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工(散文)
作者: 王选我上班,坐24路公交车,要经过张家沟。张家沟是片城中村,趴在山坡上,呈阶梯状,挤满两层的民房,全住着打工的。有一年,所有民房刷了白漆,远看,层层叠叠。张家沟山根下,是个丁字路口,路口西北侧,有片较为开阔的人行道。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除去年三十前后的十来天和有雨雪的日子,人行道总是挤满了人。
这便是这座城市最主要的零工市场之一。
说是市场,其实是半截马路而已。具体哪一年有的,说不清了,或许二十世纪九〇年代开始,乡里人能短暂离开土地,进城打工以后,这里便渐渐有了人。那时尚且不叫打工,叫搞副业,主业还是务农。三月,洋芋、玉米、葵花、胡麻、荏、荞这些庄稼种完后,家里留下媳妇老人,料理农活家务,男人卷起铺盖,绳子一捆,搭个班车,进城搞副业。到盛夏,割麦子时节,再搭车回来。秋收结束,九月、十月,相对清闲了,又出去搞副业。远点的,去北京、西宁、兰州、西安、乌鲁木齐,近点的,就去城里,往返方便,家里也有个照应。去外地,多是建筑队,也有煤矿、铅锌矿等矿场,有老乡带着,或者包工头领着。一去干多半年,能积攒点。在城里的,有一部分,也去建筑队,多则半年,少则数月,算小长工。另一部分,就是打零工的,活期短,一两天,最多六七天,干完了,再找。人们叫搭场,有活干,叫搭出去了。
起初找活的人没有固定场所,而找民工的老板(打零工的人把所有找人干活的一律叫老板,也不管是否真是老板,而被叫的人,心里也美滋滋的,有种高高在上的感觉)又无处可寻,加之那时联系不便,于是口头商议,就约在张家沟山根下。一开始,几个人,接着三五十人,后来越聚越多。小老板不用再东寻西找,直接来这里叫人干活。这里位于城中心,交通便捷,属于一处交通枢纽,坐很多公交车都能到,加之附近有不少城中村,村里有民房出租,月租金二三百元,打工的人就近租一间,来回步行,不费时间。
天长日久,这里便自发形成了一处零工市场。每天一早,五点半,天尚未亮,打零工的人起床,囫囵一洗,拿一片馍,塞进衣兜,提上工具包,匆匆出门了。到地方,已聚了不少人,大家围一堆,借火点烟,有一搭没一搭说着工钱、活计,抑或天气、农事和疾病、家务。抽完烟,掏出馍馍,干啃起来,没有水,不小心就噎住了,得咳好一阵才气顺。就这样,啃着馍,等老板们来叫人。慢慢地,人越聚越多,有二三百了,大家都一样,一样的破旧,一样的单薄,一样的黯淡,一样的啃干馍、咳嗽。
天色微明,东边的山头刷满橘色的云,接着云变得稀薄,变得金黄,太阳一跳,又一跳,从山顶出来,在云缝里露了半边脸,再跳,就不见了。天阴了,云层由灰变黑。
天光大亮了。路上,公交车多了起来,学生提着豆浆去往学校,清洁工已把半条街扫完,路上陆续有了上班的人。城市的开关启动,嘈杂和喧嚣瞬间扩散、升腾,最后弥漫开来,如泥浆,裹住了城市。打零工的人,看着云层像一块黑布,一寸寸扯来,罩在了头顶。他们还在等着,不知道今天的运气如何,也不知道今天将有什么活干,更不知道今天的工钱会是多少。
打零工的人,大致分泥瓦工、水电、木工、搬运、粉刷、装修、货运、家政等工种。有时,摘苹果、花椒,搞绿化、栽树,打扫卫生、倒垃圾这些普通活,也有人来叫。有些城市,打零工的人会准备个纸板,上面写好自己可干的工种,然后用塑料胶带一缠,挂在脖子上,或立于地上。这边的没这个习惯,好像所有活都能干,只是好坏有别,况且有些活纯粹是靠力气,没啥技术含量。有些人心灵手巧,还真是啥都能拿下。
过了七点,就有老板来叫人了,因为叫好人,拉进工地,开干,刚好八点,时间合适。老板多是开车来,车在路边尚未停稳,人们就簇拥过去,把车围个水泄不通,大家你推我搡,往前挤,挤不到前面,老板看不见,自然叫不上。早点搭出去,早点心安,一天的工钱也就基本到手了。老板摇下窗户,慢悠悠,点一根黑兰州,吸一口,吐出烟圈,故意显摆。人们有点心急,嚷道,老板,干啥活?老板伸一把手,五个,挖井桩。大家又轰隆一下,往前挤去,争先恐后,齐声道,我能干,我能干。挤不到跟前的,只得在外围踮起脚尖,朝里张望,但只能看到密密实实的花白脑袋,无奈之下,只能干着急。挖井桩,工钱高,一个井桩二三百元,这是行价,但极为辛苦,全靠力气。但打零工的人最不惜的就是力气,只要工钱高,都能吃下这个苦。大家都想去干,老板叫嚷着:后退一点,我下来。打开车门,把上半身放在外面,扫了一圈。都是一张张五六十岁、饱经沧桑、沟壑纵横、黝黑粗糙的乡下农民的脸,头发灰白,嘴唇干焦,胡子凌乱,前半生在泥土中摔打,后半生在城市里拼命。
老板挑选了五个稍微壮实、年轻的,一一指着,说,你们几个,跟我走。被点中的人,抱着工具包,挤上车,带着几分庆幸、几分踏实。没有被叫上的,嚷嚷着,散开了,三五成堆,闲聊着。
若再有人来叫,还是如此,争抢着,围上去,问工种和价钱,然后期待着被挑中。
以前,打小长工的人多,但是见不到现钱,都是干一年,老板拖着到年底,一次性结清。但往往这个时候,有些老板不是躲起来,就是哄骗说工钱没到位,长期拖欠下去,最后想赖掉。干活的人,腊月二十几上门去讨要,偶尔能要来部分,但大多时候空手而归。一年的力气,就这样白白出了,一家人等着过年的钱,杳无音信。一个年,过得一家人都是愁容。虽然国家严厉打击拖欠农民工工资的行为,但是总有漏网之鱼,祸害穷苦人。去找劳动监察部门,又没有务工合同,只是口头商议,没有证据,人家也就推辞掉了。人们被骗怕了,也就不去打小长工了,去马路市场搭场,搭不出去,在屋里歇着,能搭出去,一天一二百元,干到晚上下班,一次性就结清了,基本不存在拖欠。大家挣的是现钱,也乐意,即便拖欠了,毕竟少,心里能承受。
到了九点、十点,找人干活的,基本就没有了。一早上,搭出去了有一百来人。剩余的,要么坐在地上,掏出扑克,打牌玩,要么坐在台阶上,抽烟,发呆,刷手机,要么聚在一起,听能谝的人,讲段子,说古今,吹牛皮。但毕竟没有搭出去,人们心里空落落的,因为一天的收入没有着落。
十多年前,这里的人并不多,除了一部分打小长工之外,许多人还以种地为生,地是主业。现在,搞副业这个词已经过时,成为了另一个时代的记忆。打工已成为主业,地是副业,甚至干脆不种了,全部撂荒,因为算一笔账,种地实在划不来。于是,大量农民放弃农业和农村,进城打工。进城以后,他们把老婆娃娃也带进城,娃娃上学,老婆接送做饭。有些人靠商业贷款,在城里买了楼房,一心打工还房贷。而农村,只有在清明时回去一趟,给先人上个坟,春节回去一趟,过几天年,其余时候,基本就不再回去,也顾不上回去了。
我下班,还是坐24路公交车,正好赶上学生放学,车里塞满了人,大家前胸贴后背,挤得喘不上气,似乎再挤,就跟气球一般爆了。
车过张家沟,我贴着车窗,朝外看,马路上还坐着一些人。有些人没搭出去,回屋子去了,想着下午再来。有些,中午不打算回去,在附近买一碗牛肉面,八元,填饱肚子,然后回来,在路边屋檐下的台阶上躺平,睡一阵。万一,万一有人来叫呢?大家抱着期待的心理,坐在道沿上、花坛边,或索性靠墙斜躺下来。许是出了一丝太阳,有些闷热,加之没有搭出去,心里拧着疙瘩,一个个蔫耷耷的,像连根拔起的苦苣菜,丢在路边,被暴晒了许久,再晒就成干叶子了。
人们把希望寄托在下午,要是下午能搭出去,也可挣五六十元,两三天的饭钱就出来了。
这个露天市场背后,西面是一所私立幼儿园,有段时间是这座城市收费最高的,即便如此,有些条件尚可的家庭也趋之若鹜,甚至托人报名。我一朋友,把两个娃报进这所幼儿园,常感慨一年学费太贵,两个娃快供不起了。但说完不免加一句,人家教的还是好。幼儿园北侧,过马路是一所中学,始建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很有历史了。之前初高中在一起,后来高中部搬出,只留下初中部。这所学校升学率在城区排名前三位,口碑也尚可。我上初中时,班上第一名跟我一样考了师范,成绩很高,但未收到录取通知书,原因是有肝炎。后来检查并没有,便上了这所中学,考试总是全年级第一名,后来上了北京航空航天大学,我们都很羡慕。但多年以后,不知何故,回到了我们那镇上,当了一名派出所户警,我们都替他惋惜,感慨人生命运真是反复无常、难以捉摸。幼儿园南侧是一个豪华小区,均是五六层,复式楼,仿古建筑,白墙青瓦。因为地段好、交通便捷、小区环境优雅、户型大,价位在一万五六一平方米。这个价位,在普通人每月拿三千元工资的城市,已经让人叹为观止了。小区一修起,就被抢购一空,当然,都是有钱人,普通人哪里能招架得住。我一同事,将近退休,也不知人家哪来的钱,从里面买了一套,有次闲坐问及,他说两层二百多平方米,一共三百多万。我们唏嘘感慨了许久,那我们每月三千元的收入,不用吃喝花费,一年三万六,得八十多年,真是不敢想象的天文数字。即便如此,这个小区依然住得满满当当,有钱人似乎一直有钱,穷人在用血汗挣钱,也在长久地穷下去。沿着小区继续往南走,不远处,就是一处4A级景区——伏羲庙。伏羲庙是西北地区著名古建筑群之一,原名太昊宫,也叫人宗庙,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伏羲是人文始祖,三皇之首,他画八卦肇启文明,造书契以代结绳之政,结网罟以教佃渔,养育牺牲以充庖厨,造屋庐改善居室;制嫁娶以俪皮为礼,还有养蚕、制琴、定节气、创占卜等。当然,也有传说,他和妹妹女娲结婚,生儿育女。我们都是他们的后代,然而,后代终究是不同的。
我有时想,这个露天市场,或许就是某种隐喻。一大群人,每天为了生计早早赶来,等着被挑拣之后,再去出卖力气,换取一二百元。而它的四周,从高档幼儿园开始,再到重点高中,然后是高端小区,最后回到了祖先的宗庙。另一些人的一生,在这个闭环里,以阔绰富裕的方式完全实现了。这或许就是差别,作为生命的差别,作为活着的差别。
我不知道在这里打零工的人,在闲聊时,谈及那所幼儿园、高中、高端小区以及伏羲庙时,有何感想,也不知道去幼儿园的孩子们、坐在教室的中学生、进出小区的富人们、来来往往于景区的游客们,看到这里大量聚集着的打零工的人,有何感想。
这个世界都是这样,好多事情,我想不来。
我在公交车上,每次经过张家沟,常常听到不同的对话。有小孩看到窗外麇集的人群,问道,哪些人是干吗的?大人答,搭场的,打零工的。孩子不解,问,啥是搭场的?就是出死力气挣钱的人。孩子还是懵懂。大人指指外面教育道,你可要好好念书,将来别跟他们一般。也有年迈的老太太,提着花鸟市场买的菜,多是白菜萝卜辣椒等便宜菜,看到外面,便说,挣点钱不容易啊,你看,那么多人等活干。另一个接着说,都是乡里来的,哎,为了一点钱,真不容易。有时也有中年夫妻,看相貌,是纯粹的市民,女人惊呼道,你看你看,密密麻麻的人,我有密集恐惧症,见不得这么多人。男人瞪一眼女人,接着盘他的珠子,不屑道,看你大惊小怪的,这有啥,每天都这样,人家一天一二百,光出点力气,啥心也不操,哪像我们,一点低保盼不来。哎,这公交车,慢死了,又把人一锅麻将耽误了。
当然,光这一块马路零工市场是不完整的,马路对面,摆着一排电三轮,二十来辆的样子。清一色的暗红色,旧了,漆皮掉了,但还是暗红色。三轮车晚上是不开回去的,停那里,开电三轮的人晚上回去即可。他们不搞装修、不和水泥、不挖井桩,他们主要搞运输,用车拉东西。总有好些东西,是要用电三轮拉起来更方便,比如冬天拉煤、比如搬家、比如运装修材料、比如送菜等。他们来了,一屁股放在车位上,吃馍馍,抽烟,等老板。若过了十点,等不来活,便凑几个人,坐在电三轮的车斗里,开始玩扑克,斗地主、挖坑、打升级,总之消磨时间。若有人来叫,还是凑上前,簇拥着,问啥活,多少钱,能干多长时间,商量个差不多,最后还是老板点,点到谁是谁。互相也没有怨言,毕竟老板点人,谁也左右不了。
电三轮从墙根处倒出来,突突叫着,扬长而去,带着几分得意。开电三轮的人就像咸亨酒店中“穿长衫站着喝酒”的一类吧。
24路公交车还会经过青年北路,在十字路口拐弯,朝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