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短篇小说)
作者: 牛健哲干瘦的鲁洋伏在桌面上,半边脸埋在两条手臂围成的三角坑窝里,于是没被埋住的那只耳朵帆一样扬起,被午后日光照射成红亮的半透明薄片。他伏案的姿势不美,呼吸发出很大的噪声,如果不是气息尚且均匀,他真像身陷一场丑陋的哭泣中。我不关心他究竟是在哭泣、睡觉还是在忍受病痛,只是坐在对面看着他。原来对所厌烦的人,人也会盯着瞧这么久。
鲁洋第一次来我办公室是因为被他屋的胖子锁在了门外,其实胖子就在我隔壁徐姐屋里,我都能听见他们时有时无的说笑,但鲁洋去打过招呼后,在门口等了他足有十分钟。我出去刷杯子回来时见胖子和徐姐还在耳语,而鲁洋还等在那里,就随口问他要不要到我屋坐坐。那是一次很平常的会客。
之后隔了一段时间,大概在两个月前他开始主动来拜访我。除了客套我们没说别的,我对窗做扩胸运动的工夫,他竟坐着睡着了,这倒免却了交谈的枯涩。
此后状况出现了,他先是每周来一次,后来每两三天来一次,每次竟然都要埋头睡上一会儿。对面的同事请了长假,办公室的确是放恣休憩的好地方,但享用者应该是我才对。更恼人的是,有两回肖妍过来,推开门见鲁洋在,就不作声地走了。每个健康男人都不希望自己办公室有什么气味或者什么人妨碍肖妍来访,尤其是夏天。
鲁洋上次来就在昨天,我感到频率再升级是难逃的了,自己的忍耐也快到头了。
隔着两张桌面,我眯眼看着他头发上星罗棋布的头屑、擎着汗珠的半边额头,又从侧面看了看地上他摆放得极别扭的两只脚,鞋里的脚趾一定是试图紧扣地面的。如果他说他最近一直病着会相当可信,但他没那么说过。
最先几次接待鲁洋时,我是表示了欢迎的。看出他想多坐一会儿后我还给他倒了杯水,态度和对其他人一样。楼里有几个人会这样呢。鲁洋没有编制,人总是不大清爽的样子,见到谁都驯服地颤动脖子点头招呼,殷勤应和别人每句说笑,发出绝不迟疑的干燥笑声。我甚至觉得只要抬抬眉毛随便吐出一个发语词,就能把他那风吹皱纸般的笑声引出喉咙。而别人不开腔时,他只是旧纸堆一样静默。
能说善笑的肖妍不愿对鲁洋开口。有时听到她说给旁人的话,鲁洋也会放大音量去笑,声如大风吹响大张皱纸。据说鲁洋上电梯时要是见到肖妍在里面,就总会忘了按四楼的按钮,摆出笑脸伴随肖妍上到九楼,再独自下降回来。多次这样,肖妍终于为之所动,记准了鲁洋在几楼,养成了帮他按电梯按钮的习惯。
他干吗要来影响我的办公室生活?后来我不再给他倒水了,他好像曾试图解释他来的原因,说我这里清静、他的办公室人太多。“不舒服,过一阵子就好了……”他伏在对面的桌上说。我不明白他是指他办公室人多令他不舒服,还是指自己身体不舒服,所说的一阵子又是指多久。
十几天前,疑惑得到了部分解答。当时刚刚过了一个比较大的节日,假期后大家回到楼里上班,都带着几分慵懒。我很想中午自己睡一会儿,就多了个心眼儿,午饭前离开时特地锁死了门,以防饭后鲁洋擅自进屋。就是这逻辑让饱餐后的我吓了一跳——开门时钥匙空转了半圈,门开了,鲁洋照旧睡在里面!
“你怎么进来的?”我走到他身边硬声问。在这座楼里过活我本有自己的修炼,所以那可能是我第一次对人面露不悦。
他抬起满是汗水的脑袋,露出压满印痕的一侧脸皮说:“哦,忘了告诉你,这个假期我值班,这钥匙,我用值班室的备用钥匙配了一把……”
没错,鲁洋常年在重要节假日被安排来值班。他接着说:“没事的,你以后尽管锁门好了,不用管我……”
他真像是病得不轻,在重新埋头前仔细瞄了瞄我凝固的表情,才辨认出我不是在表示关心。于是他费力坐了起来,在脸上浸透了一张擦汗的纸巾,在那个中午终于对我说了点什么。
“你不觉得我……我有什么变化吗?”他低着头说,说完后才抬眼看我。
这是一句年轻女人和隔壁徐姐常问的话,由鲁洋说出来让怒气未消的我有点措手不及。我暂且观察他的眼神,想看出些根由。
“对了。”他没听到一个字就深深点头,“我就知道你是个细心的人——我的眼睛不同了,左眼原来是单眼皮,现在变成了双眼皮。”
他稍稍侧头,凸显了原本就有点鼓凸的左眼。我没看见什么双眼皮,也不想凑过去辨认,他脸上有种久睡滋生的不佳气味。
“但不只是这个,信不信由你——我整个人都快要变了,到时你们别被吓着。”他又俯视下去,但显然很相信自己的话,这让他的语音听起来相当深重。
“快要……变了?”
“嗯,很快你就会知道了。”
我半天不知道该回应什么,直到他起身离开时,也只是又看了看他的左眼皮。在睫毛附近,谁的眼皮都有一些或深或浅的皱痕,我不觉得鲁洋变了什么双眼皮。如果说有什么变化,显然他的精神状态与以往不一样了,从让人反感而轻忽变成让我反感而有几分不安。联想到他这几次不请自来时的种种细节,从这天起我倒开始更刻意地敛藏心中不悦——时间怎么都是打发,何必惹麻烦。
楼里的人渐渐知道了鲁洋常待在哪儿,偶尔有人找他,都会找到我这屋。
有一天,他又提起了变化的事,请我暂时为他保密,似乎是作为回报,他更多的谈了他自己。
“我现在声音都变了,很快就不能假装没事了……”其实他声音沙哑又极不稳定,很像是在变声期或者是有意为之。接着他说,他会变成另一个人,是脱胎换骨式的改变,相当于破蛹而出,只是没那么张扬。说这话时他大幅度地向前探身,是不想提高音量又要我听清楚的样子。他指了指自己耳朵前面的一处皮肤,说那里从前根本没有那颗黑痣,纯粹是两周之内突然出现的。我只能哦哦地点头应和,然后随他跳跃到他对小时候往事的回忆。
那个下午时阴时晴,我时常要向窗外望一眼,像是在随他的话思考,实际上是不想与他对视过久。我记得鲁洋以前很少盯着别人看,对话时他的目光是常常闪躲开的,即使是在他为你而发笑的时候。肖妍唯一一次主动提起他时,说的就是不喜欢男人眼里没自信,像鲁洋那样。可那天鲁洋的目光一直不放过我,他说了很久,甚至说到了他是个早产儿,出生后差点没活下来。楼里别人哪里会分享到他这么多过去。
后来他又说起他读书时是多么用功,因为他几乎什么都记不住。这倒是可信的,因为这一段他刚刚已经详细地说过一遍了。
“呃,你……你的声音,好像恢复了,和你以前一样了。”我指指他的喉咙提示道。
他这才停下来,眼睛瞟向一侧,仿佛在重听自己说话的尾音。“可能是吧。我的很多东西都不稳定了,变来变去的。这不就是巨变的前兆吗?最近每隔几天,我的大便就像婴儿的一样又稀又青……”
我对他做了一个表示“好吧,不用细说”的手势。此后和他说话时我总是想用这个手势,又怕做得不够礼貌,好在他的身体似乎越来越沉重,伏在桌子上的时间越来越长。
果然有人问起鲁洋为什么常去我那里。我想了想,只说鲁洋病了。这么说效果明显事与愿违,显得我和他很亲近很体己似的。我希望大家能看见他埋头不起,而我在对面皱眉生厌的样子。
终于有几个接连阴雨的日子鲁洋没来上班,我因而分外自在,哼唱连连。只是眼睛扫过报纸末版的一则去痣广告时,又不由想起了他神秘兮兮的话。这次鲁洋应该是真的病了,请了假。可能是他手头的杂活儿被分配给了别人,那天我听见闲惯了的徐姐在门口抱怨他请假拖累大家,早该在生病前把自己的工作做完嘛。
天晴起来的日子,我买了一网兜苹果拎来办公室。我爱吃水果,鲁洋在的时候我不方便吃,不跟他分享不礼貌,给他吃又会形成两个中年汉子在办公室对坐着啃苹果的怪诞场面。
傍晚时我拿起电话,还没拨号自己先露出了嬉皮笑脸,我想给肖妍打电话告诉她我正自己闲着没事呢,让她下楼吃苹果。刚刚按下一个数字键,门就被忽地推开了,一个人大步走了进来,是鲁洋。
“你……病好了?”我呆愣地看着这个气喘吁吁的家伙。
“快了。这几天很难受,但马上就快解脱了。”他嘀咕,然后看着别处轻轻摇头,“她们还是不行,我还是得在这儿。”
我问他谁不行,毕竟我对他说“在这儿”比较紧张。他摆摆手,用没商量的架势说:“只能这样了。”
他牙缝里有暗红的血,好像正在渗流,呼吸里涌出一股腥气。我后退了半步,指着他的嘴说:“你牙龈出血了。”
他发出变故前夕的冷笑,“牙齿的排列形态变了,快要到最后阶段了。我就快变成另一个人了,我心里有数。你还有什么话要对现在这个鲁洋说吗?”
我也跟着他咧了咧嘴,但很勉强,“……你应该用药物牙膏。”
他立即把一条眉毛抬了起来,“你不信?看这个——”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照片,里面是一群学生模样的男生,青年鲁洋在画面的一侧张开嘴巴大笑。他显然没有处在同学间乐事的中心,靠近镜头的几个男生在合力上抛另一个男生,后者已经腾空而起,鲁洋只是在旁边仰面发笑。可以想见,他嘴里发出的笑声也必定是我们所熟悉的那种。
一根手指伸到我眼前,鲁洋指着照片上他自己的嘴,“我找了很久才找到这个证据——你看看,牙,以前是怎么排列的,现在又成了什么样……”他重新把嘴张开稍稍仰头,有意模仿了他在照片里的笑态,要我对照着看。
“以前牙弓比较窄,上门牙受两边挤压,中缝有点向内凹陷。这几天我牙龈肿了,颧骨都疼,是牙根在移动,就像陆地板块漂移那样。现在左右上牙拉开了距离,口腔空间变大了,门牙也平展了……”他对自己的说服效果很不满意,四下张望,终于从桌角抓起一个没洗的苹果咔嚓一口咬了下去。
“你看!”他翻转苹果,把一排带血的牙印举在我眼前,填满了我的视野,“不但平展了,而且出现了一道缝隙!”
在两颗门牙啃过的地方上,留有一条不粗不细的果肉凸起。
鲁洋咣当一声把苹果扔在我桌上,“看到了吧?这段时间我睡得很多,而且特别沉,她们叫我很久才能叫醒。以前各种烦心的梦,现在入睡后根本没时间做了,脑子和身体都在急着干什么。如果说有梦,梦见的就是有气体或者液体在体内流动,觉得像在享受又像在受刑。早上起来,我往往会发现身体又有变化……这些都和我十七岁时经历的一模一样。”
“怎么,你十七岁时也这样过?”我问。
“当然,那种改变,和现在的差不多,先是皮肤上的斑点、眼皮,再到声音——我肯定那不是在变声,我十二岁就变完声了——还有打喷嚏的方式、头发、排便、睡眠……到牙齿时,这个过程已经快要完成了。这还会有错吗?”他想到什么,突然凑过来抓起我的手按在他自己头上,“你摸摸我现在的头发,油油的,以前是这样吗?以前特别干枯,每天早上挤一抔发油,抹到头发上就被吸光了,剩不下一点油亮。”
是,鲁洋这个人黯淡无神,头发干而灰暗,现在确实有所改变,甚至有了刺鼻的油脂味儿。不过我只顾得上用力把手从他头上收回来。
“这和你最近的毛囊营养有关吧。”我学着的护发产品广告对他说。
“那发际线呢?”他毫无停顿地反驳我,同时用手束起整个前额上方的头发,“发际线是该突然改变的吗?我以前的发际线极不清晰,皮肤和头发之间的过渡带有很多茸毛。现在茸毛少多了,分界多清楚!如果你还怀疑的话……”
我看见他试图解开腰带,边解边说:“我的包皮都变了,以前很长的,几天前一夜之间就变成现在这样!不信你看看,新收缩上翻起来的,颜色是不同的……”
我有点惊慌地一边终止他脱裤子的动作,一边说:“谁说我不信,我什么时候不信你了!”
他抓着裤腰,把目光停在我脸上。但愿不是被我这句话感动了。
“我早就觉得你会相信我,楼里就只有你。”他说,声音沙哑得明显,伴着他的语气生出一点锐利感,“在家里我也不会和她们多费唇舌了。如果说有谁能弄懂这事,那就是你——我知道你平时还会读读书动动脑筋,不会像蠢货似的自以为是。”
“你……观察过我?”我的脸颊热了一阵。我读那本小说至少是上个季节的事了。
他竟然点起一支烟,在屋里踱起步来。“有一次午饭时你给别人讲一群人继续进化的故事,但别人不好好听,嫌那是瞎编的东西。你笑笑,没再聊下去。当时我在另一张餐桌,不过听得很清楚。你跟他们不同,只是你不想过多表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