔记本上写下这样的日志:
很多年前,他是一个隐修者,或者瑜伽士。他的人生理想是,像乔达摩·悉达多成为一个知晓生命真相,洞悉真理的觉者。经由瑜伽修习,过神圣的生活,安住神圣的维度。他获得心灵的力量,可以抵御世间频繁发生的灾难和祸患带给心灵的冲击,治愈心灵痛楚与哀恸带给他的精神创痕。如今,命运的恩典、巨大的平衡感和内心的澄明、头脑的清澈与安详,包括心灵的至福,这是隐修生活在持续二十年后带给他的馈赠。
然而在后来的时间中,他的生活轨迹出现了歧路,比如他告别故乡,进入首都,过着漂流的生活,他像一条鱼跃入泥潭跳入感官和欲望驰骋的世界。这当然会使他成为一个丧失超验能力的庸碌者,现在他想重新回归。
2
“我不信一个住在废墟里的人会有神佑。”这是援朝对我说过的话。援朝是知识分子,才子型诗人,矿务局的名流,他作为诗人墨菲在艺文界很有影响力。他说要到矿上看我,拜访同修的兄弟。对他的到来,我是犹豫的。他是骄傲的人,我担心他到我家会失望,担心他看到我的同修会轻蔑。幽暗满是烟尘的矿区,那些穿行在穷街陋巷的人,深陷困顿的人,每天要在矿井里挖煤的人,我担心援朝看不起他们。他不会相信他们是得到慰藉的人。
然而援朝执意要来,我也不能阻拦。他是上午出发的,从矿务局坐12路公交车,经过货运车运煤的公路,颠簸一个多小时才到。我去公交车站接他,公交车驶来,停稳。自动车门闪开,援朝跟着乘客下车。他穿着黑色皮衣、蓝色牛仔长裤、棕皮短靴,身背棕皮背包,朝后梳理的长发披在肩头,看见我时援朝微笑一下,那是他惯有的带有讥嘲的笑容。
“来看看师兄。”他调侃道。
黄铜色的《存在与时间》插在书架上,犹如一块铜制金属插在书丛里。
这是在援朝的书房。我当然认得出那是德国哲学家马丁·海德格尔在1926年写下的著作,1989年冬天我在矿广播站播音员马松居所的书架上看见过它的形影。在矿区铁路以北,隆起的石砌路基上黑色蒸汽机火车头牵引着百列车皮碾压着钢轨疾驰而过,铁路之侧隔着一条马路有数十幢家属楼,其中一幢六层楼的603室是马松的居所,后来成为蒙娜丽莎艺文沙龙。在这居所有新打制的家具,卧室里的衣柜和客厅里沿墙摆放着书架。我就是在这书架上看到《存在与时间》的。然而,我并没有机会拿在手里打开阅读。我猜想马松也没有阅读过,更多的时候它是某种装饰。《存在与时间》被一个缺乏阅读能力而又追逐新潮的青年,作为个人品位和学识的装饰长久放在书架上,以赢得姑娘的爱情和朋友的友谊以及更多人的尊重。是的,这是马松跟姑娘们谈情说爱惯用的伎俩。他经常狂野地骑着山洋摩托从矿区街道疾驰而过,摩托车引擎轰响和他放在后座的双卡录音机播放的迪斯科音乐混杂在街上回响经久不息。然而作为装饰物的书,让我们付出过惨痛代价,这代价使我很长时间在睡梦中都被恶魇惊醒。在矿区我因为读书吃尽苦头。蒙娜丽莎艺文沙龙被矿区派出所的警察查抄,片警将马松书架上的书拿走,他们认定那些书是禁书,马松逃亡而我被关到远郊公安局的看守所。
现在我想说的是在诗人援朝的居所里,我再次看见《存在与时间》有虚脱感。我是智性未开心灵混沌的少年,现在我看见自己因为紧张而呼吸急促。到陌生的环境见陌生的人会因紧张而心悸。诗人援朝的居所不同于广播站播音员马松的居所,布局雅致的庭院里的幽静居室。三排高到屋顶的赭色楠木书架如同珍宝陈列,书架占满墙壁,上下六层,每层插满书。如果我是一粒尘埃(这是我经常有的自我意识),看着这些异国作家的名字,仿佛在暗夜的旷野仰望璀璨星辰。也许因为长久潜行于地层深处的幽暗巷道,我经常幻想夜空星辰。在我生活的区域是看不见星辰的,因为天空日夜都被乌龙般的工业煤烟遮蔽,那些煤烟从高耸的工业烟囱冒出来,它们是炉火燃烧时产生的轻型物质,如果化验其中的成分会检验出有毒物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