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争光:用文学把时代精神表现出来

作者: 杨争光 张英

“深圳人以为我是陕西人,陕西人以为我是深圳人;写剧本的认为我是写小说的,写小说的认为我是写剧本的。”

试图描述杨争光的身份是艰难的。先锋小说、寻根小说、地域文化小说、诗人、著名影视编剧、策划人、专业作家……杨争光在这些年里,被人贴满了标签。

评论家李敬泽感叹:“杨争光是一位让评论家们难以下手的作家。他以他的写作使我们强烈地感知到他的存在,但是,我们却无法深入地理解他、阐释他、确定他的位置。他的小说在我们的理念或感知体系中处于一个隐晦的、难以辨别的地带。原因可能是:杨争光是一个难以归类的作家,中药铺里有很多抽屉,但就是没有一个能装得下他。”

因为喜欢文学,从山东大学中文系毕业分配到天津工作的诗人杨争光,在天津工作两年后调回了家乡陕西。曾有读者从北京跑到天津,为的是站在杨争光面前朗诵一次《我站在北京的街道上了》。

1998年以前的杨争光,由诗歌转入小说写作,以《土声》《赌徒》《黑风景》《棺材铺》《老旦是一棵树》等作品引起广泛关注,和贾平凹、陈忠实一起被评论家誉为文坛的“陕西三宝”。

1989年后,杨争光从陕西省政协调到西安电影制片厂当编剧,专心于电影和电视剧本的创作,写出《双旗镇刀客》《棺材铺》《水浒传》等一批剧本,成为编剧行当里身价最高的编剧之一。

“好的小说触动的不是情感,而是精神和灵魂;不是浅层的道德教化,而是终极的追问和关怀。它需要洞穿,需要刺透,会让你疼痛,疼痛到忘记了苦笑,忘记了如何发声。好的小说是刺骨的寒风,并不大呼小叫;是戳心的钢针,不会忸怩作态。好的小说呈现事实背后看不见的存在,这种虚构的艺术——不是临摹,不是复制——恰恰拥有了‘不欺骗’的可能,揭露隐藏和被遮蔽的真相。这好像在做梦一样,实在是一种不可能的工作。好吧,那小说家就是一种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做梦人。”

家在西安,单位在深圳,住在黄山,退休的杨争光如今已经将大部分精力献给文学,专注于诗歌、散文和小说的写作。在徽州一个开满荷花的房子里,杨争光闭门不出,读书、写作、养猫,和抑郁症对抗。

1981年发表作品至今,他的小说、影视剧创作之路,已走过40余载。盘点杨争光的创作,他著有长篇小说代表作《越活越明白》《少年张冲六章》等,中短篇小说代表作《黄尘》《黑风景》《赌徒》《老旦是一棵树》《公羊串门》《鬼地上的月光》《驴队来到奉先畤》《棺材铺》等。作品曾获庄重文文学奖、夏衍电影文学奖、《人民文学》奖等,此外,还有影视代表作,电影《双旗镇刀客》(编剧)、电视剧《水浒传》(共同编剧)、《激情燃烧的岁月》(总策划)等。

很多作家无法像杨争光那样在剧本和小说的切换中游刃有余。几十年来,杨争光的小说创作和剧本写作,几乎是穿插进行的,有作品为小说和电影剧本两种文本。同一主题和素材,几种体裁,几个文本,孰优孰劣?互文关系如何?值得专门探讨研究。

作家迟子建多年前对他说:“争光,你就不该写影视剧,这能挣多少钱?你应该写小说。”迟子建甚至还发来短信:“争光记得写小说,写小说是你的强项啊!”

2011年,对于杨争光而言是一个特殊的年份,这一年他编了自己的文集,写了一部电影剧本,还拍了一部电视连续剧。但这一年,他睡眠质量很差,一夜只能睡两个小时,他每天感到焦虑,伴有间歇性恐惧。听医生说自己患了抑郁症,杨争光丝毫不觉得意外,这正是他自己的判断。

杨争光积极治疗,但还是缺乏信心。他以为自己这辈子完了,看不了书,搞不了创作,电视也看不成,每天吃药,发呆。终于能看电视了,就天天看,整整看了一年,以至于对各家电视台的王牌栏目如数家珍。渐渐走出抑郁症后,朋友鼓动他开个公众号。2017年他开了个人公众号,几年时间写下几百篇文章。

这几年,杨争光花时间梳理了中国四十多年来的诗创作和中篇小说,各编选了一套丛书,“虽说好的出版因故搁浅,但对我却不完全是白费工夫。我对四十多年来的诗和小说有了个人化的梳理,也有许多新发现。我有意识地回顾了中国百年来的散文,也有编丛书的企图。中国是文章大国,白话文百年来创作了多少文章?又有多少是有价值的?”

如今,杨争光经历了抑郁症和心脏支架手术的双重考验,重新开始写小说,这一次的写作,对杨争光来说无疑是小说写作的再出发。

杨争光在写作上始终关注中国人的根性,把中国人分成农民和知识分子两类,认为“把这两类人说清楚了,基本上就可以把中国的问题说清楚”。杨争光的小说研究分为两脉:书写农民和书写知识分子。

对农民的书写以《从沙坪镇到顶天峁》开始,到《公羊串门》,再到《黑风景》《棺材铺》等,《从两个蛋开始》是这一脉的集大成之作。对知识分子的书写是从1999年的《越活越明白》开始摸索,2007年的《对一个符驮村人的部分追忆》是一次梳理和再出发,新出版的小说《我的岁月静好》标志着杨争光在知识分子主题写作上的成熟。

故乡和读书

张英:对写作者来说,故乡和童年是非常重要的记忆,往往会成为写作的背景和重要的资源。在这点上,你也不例外。

杨争光:我1957年出生于陕西乾县。乾县古称好畤,唐朝时叫奉天,后来又叫乾州、乾县。我出生的村庄叫祥符村,又叫符驮村,它在乾县城东南,相距约5公里。

多年后,我在长篇小说《从两个蛋开始》里,写过这个村庄,从1950 年写到 2000 年。

符驮村地处素有“粮仓”之称的陕西关中,是八百里秦川的组成部分。小时候,我们家的饭食是家人用脸盆从生产队的大灶端回家的,吃的实在不怎样。但据我母亲讲,三年困难时期,我们生产大队的几个村没有饿死人,反而有许多光棍汉娶了从甘肃逃难来的女人做媳妇。

符驮村有一所学校,我在这里完成了小学到中学的学业。当时是九年制教育,比现在的十二年少三年。“文化大革命”对一些人来说,是痛苦,是灾难,是牢狱,是死亡,对另一些人来说,则是狂欢。作为少年的我,在那十年中,学习少,玩耍多,提着草笼,拾燕粪,剜猪草,有贫穷,也有快乐,可称之为“穷乐”。我的童年比现在的少年儿童,可算“幸福”多了。现在幼儿园小朋友的书包,背着很吃力。我那时的书包里,只装着语文和算术课本,还有两册作业本,再就是一本红色的《毛主席语录》,非常轻松。

张英:你的文学启蒙从什么时候开始?

杨争光:我家是贫农。我的名字是祖父起的,他五十多岁去世。我父亲上过四年学,是县供销社职员,吃商品粮。兄弟姊妹四个,我老大,中间两个妹妹,最小的是弟弟。因为父亲是挣工资的,我家的日子不算难过。但一家七口人,靠父亲一人每月四十多块钱的收入,也说不上宽裕。

我最先拥有的两本连环画书,是姑父去县城替我家卖菜,用卖菜的钱给我买的。一本是《平原游击队》,另一本是《十八亩地》。我喜欢双枪李向阳的潇洒和勇敢,至今记得小豆子被日本鬼子打死后,小手里捏着的那颗子弹。《十八亩地》讲的是地主剥削贫雇农的血泪故事。

从小学三年级开始,到高中毕业回乡当农民,我几乎阅读了能找到的所有小说。村庄的“民间藏书”差不多都看了,像《林海雪原》《红日》《苦菜花》《野火春风斗古城》《青春之歌》这样的书,那时都是“禁书”。还有所谓“三红一创”,《红岩》《红旗谱》《红日》和柳青的《创业史》。在我的印象中,《创业史》比后来阅读到的《艳阳天》《金光大道》好得多。

我上学的高中是农村高中,学校也有图书馆,对喜欢读书的我无比珍贵。有两种书印象比较深,一种是“文革”前的高中语文课本,文学和语言是分开的,我读的是“文学”,选有中外的名著名篇。许多古典文学作品就是在这读到的。现在想起来,第一次阅读莫泊桑的《项链》,也在这套《文学》课本里。还有一种叫《中华活页文选》,大都是中国古典文学名篇,“文革”后好像还出过,现在没看到了。

还读过《红楼梦》和《水浒传》。《红楼梦》要求用阶级观点阅读。《水浒传》也是,那时批“水浒”批投降。

我喜欢读书,让读的当然要读,不让读的偷偷借来偷着读,无书可借了就读第二遍第三遍。这样的阅读太残缺不全了。

我还在这个图书馆借阅过《史记》和好多部小说作品,比如,茅盾的《蚀》三部曲,高尔基的《福马·高尔杰耶夫》,至今都有印象。《福马·高尔杰耶夫》是高尔基的成名作,也是他最具才气的作品,虽然不如后来的《母亲》和《我的大学》著名。茅盾的《蚀》三部曲——《幻灭》《动摇》《追求》比他后来的作品更具文学气质,是他最具才气的作品。

张英:你高中毕业就考上了山东大学中文系吗?

杨争光:不是。我1972年上高中,有过两年的“修正主义教育路线回潮”,时间虽短,但我赶上了,并有所获益。上高中要考试,就考上了,两年后毕业。我现在还能记起离开这所高中时的情景,背着铺盖卷和并不沉重的书包,回头看着简陋的学校大门,想着从此以后再不会有读书的机会了,茫然,像掉了魂一样。离校门一百多米,有一条水渠,我站在水渠边,又回头看了学校一眼,然后,回到符驮村,成了一个农民。直到恢复高考。

那时的符驮村,是人民公社的一个生产队。我修过水库,也当过农村“剧团”团长,排戏演戏会给工分,这让村上的人非常痛恨。事实上,我不是一个好农民,技术性的农活基本不会干,很遭村人白眼。我身单力薄,很难成为一个壮实、优秀的庄稼汉,这很让我自卑。

当农民的日子,我看不到出路。我想过去新疆闯荡,也想过当和尚。那些日子,我依然喜欢读书,下地干活时口袋里总装着一本书,为集体劳动,歇息时,其他人聊天说笑话,年轻小伙有剩余精力的玩摔跤,我躲在一边读书,这是遭白眼的事。在家里趴在土炕上看书,常被我妈用笤帚打得满院跑,她认为农村人的正经事是做农活挣工分,不是看书。还有个理由,长时间看书会看坏眼睛。

当农民那几年,县文化馆每个暑期都会选拔业余创作骨干,举办写作培训班,每期一个多月,有老师指导,让我们编写戏曲剧本。我经朋友引荐,得到认可,几乎每期都会参加。我写好的剧本没有排演过,但培训班却给了我最初的写作训练,使我的写作梦得以延续。

写作培训班的学员们,在恢复高考后,大多都考上了大学。我是1978年考上的,是恢复高考的幸运者里的一个,因此改变了命运。

阅读,诗社社长,

山东大学,命运的大转折

张英:你在山东大学读书的时候,读了很多书。

杨争光:我买最便宜的牙膏,抽廉价的劣质烟草。因为父亲入狱七年,家里断了收入,我是我们班唯一一个把粗布棉袄穿到毕业的人。靠母亲和两个妹妹支撑,还有国家的助学金,我上完了大学。没有助学金,我是上不完大学的。

上大学前,县文化馆的老师送给我一本《歌德谈话录》,我看得云里雾里。上大学后,我重读。歌德在谈阅读绘画时说,要看一流画家的作品,一流画家的作品即使看不懂,也不会败坏你的胃口。他的意思是说,阅读一流的作品与培养鉴赏力有关。我很感谢这本书,他在我开始真正阅读时起了作用。

大学四年,我只去过一次阅览室。阅览室里的读物都是流行的报刊。我把阅读的目标放在了图书馆,一周借还一叠书,大学四年最大的收获就是阅读。我知道了托尔斯泰和海明威,知道了鲁迅不是世界上唯一的伟大作家。

那时喜欢读诗,能读到的差不多都读了,海涅、雪莱、拜伦、普希金、莱蒙托夫、彭斯、济慈、马雅可夫斯基等。抒情诗我最喜欢的是惠特曼的《草叶集》,直到现在,我依然认为他是我读到的最伟大的抒情诗人。他的声音具有人类发现自我的思想和激情,自由、民主、博爱和独立精神是他一生抒写的主题。他的诗与20世纪80年代中国人正在经历的第二次思想启蒙和精神解放遥遥呼应,至今依然有阅读的意义。

学校操场放映电影《王子复仇记》,很好看。听说是根据《哈姆雷特》改编的,我就开始阅读莎士比亚的剧作,《李尔王》《奥赛罗》《罗密欧与朱丽叶》,还有《威尼斯商人》等,当然也有他的十四行诗。然后又读莫里哀的戏剧,读易卜生,到后来阅读到的迪伦马特、奥尼尔和米勒的剧本,都让我喜欢到无话可说。莎士比亚创造的艺术形象,具有“原型”的意义,至今仍是人类的思想和精神营养,且不止于文学。在人类艺术形象的长廊里,《哈姆雷特》依然耀眼,魅力无穷,闪耀着神性之光,难以尽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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