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戏太深(中篇小说)
作者: 杜鸿从一百层楼顶往下跳,前九十九层楼,都会以为在飞翔。
——题记
一
阳光静好。云南方爱走着上班,就让司机在政府院子外那棵栾树下等他。今天早上,他走在路上时,一簇银杏叶从眼前划过,落到地上,又随一丝风缠在腿上,他心里莫名生出些许忧伤。或许是因为年龄渐长的缘故,这抹忧伤,竟然如蝴蝶的翅膀一样,使他忘却了灵魂深处的战栗。
云南方走在街上,下意识地伸出手背。手背上筋脉纵横,依然还留着青春的余温。他和人握手,有个非常下意识的动作:握好松开之际,他的小指尖爱在对方手心轻轻一划,既短又快,还给人留下符号化的印象。身为市长,每次遇到熟人,无论他怎么克制,一不留神,就会原形毕露,轻轻那么一下,神不知鬼不觉。但是彼此了解了,尤其挚友或女同志,知道这是他的日常,彼此就心照不宣。
云南方不仅爱走路,还爱黄梅戏,而且爱得有了一些年头。对黄梅戏,他可以说是痴迷,和爱走路不在一个档次。不过,这种痴迷进骨髓的感觉,就像男人悲秋一样,很是要命。这也是他最近才发现的。
发现这一点当属偶然。往常,不经意间,耳边飘过一嘴两嘴黄梅戏,他不会多在意,如同电视频道一样,一换而过。可是,最近一段时间,要是飘来一嘴两嘴黄梅戏,唱戏的人走过去了,演戏的舞台也过去了,但是在他脑子里,仍然会余韵缭绕。甚至,过去了很多天,戏还依稀可闻。有时,一晃神,戏又在回响,又一晃神,戏又全然干净了,像什么迹象都没有,什么事情也没有。而且,云南方依然没往心里去。屡次三番,他也只是哑然一笑,自忖,这不就是老了的节奏吗?正这么想,果就有一位老人摇过来,腰上别着一台无线电,无线电里唱着黄梅戏,人肆无忌惮,戏也唱得招摇,旁若无人,豪横极了。与自己擦身而过时,云南方心想,自己刚四十岁挂零,作为一市之长,成天忙得辫子搭桥,哪会有这份闲心听戏?
想到这里,云南方又哑然一笑。
人生如戏,全靠演技。男人私下都有一些小偏好,但都不会很上心。像云南方这样的,更不会和地球人一样。可偏偏就在这个时候,老廖送来一张请柬。老廖是市文化局长。他送请柬的模样儿,颇有点儿鬼鬼祟祟的。请柬里夹了一张戏票,说是一家挺厉害的黄梅戏团来南津市演出,还说这是南津市破天荒第一次,而且黄梅戏团唱的是《女驸马》,所以,市长大人一定要重视赏光。
文化局长当久了,说话天衣无缝。可他身后的美女居然也补了一嘴,就这场戏的女主冯素珍是黄梅戏界脉子最正的,名头也最响。美女是市文化局办公室主任。从一走进门,她就一直盯着云南方看。
云南方问,脉子是什么意思?
美女主任说,脉子就是长相,脉子最正就是长得最漂亮。
老廖跟道,冯素珍就是地道襄阳土特产。
美女主任又说,襄阳就是《女驸马》故事的发生地。
云南方问,就是?
老廖和美女主任相视一笑。
襄阳市和南津市紧挨着,算得上一衣带水。云南方顿时来了兴趣,让老廖深入汇报一下《女驸马》的具体情况。
老廖说,这《女驸马》的女主角,戏名叫冯素珍,演员的本名也叫冯素珍。这个冯素珍,戏里戏外,才色俱佳,而且就是襄阳人。更绝的是,冯素珍可能就是剧中人物冯素珍的第三十九代后裔。
老廖一番如簧巧舌,自然让云南方动了心。但是最让他心动的,居然是冯素珍的襄阳人身份。他倒想看看,襄阳人演襄阳的架空戏,演得究竟和别人有什么不同。于是晚上,照着票上的时间地点,他悄然走进了南津戏院,坐到了老廖和美女主任中间。
云南方一到,戏就开演。整个看戏过程悄无声息。谢幕后,云南方市长上台与冯素珍蜻蜓点水式地握了手,还与全体演员合了影,冯素珍就站在他身边,两人左右居中,肩膀相触,彼此感觉得到对方的活力与弹性。
合影完毕,再次道别握手,云南方居然没有控制住老习惯,用小指尖在对方手心里划了一下。就这么一划,让冯素珍觉得,这个市长有点儿轻浮,有点儿小坏。好在,两人握手时,彼此确认过眼神,又不像是轻浮之人。但就是小指尖这么一个点划,落到冯素珍的心里,开始生根发芽。
别过冯素珍,老廖和美女主任送云南方回了家。进了门,进入简单操作程序,他关门,洗澡,更衣,上床,拿起李汝真《镜花缘》开启催眠阅读。当他放下书时,一个哈欠打出来,多年一读书就爱睡觉的习惯,把他送入梦乡。一进到梦乡,冯素珍便唱着《女驸马》从舞台深处向他走来。
早上醒来,云南方右手腕往上三厘米处,突然多了一块瘀青。
瘀青有一块坤表那么大,为紫罗兰带青色,紫里透着青,青里透着紫,很是生机勃勃,极像南津市的行政版图。
可它是从哪来的呢?从昨晚到今早,自己最大的动作,就是和冯素珍握了一下手。
左想右想,最后他还是想起,自己的小指尖在与冯素珍握手时,还在她手心里划了一下的。
可就这个习惯性小动作,也不至于有这么大的一块瘀青啊。别过冯素珍,自己就回家睡觉了。
想到睡觉,云南方记起来了,夜里他倒是做了一个梦,梦里跟一个女人在学唱戏。不过,戏里没有任何打斗情节。他清晰地记得,自己在梦里一边学唱戏,一边还仿佛是一个旁观者,看着自己一举手一投足,摇风摆柳地跟着那个女人走戏。走着走着,那个女人的屁股,居然就跑到了自己的身子下面。而且这时,他才看清身子底下的女人就是冯素珍。想到这里,哪怕云南方是个过来人,脸也发了热。就在他脸热之际,梦里的情景越来越清晰。
从梦里逃出来,云南方又看了看瘀青,便疑心它是自己在梦里跟冯素珍丢人时留下的。心思走到这里,他赶忙叫停自己。新的一天,一大摊子事正等着自己,不能再分神了。自从干上了市长位置,自己这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基本上就不是自己的了。日复一日在风口浪尖上如履薄冰,涉及的人和事件件都关系着国计民生,关系着城市发展,关系着人民的命运和利益,时刻不能马虎,分秒不能大意。这不,昨天刚刚还经历了一场危局,简直惊心动魄。
昨天上午的事故,出得诡异波谲。
云南方本来正在召开无计划停电预警协调会。会上,他针对当下一些干部的不良作风作出严厉批评。云南方正义愤填膺地说着,秘书蒙筱乼就跑了进来,对他一阵耳语。他说了句你们接着开会,当即便起身随着小蒙绝尘而去。
原来,云南方在市府这边召开无计划停电预警协调会,位于南津西的南津电厂突然跳闸,与整个南津区域电网解列,脱离电网,导致大面积停电,爆发了自一九四九年以来中南地区电力工业最大的事故。南津电厂停电,首当其冲的是南津钢铁厂(以下简称南钢)。南钢是全省最大的钢铁企业,新中国成立后兴建的第一个特大型钢铁企业,也是中央和国务院国资委直管的国有重头骨干企业,拥有国际一流钢铁生产工艺和设备,在联合重组江钢、桂钢、云钢后,成为生产规模五千万吨的大型企业集团,名列世界钢铁行业前茅。现在突然停电,后果与损失不堪设想。
事故发生在刚刚过去的十点零七分,仅因工人检修线路保护开关,忘了拆除临时校验用线,恢复并网时产生连锁反应,致使电厂跳闸。
十点十八分时,南钢电网突然崩溃,抽水泵站停止工作,南钢的循环冷却水断了。三座高炉面临被烧焦烧塌的危险。一场巨大的灾难劈头盖脸而来。南钢人结成人链传水,厂内的水凼子全被舀干了。而焦化厂如山的焦炭,正在熊熊燃烧,烈焰腾腾,南钢命悬一线。南津电厂是西电东送主力支撑,现在突然解列,会导致全省电网周波、电压急剧下降,用电负荷就像巨浪一般,压向了周边其他电厂。电网解列后六分钟,十多个电厂相继跳闸停机,相继脱离电网。十一分钟后,全省电网崩溃。
云南方坐在车里火急火燎赶往电厂中控室。电厂技术专家俸远禧正在十万火急地处理危机。要想救南钢,唯一的办法就是恢复供电。可是,南津电厂解列,南钢断电,俸远禧几近陷入绝境。
电话里的云南方,更是比任何时候都绝望。死寂了一两秒之后,云南方问,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吗?
俸远禧说,有,但是,需要有人为此作出牺牲。
云南方说,我不怕。您怕吗?
俸远禧说,我从来就没怕过。我的办法就是,断开并网开关,与系统主动解列,脱离电网系统,单独确保南钢的保安电源和重要用户,以免与系统同归于尽。
一线生机瞬间诞生。
云南方拍板道,你的建议,值长向省局国网中心调度室请示了没有?
俸远禧说,难度就在这儿。中心调度室回话,目前困难只是电力系统发生振荡,不同意南津电厂脱离电网系统。可是,我完全可以断言,这绝对不是电力系统振荡。我反复坚持我的方案,可调度室依然否决了。
时间又耗掉了五分半钟。云南方已经走进了中控室。俸远禧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控制仪表。
俸远禧说,电厂全部断电,汽轮发电机停转,锅炉熄火。南钢三座高炉眼看就要报废了……
云南方说,就按您的建议办,一切责任由我来负!
俸远禧说,您这是严重违规,弄不好,坐牢事小……
云南方说,就是掉脑袋,我也认,只要能保住南钢。
俸远禧依然没转过头来看云南方一眼,眼睛依然紧盯着控制仪表。听了云南方市长的话,他当即发出指令,拉开十千伏所有线路和二十五千伏的三一四、四一六开关,只保留厂用变压器开关和南钢保安电源三十五千伏的三一五开关。同时,拉开发电机开关,给发电机升压,利用锅炉余汽开机,抢厂用电,确保南钢。
旋即,汽动油泵打出的油压重新开启主汽门,然后调速,汽轮发电机迅速升到一分钟两千七百转以上。发电机开关重新合上,循环水泵重新启动,引风机、鼓风机复又轰响,锅炉点火保持汽压,备用电让南钢启动泵站,重新获得冷却水。十几项操作,俸远禧一口气完成,危机很快解除。
此时,已是十点十九分。南钢保住了。云南方的衬衫全部湿透。他这一极其冒险的决定,不仅超越了他的权限,还严重违反操作规程。当时循环水已中断,向汽轮机送气必然使汽轮机排气压力升高,很可能致使叶片折断,造成重大事故。
后来,俸远禧说,如果云市长顾虑自己的身份和前途,稍有犹豫,拖延一二十秒钟,汽轮机坏掉……事情的后果就完全是另外一种样子。云市长让我想到一句话,中国人总是被他们之中最勇敢的人保护得很好。省长也在全省安全会上点名表扬了云南方。南津市随之就开始流传,新市长云南方是个爱出风头的人。
二
手上的瘀青,让云南方想起来就感觉有点冤,看了一场黄梅戏,睡了一觉,醒来手上居然平白无故多了一块瘀青,而且这瘀青,居然像一块手表。
云南方并没有戴手表的嗜好。官场出了灾难现场“手表哥”的笑脸事件之后,云南方干脆把那块帝陀表取下来放进了保险柜,完全图个清静利索。现在,这块人肉瘀青坤表横空出世,比戴了手表还打眼,他自然就不自在了。他想像擦灰尘一样把它擦掉。可任他怎么擦,它纹丝不动,丝毫没有变化。相反,随着他反复擦拭挤捏,瘀青变得越来越大。就在他为此心生焦躁时,手机“叽”地报了一下时,已经六点半了,还跳出三条短信,都是秘书蒙筱乼发来的。前两条是上午两个活动的时间地点,最后一条是文化局长老廖的,内容是冯素珍的手机号码。好奇心驱使,云南方一指按下去,号码归属地果然在襄阳。云南方想都没想,就将手机号存进了通讯录。
走到政府院子外面那棵栾树下,蒙筱乼给云南方开车门时,一眼就看到了那块瘀青。一开始,蒙筱乼以为是文身。那块瘀青靠左侧的紫色纹路,隐约像一条龙。市长属龙。他想,市长不至于庸俗到把生肖文到手腕上吧。小蒙服侍云南方上了车,坐到副驾驶座上,再次回头看了他一眼,又看了那块瘀青一眼。那块瘀青倒是比眼睛还敏感,小蒙一看它,它就一阵战栗。云南方也只好坦承,一早醒来,手上就多了这么一块小东西,不知道是怎么弄上去的。
这东西,刚好长在手腕上,还挺好看的。
云南方根本就无须小秘书抚慰,心里自然就不买账,还好看,长到你手上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