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林深处(中篇小说)
作者: 雍措我在一片茂密的竹林中玩投羊拐子的游戏。
我玩投羊拐子的方法,和村里的卓玛、琼萨她们都不一样。我投羊拐子,喜欢一个人躲在茂密的竹林中玩。风一来,闭上眼,把羊拐子往高高的天上扔,接着一只耳朵贴着青翠的竹子,听羊拐子掉落在厚厚竹叶中细弱的声音。那娇小、稚嫩的声音让我着迷,仿佛某样事物落进无尽的隐秘中。
我往往会在那种声音中沉浸好一会儿,再睁开眼睛,去找我的羊拐子。很多次,我都能通过羊拐子掉落在地上的声音,判断它们落地的方向,由哪一片竹叶遮盖着,但我不着急找到它们。我故意从遮盖着它们的竹叶上走过,假装很着急,脸绷得紧紧的。我不断地在竹林中穿梭,一遍遍呼喊着它们的名字,像当初呼唤我家挖虫草失踪在翁嘎神山的舅舅阿松嘎。
整片竹林都被我呼唤活了。没有风,竹林自己晃动起来,长得好端端的竹叶从枝头落下来,跟在我身后,帮我找散落在地上的羊拐子。我从来不为自己的时间担心,我会在竹林中找我的羊拐子一上午或者一下午,最后发现新大陆般把每一只羊拐子找回来,怜惜地带回家。
我走后,竹林发出吱吱吱的声响。阳光和月光有重量地落向它们,压得它们喘不过气来。偶尔,我听见它们在我身后悲伤地哭泣,声音垂向大地,命悬一线一般让我的骨头一阵酸痛。我不想回头,我用蒲公英白白的种子揉成团堵住耳朵,或者摘一朵蓝色须须花插在耳道里。但那种声音总在我离开竹林之后,一直不放过我。这让我苦恼,它们是我多么喜爱的一片竹林呀,不应该这样对待我。
我在土路上跑起来,裤包里的羊拐子相互摩擦,发出一只只山羊的叫声。我熟悉每一只山羊的叫,有素珠的,有彭珍的,有格拉的,它们生前都是我要好的玩伴。只因这样,我才怜惜地把它们死后的骨头留在我身边,日日夜夜陪伴着我。
一进村子的大门,所有的声音都没有了,一股冰凉贴着我的背。可刚才我明明感觉到额头上的汗珠直冒,手心热得跟有把火在里面燃烧一样。
“今天,你帮我寻找灰毛兔没?”英珠坐在大石头上问我。那块黑灰色的大石头已经被英珠坐得油亮亮的,中间凹了下去。英珠自我记事起,就喜欢坐在那块大石头上,问路过她的人一些不同的、让人无法回答她的问题。
我记得她第一次问我的问题是:西嘎,你知不知道我们是住在天上的?英珠问我话的样子,仿佛我是她的一个同龄人,问得小心翼翼的,生怕这句话中的哪一个字会漏风。那时我七岁,英珠三十二岁。我摇头,她一下子哭了出来:我知道我们是住在天上的,每个人都知道,可每个人都装成傻乎乎的样子,人太害怕天了,太害怕了。她哭得越来越伤心,不断用棕色藏袍的袖子擦眼泪。那次,我在她身旁站了很久,她的眼泪还是止不住,我想她的身体里一定住着海子雅拉措。七岁的我显得局促、惊恐,不知道怎么安慰一个悲伤的大人,趁她不注意,一趟从她身后跑回了家。我没把这件事告诉家人,不过从那天开始,我有一个很不一样的变化,我感觉自己的世界从此开始摇晃。
英珠是去年开始问我有关灰毛兔的事的。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从那天开始,她只问我有关灰毛兔的事。
“灰毛兔站在雪莲花上叫嘞。灰毛兔让我带问你好嘞。灰毛兔一只眼睛变成绿色的嘞。灰毛兔换了一条又长又大的狐狸尾巴嘞……”我每次说完,她嘴里都念念有词:“真好呀,真好呀,灰毛兔。”
“灰毛兔跳到太阳上去了。”今天,我这样回答她。
“真好呀,真好呀,灰毛兔。”她又说。
“没什么好的,灰毛兔是血雉鸟变的。”我说。
“你胡说,灰毛兔不是血雉鸟变的,它是我的灰毛兔,不是血雉鸟的。”她着急地说,花白的头发从她老旧的耳朵上耷拉下来。她的耳朵,像长在她脸上一座突起的坟。这两年英珠一下子老了很多,时间在她身上加速地运转着。人从她身边经过,总会闻到一股奇怪的阴湿味道。有人说,英珠的脸越来越不像一张人脸了,像一只壁虎的脸,布满暗沉斑驳的花纹。
“灰毛兔在太阳里叫,声音绿绿的,梨一样香。”我补充道。
“真的吗?真的吗?我的灰毛兔呀。”她惊喜着,脸颊松垮的皮肤顿时紧凑起来。她的脸确实像一只壁虎的脸。我从她的惊喜中离开,她没叫住我。
我家的房子修建在村子最中央,一处大大的窝凼里。据当初见过窝凼原样的人说,这个窝凼是自然形成的,宽约30米,长约50米,深约10米,四周长满一种一人多高叫不出名字的红色植被,红色植被一年四季红艳艳的,冬天枝头开出白嫩嫩的花。因为村子的人对这片凹陷进土里的窝凼心存戒备,都不愿意在窝凼里修建房屋,但又局限于村子的土地不够宽广,于是就把房屋绕着这个窝凼修了一圈。阿爸是外村人,上门来到这个村子,一眼就看中了这个窝凼。没过多久,他给阿妈说,他要从老房子里搬出去,重新修一座自己想要的房子。住惯了老房子的阿妈,坚决不同意,说自己的祖辈都住在这座房子里,生老病死,房子里残留着他们留在这个世上的气味,如果搬走这种气味就会消失,断了与祖辈的联系,是大逆不道,万万不行。阿爸倔强得如一头拉不回头的牦牛,自己带上藏毯、羊毛被、一口袋糌粑和一些劳动工具,搬进窝凼里住去了。阿妈伤心欲绝,哭瞎了一只眼睛,阿爸还是不回来。她知道自己是犟不过这头“野牦牛”了,只能服软,隔三岔五去阿爸那里看看,给他带些风干牛肉、酥油奶饼之类的食物。每次去,阿妈都站在窝凼旁静静地看着阿爸,看着一会儿把自己钻进洞里的阿爸,一会儿又把洞里的土顺着梯子提上来的阿爸。她觉得阿爸怪怪的,又说不出怪在哪里,只感到那时的阿爸,像一个不是活在这个世上的人。
“我做过一个梦,梦里出现过一只又肥又大的旱獭,它告诉我,如果我再不住进一个洞里,会失去身边一样最重要的东西。”有次阿妈给我说过这样一件事。“然后呢?”我问阿妈。阿妈没有回答我,脸上露出复杂的表情。
不管怎样,我是在一个洞里出生的。我的眼睛天生对黑有着敏锐的感知力。但我不知道,我出生的那个黑洞是不是就是阿爸挖的那个黑洞,后来黑洞消失了,阿爸消失了。我家的房子修建在了村子最中央,四周没有一种红色的草,有的只是围绕着我家房子大大小小的青石头房子。
跨进门,我不自觉地又回头望了一眼那片竹林,一股竹子的清香随之飘向我。我深吸一口,感觉整个胃部都清爽起来。关门,把裤包中的羊拐子拿出来,它们在我手中散发着热气:“素珠,彭珍,格拉,今天带你们玩够了,现在该休息了。”我把它们放到柱子上挂着的牛皮口袋里,那是它们的家。刚躺在床上,听见窗外有个声音在喊我。心里不想答应,快嘴却“呀呀”地回复着。我懒懒散散地穿上刚脱下的鞋子,打开门,看见卓玛和琼萨的脑袋在我家泥巴墙外,一伸一缩地往院坝里张望。
“什么事?”我问。
“我们想找你玩儿。”看见我出来,她俩异口同声地说。
“和你们没什么好玩儿的。”我冷着脸。
“你会感兴趣的。”卓玛的脑袋从泥巴墙后冒出一大截,晃晃悠悠的。为了引起我的注意,她踮着脚尖。
“你们会有什么好玩的?”我不屑地说。在我眼里,她们是两个枯燥乏味的人。
我做出想关门的样子,身子往屋里退。
“等等,这次不一样,我们带你去个地方,非常非常好的地方。”她们两个诚恳地向我点着头。卓玛点头时,下巴撞在了泥巴墙上,她揉着下巴,顾不上自己的疼痛,再一次邀请我。我被她们两个的真诚打动,想着去去也无所谓。最关键是,我想知道这两个平时无趣的人,到底能发现什么好地方。
“我加件衣服就出来。”我望望快暗下去的天说。
“好,好,好。”她们急忙开心地答应着,随后嘀嘀咕咕地埋着头说着什么。
我进屋换上了一件厚衣服,出门时犹豫要不要把羊拐子也带上。最后决定还是带上,她们是两个无聊的人,万一嘴上没说玩投羊拐子,去了又让玩,自己不带上,不是显得太傻了吗?我把羊拐子从牛皮口袋里取出来,揣在裤子的内包,尽量不让她们发现,以此来取笑自己。
出院坝的门,卓玛和琼萨热情地挽着我的手,说:“虽然天要黑了,但不需要害怕,到处都有路可以走。”我被她们两个的话弄得有些糊涂了。她们平时从来说不出这么有深意的话。
她们带着我朝村口走去,英珠还一动不动地坐在大石头上。
“你们能不能帮我个忙,帮我看看今天的月亮是不是蓝色的?”英珠指着空荡荡的天说。
“你错了,天上从来不长月亮的。”卓玛挽着我的手对英珠说。琼萨倒是没说什么,朝着天学狼叫了一声。
“你这样会吓到他们的,你不应该这样,你太不小心了。”英珠的身子颤抖起来,脸上暗沉斑驳的花纹,在要黑下去的夜里,显得尤其生动。
我很少看见英珠这样惊慌过,有些莫名其妙。琼萨又学着狼叫了一声。这声音真切得让我怀疑有一匹狼正站在自己身旁。我看着身旁的琼萨,正想对她说什么,她先开口道:“没什么大不了的。”
英珠气气地从大石头上站起来,走开了。
“你们太不小心了,你们会得到相应的报应的。”英珠的身体轻薄得如一片飘荡在夜色中的枯叶,一会儿就被夜掩盖了。
英珠是真的生气了,气得忘记问我灰毛兔的事了。
琼萨和卓玛继续挽着我的手往前走。
“你什么时候学会的狼叫?”我好奇地问琼萨。
“你还想听吗?”她笑着说。
我急忙摇摇头。
“你太孤陋寡闻了,这也不怪你,你常常不和我们玩投羊拐子的游戏。”卓玛说。
“你自己一个人玩投羊拐子,是会让村子里的很多人和植物不高兴的。”琼萨说。
“植物?”我惊讶地说。
“当然。很多植物都因为你玩投羊拐子,不想活了。”卓玛说。
“你有没有发现,我们村的很多植物都在无缘无故地死去?”琼萨说。
我的头轰隆隆地响,想起前几天经过一片青稞地,看见那片绿油油的青稞在雨水充足中,枯死了。还有一丛不知道谁家沿路播种的狼毒花,每年夏天在路边散发着芳香,前不久叶子上全是洞,还有那棵百年俄色树,还有那些人工种植的贝母地、沙参地……
难道她们都是因为我?轰隆隆的响声在我脑袋里越来越浓烈。
“给你这个吃。”卓玛从包里掏出一个大橘子给我。我不要。
“相信我,这个可以治你脑袋响的问题。”卓玛说。我惊奇卓玛竟然对我脑袋里的响如此清楚,但由不得我多想,那响声更大了。我从卓玛手中夺过橘子,剥掉皮,大口大口地吞咽着。还别说,吃过橘子之后,我的脑袋渐渐恢复了正常。后来,我慢慢回味橘子的味道,才忆起那味道是苦的,像艾草一样。
“别担心,以后你的脑袋都不会响了。”卓玛说。
“其实,我们都很同情你,你太可怜了。”琼萨说。
“我一点都不可怜,我活得好好的。”我说。成为别人口中可怜之人,让我觉得很不舒服,我没有让她们可怜的地方,反倒是她们,一天只会玩枯燥乏味的游戏,让我同情她们。
“今天,我们就去那片竹林玩儿。”她们对我说。听了她们的话,我笑出了声。
“有什么好笑?”她们两个疑惑地转过头问我。
我止住笑,没有告诉她们我是刚从竹林回去的。
“你们熟悉那片竹林吗?”我问。
“重要吗?”她们齐声说。
“也没那么重要。”我低声说。我心里暗自嘲笑这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竟然这样有勇气,敢在一片她们完全陌生的地方,说出这样狂妄的话。等着看笑话吧,我想。
我们继续往前走。
“那里有什么好玩儿的?”我故意问。
她俩不作声,装作没听见。
“该不会是投羊拐子吧?”我有意说。我的裤包里藏着羊拐子,信心满满。但我不能表现出来,我想等她们闹出更大的笑话。
“如果你想玩这个游戏的话。”她们一起说。
我又笑出了声,她们也跟着笑了。
今天还真是荒唐呀,我想。不过,已经走到这里了,我也对是不是玩投羊拐子游戏没那么抵触了。如果真要玩儿,卓玛和琼萨玩不过我,我坚信,况且还是在这片竹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