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姓许(非虚构)

作者: 萧相风

1

湾厦旧村的时间被压缩在五百四十四栋农民房里,是被一点一点释放的。不同阶段,时间如潮汐冲刷着旧村,每天忽起忽落,迎来早中晚三次高潮。

早上七点过后,巷子里充满上班族和学生。他们掐分算秒挤成一股股人流,单车叮铃响个不停,电动车火急火燎按着嘀嘀响的喇叭。早市开了,吆喝声此起彼伏。旧村中间有一条东西走向的路,没有序列号,也无从称呼,状如喇叭口,由外至里愈来愈窄,食肆鱼档和肉店菜摊连成一片,它是旧村的CBD。早餐店里腾起一片热雾,老板忙着刮肠粉淋酱料。八点半过后,人流散去,旧村复趋安静。中午十一点半,旧村又开始热闹起来。东湾小学和蛇口中学的学生放了午学,外卖小哥骑车在巷间穿梭,商铺和菜贩子又开市了,环卫工、建筑工、保安和巡防队员排队涌进快餐店里——湘岳蒸菜、隆江猪脚饭、沙县小吃、山东大饼、陕西面馆……天南地北的饮食在此相逢。中午时刻喧嚣达到了沸腾顶点。

晌午过后,湾厦旧村慢慢冷却,迎来了一天当中难得的宁静。巷子里人踪零落,只见屋檐下悬着一排排工衣工裤和内衣内裤,苔藓在旧墙的阴影里悄然生长。有那么两个古稀老人坐在门口嘬着假牙聊天。空中除了凌乱的线缆,印象最深的便是水滴。无论晴雨,总会有水滴从空中坠落,准确地击中你的头顶或脖子。你永远找不到源头,可能是一件湿衣服、一段旧水管,或者一台空调。

但在下午一点,旧村会响起一段小插曲:麻将开始哗啦作响。在麻友们的眼里,这才是一天的真正开始。每家店铺——小卖部、旧货店、干洗店和不足十平方米的麻将馆——开动了手动麻将和自动麻将。来自五湖四海的人统一玩广东打法,只能碰、杠、自摸,也可以加码翻倍。尽管是工作日,店里依旧高朋满座。这是当天第一波。按麻将馆的算法,一天分为三场:第一场从早上八点到十二点,此时客稀;第二场从下午一点到五点,这才是正式开张;第三场是晚上7点到十一点。还有很少一撮要打通宵,从半夜鏖战到天明,便是第四场。打十块一把,每场台费收八十元;打二十块一把,每场台费收一百二十元;台费最贵的是打红中(红中是王牌,可代任意牌),每打一把就收一次,每次十元。深圳各个城中村遍布着这样的麻将馆。麻将之外,还有六合彩。大概是高密度拥挤的空间让时间在此迟滞下来,人们希望在逼仄的空间里能有一个精神出口。

6月2日,在麻将响起时,我在五巷遇到了一位老乡。她穿一件蓝领子的土灰色外套,黑色七分裤,一双白色平底运动鞋。“我负责从五巷扫到十巷,每天要倒二十多桶,累死了!”老乡说完哈哈大笑,看起来她并非抱怨,只是自嘲一下舒缓疲倦。一只铁皮撮斗,一把塑料扫把,见到垃圾就是一扫一装。她还随手拎着一个废弃的棉被包装袋,装了几只易拉罐、矿泉水瓶和可乐瓶。

从她的口音,我推测她来自湖南永州。果不其然,她说她来自道县柑子园镇。柑子园镇离县城有六十多里。道县是一个面积颇大的山区,境内多是盘山公路,山上有不少瑶族,经济相对落后。1999年我毕业那年去道县拜访一位大学同学,从县里到一个镇上坐了三个小时的大巴。道县人给我的印象是好客重礼,有耕读传统。这个传统大概是受到了当地有名的人物——北宋理学家周敦颐的影响。“文革”武斗时,这里发生过震惊全国的群体伤亡事件。1995年,人们在一个山洞里发现了世界上最早的人工栽培稻谷的遗迹。道县又竖起了一块稻作文化的旅游牌子。但是道县人均田地非常有限,七十三万人口耕种三十三万亩水田。由于靠近广东,20世纪90年代以来,一村连着一村,大批农民放弃了水稻耕作,涌向了珠三角工厂。它成了一个典型的劳务输出县。

环卫工的上班时间很早。这位老乡每天凌晨三点半就要出门。她在湾厦新小区里打扫卫生,这里是她老公的地盘,每天中午她过来搭把手。她拿着扫把和铁皮撮斗,像公鸡低头啄食,一摇一晃,把垃圾扫入撮斗里。每有一处垃圾,就是一次摇晃。她的老公拖着一只带轮的垃圾桶经过这条巷子,停下脚步和我聊了几句。他叫许作兴,六十一岁,一身灰色工衣,在太阳底下蹙着眉头,留了一个贴着头皮的平头。老许在这里住了十六年。他正忙着收集村里的垃圾桶。每天下午一点,老许要抓紧时间把旧村里十几桶垃圾送到渔村路上,那里有个垃圾收集点,每天此时有一辆环卫车运走这些垃圾。老许匆忙离开了,我回过头来跟上他的老婆。她转到了另一条巷子,捡了一个矿泉水瓶丢进那个棉被包装袋。

老许是家庭中第一个来到湾厦的人,妻子紧随其后,然后亲友们一个个步其后尘。这些人以打零工为主,装修,搬家,通下水道,什么都干。后来老许不再搬家,干起了环卫工。2004年,老许的日薪是五十元,现在每月底薪提到了二千零五十元。他们有一儿一女。女儿是老大,目前没有结婚。二十多岁的儿子已经成家,在附近做安保工作。老许妻子在老家带了两年孙子,又回到湾厦做清洁。她说:“儿子抽烟打牌,那点工资连自己也保不到,我们还要供他吃供他住,每个月他还存不到钱。”

有的楼缝宽度仅够一个人侧身进去。老乡提着扫把撮斗,撇身钻进了这种窄缝,打扫其中的塑料袋和纸片。我也侧身而入紧跟她的步伐。

“这种地方也要打扫?”

“每个角落都要扫的。”

老乡在一条巷子里拾起一堆纸皮,走了二十余米,打开一楼一间屋子虚掩的防盗铁门,把纸皮抱进去。屋里没有光,又暗又窄,看起来像一个垃圾房。老乡空手出来。我在门口问:“你跟别人很熟,放在这里的吧。”

“这里离得近。”

“这是别人的家?”

“嗯,别人的。”

我明白这就是老乡的家。她在城市生活多年,知道如何应付陌生人。戒备心是必要的。随着全家人在深圳生活多年,他们对故乡不再眷恋,即便春节也难得返乡。老家离这里只有六七个小时车程,春运时大巴票价涨到二百多元。为了省钱,老许一家有好些年没有回家了。我说:“一家人在这里很方便。”她拉长苦涩的腔调说:“方便,但没有钱,没有用。他们(儿子儿媳)还打麻将,又不能说,一说就吵架。”

我紧跟不舍,她的回答越来越勉强。她拐进了另一条楼缝——打算甩掉我这个尾巴。这是条更窄的缝,不是普通巷道,里面积了一摊恶臭的污水,中间卧了一条自来水管,水管上黏着黑色污泥。她踩着水管钻进去。我一手撑着墙壁,也踩着水管慢慢挪步过去。聊天变得有一搭没一搭。她在一个搓麻将的便利店外遇到一位救星。这是一位黝黑的中年男子,穿一件棕色半袖工衣,看起来也是个清洁工。他有一头茂盛的黑发,小眼睛,脸颊上有块疤,额头上冒出一层汗珠黏住了头发。这位男子背着双手听老乡嘀咕了一番。他们好像在说一种连我也不懂的方言。老乡说完就走了。

男子转身问我:“有什么事啊?”

我说自己是永州的,碰到老乡随便聊聊。

“永州的?”男子转用永州方言对我说,“老乡呢。”

“你也是道县的啊?”我也改用了永州方言。

“我们都是道县的。”

“你们这个片区都是道县的?”

“有什么事呢?”

我犹豫了一下,反省到自己热情过度,造成了误会。我必须表明自己的身份和意图:“我是写东西的,想了解一下你们的工作情况。”

“她不喜欢说话。”

“我主要是了解你们这一行的艰辛,写写东西。”

“她跟我说,以为你是什么坏人呢,”男子笑了笑,“男人呢,好说一点。她不喜欢说。”

“你是她亲戚吧?”

“不是。我们是老乡。”

他们来自湖南道县同一个村。这位男子也姓许,今年五十六岁,在这里干了十七年。这位疤脸老许说,在老家,一人只有六分田,维持生活都有些勉为其难。村里的人都出来打工,早就把田撂荒了。现在水渠坏了,抽不上水,村里也没人去管。如今湾厦村成了他的第二个故乡。一大批老乡在这里干活。“我们在外面打散工,没买社保。”

“做了十多年也没买社保?”

“我们是做装修,哪里有活干就到哪里,到哪里买社保!我老婆在这个旧村打扫卫生,我是帮一下忙。”疤脸转身走了。

我来到渔村路的小广场上。许作兴敞着工衣,满头大汗,正在把十余个垃圾桶归拢到一辆环卫车旁边。一位穿制服的女清洁工也拖着垃圾桶,从渔村路对面过来。路面依次摆放了二十多桶。我跟老许打招呼。老许不耐烦地说,你是搞什么事啊!我不好意思地解释一遍。老许指着车上的司机说:“你去采访他,他了解情况。”

这辆五十铃的车门上标着“鹏创物流”字样。司机从驾驶室跳下来,右手套上橙色橡胶手套,爬上车厢取下操作柄,摁着按钮降下装卸尾板,然后把四个垃圾桶拖上尾板,又升起尾板,把垃圾桶推进车厢。如此反复,一桶桶垃圾被推进车厢。许作兴负责收集,司机负责装车。司机抹着脸上的汗,黑T恤后背被汗水浸透了。

我用手机拍了几张照片。那位女清洁工拖垃圾桶走过来,不时看看我,和老许用方言聊了起来。她问老许:“这位是做什么的?当官的啊?”我端详这位女清洁工,高颧骨,凹眼窝,她看起来比老许年轻多了。估计是天气太热,火气上冲,她的嘴角冒出了一颗火红的痘疮。她把我误认为是环卫公司的管理人员,因为上面有时派人来检查工作,发现打扫不到位的地方就要拍照罚款。

“我是老乡。”我笑道。

这位老乡叫李盛军,说话干脆有力,跟我热情地唠叨起来。她来自永州宁远,如今嫁到了道县柑子园镇三海洞村——两地紧邻不远。李大姐老公和许作兴是同一个曾祖。堂哥许作兴读过高中,心气高,九十年代在老家做村支书,他的岳父又是副支书。村里太穷,没有抓钱的门路。1998年堂哥辞了村支书奔向深圳。李大姐与堂兄堂嫂不同,有一种自来熟的性格。她是由另一位做清洁工的堂嫂——她们的丈夫同一个祖父——介绍到这里来的。

四十来岁的李大姐盘着发髻,戴着一双白纱手套,套了一对黑紫色袖筒,灰色T恤外披一件橙色的环卫制服。这套制服是一件马甲,由反光的尼龙材料制成,背后写着“垃圾不落地,南山更美丽”。如果在宝安,则是“垃圾不落地,宝安更美丽”。如果在龙华,则是“龙华更美丽”。每个区的口号都是如此。这个口号源于东门步行街一次试验。2014年6月东门步行街减少垃圾桶,倡导大家“垃圾不落地”。据当时的媒体数据,活动实施后这条街日均垃圾清扫量从6吨下降至0.35吨。之后各大公园实行“减桶”计划,数量减半。于是政府部门提出了“垃圾不落地,深圳更美丽”的口号。2015年各区效仿。这个口号一直沿用到今天。

垃圾桶全部上车,车厢装得满满当当。鹏创物流的司机关上车厢门,升起尾板,跳上驾驶位,把车子开走了。老许转身消失在旧村的巷子里。我跟着李大姐来到渔村路对面的巷子。现在,李大姐成了我的最新访谈对象。她倒是非常乐意聊天。

我问李大姐:“你穿了工作服,他怎么没穿?”

李大姐告诉我,不穿工作服被上面抓到了要罚款五十元。“他来得早,去年就做这个事。我今年才来的。”李大姐的潜台词是,她是新人,不敢捡样学样。堂兄原来在旧村从事搬家工作。常言道,搬家不超过十次不算是深圳人。城中村催生了不少搬家游击队,常常是一家人组成一个搬家团队。稍有些资金的就买一台二手小货车,没钱的就踩着小三轮上门,如果路程远,他们就临时雇车。除了搬家,他们还接补漏、钻孔、打墙、通下水道的活儿。就像那个疤脸老许所说,哪里有活就到哪里。

李大姐两口子过去一直在工厂里上班。2004年他们从佛山来到深圳,在一家工厂打工,后来又辗转各地。去年年底,这里有个四川人辞工,堂嫂把她介绍进来。2017年2月在老家过完年,李大姐就进了这家环卫公司。李大姐负责渔村路南面的两排房子和湾厦牌坊两边人行道的卫生。

渔村路由东向西贯穿湾厦村,形成一段斜坡,路面铺了地砖。北面是旧村,南面是新楼。临街全是商铺,有几家超市、便利店、快餐店和理发店。超市为了省电,没开冷气,马路上阳光耀得刺眼,午后的热辐射充盈了整条街。收银员和治安员目光蔫萎,表情松弛,在各自的岗位上静坐。

李大姐拖着空的垃圾桶回到渔村路南面的巷子里,把垃圾桶放回原位。她抄起竹编大扫把,提着铁皮撮斗和一个印着可口可乐广告的购物袋,去打扫牌坊两边的人行道。她一天要打扫三次,早上四点一次,八点一次,下午一点一次。她尽量争取在下午两点前结束劳动,以便避开一天当中最炎热的时刻。下午五点,她再到路边顺手捡一遍垃圾。至此,这一天的工作才算真正地结束。每月收入二千八九。她比堂嫂的工资要高出八百元左右。堂嫂工资虽低,但打扫的是新小区,环境更干净,每月有四天休息。李大姐全年无休,天天上班,即便五一劳动节也在岗位上劳动。乱扔垃圾的人实在太多了,即便二十四小时打扫也无法保持路面干净。李大姐抱怨道:“你在前面扫,他就在后面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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