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些梦境的隐喻(散文)

作者: 赵丰

童年,死去的蝉

梦是生命的影子,有着生命的痕迹。时光不可复制,梦悄声细语:我来了。

童年的梦是生命的反弹,虚幻,不完整,也不清晰,只是模糊的片段。

夏天,镇上供销社的台阶下摆着一个西瓜摊,摆摊人是个光头老头,摇着扇子赶苍蝇。有人在啃西瓜,我定睛在他的嘴巴上,喉结颤动着。我在等待,等待他手中的西瓜皮落地。

这是昨晚真实的梦境。啃吃西瓜皮,是我童年里的幸福。乞丐般的情景,现在被我毫不掩饰地向人们复述,丝毫没有自尊心受到伤害的羞愧。曾经,我向女儿讲述童年的经历,她不以为然地说那是童话。两代人的隔膜让我伤感,索性蒙头酣睡,在梦里温习童年的幸福感。

梦境中,目光常常落在这些地方:一个院落,一片乱石,一堆瓦砾,一条小道,一只蛐蛐,排水沟中的一块西瓜皮,嗡嗡的苍蝇攻击一只死去的蝉……现在,精神疲倦时,我会去偏僻的乡下寻找这些物象。在沧桑的目光俯视下,那些物象带着一些禅意,如欣赏着凡·高的油画,诱导我进入一种高僧才可以悟解的境界。

童年的美和丑是生命的印记,并不预示未来。在哲学家眼里,幸福的童年往往会衍变为灾难。因此,我常常陶醉在自己的童年里,并把它理解为灵魂的伊甸园。

我的童年有鬼的影像。大人们在叙述鬼时神态怪诞,孩子们于是也谈鬼色变。童年的我却对鬼好奇,因为我没有一次真正遇到过鬼。听大人说鬼是在夜间活动的,于是我渴望黑夜。十岁那年的正月十五,夜色迷离,是鬼出没的绝佳之境。我打着灯笼出门,四处寻鬼,想看鬼究竟是个什么模样。我不敢去远,就在墙角后院的草丛中扯着脖颈寻找。脚步轻轻,控制着呼吸,生怕惊跑了鬼。爷爷那时还活着,问我寻啥咧,我说找鬼呢,爷爷胡子一抖朗声大笑,弯下腰在黑影中拼命地咳嗽——这是他抽大烟落下的毛病。爷爷有时的行为神秘莫测,我甚至疑心他是鬼变的。那个深夜,鬼就光临了我的梦,绿眼红舌,长发披地,站在我家后门那儿微笑着向我招手,不像大人说的那般狰狞,也不像蒲松龄描绘的那样温情。事实上,这样的梦包含着被抑制了的希望。按照荣格的观点,“梦是无意识心灵自发的和没有扭曲的产物……梦给我们展示的是未加修饰的自然的真理”,那么,我寻鬼的梦,是对自然生命现象的拷问吗?

儿时的偶像是孙悟空。我和虎兰传阅着一本孙悟空大闹天宫的连环画。唐僧为何取经,我们不觉有趣,孙悟空倒是很可爱,飘云驾雾的,一个跟头就上了天,十万八千里。我们曾激烈地讨论着孙悟空会不会死的问题,争执得没有结果,就在牛头山的坡上翻跟头。翻着翻着,就看见了枫树下的一只死蝉,眼睛圆亮,吓我一跳。我不忍心面对虫子的死亡,便躲开虎兰的目光,悄悄地用手刨了个坑掩埋了那只死蝉。第二天,我一个人跑去坡上去掏那只死蝉时,却怎么也找不找了。为何要掩埋一只蝉的尸体,又为何找不到它的坟墓?我迷惘了许多天。

蝉总是在秋天鸣叫。《月令七十二候集解》将立秋日分为“三候”,“寒蝉鸣”为第三候。当我聆听高树上的蝉叫时,会静静地坐下来,闭眼,静神,让蝉声贯穿身心,让心灵悠远高翔。我喜欢蝉,少儿时的若干个夏天,我穿行在树林里,目标是知了蜕下的壳。那壳伏在树身上,攀在树枝上,趴在树叶上,那样晶莹,那般孤独。喜欢是喜欢,我还是要摘下它去药店换钱币。知了壳可以入药,给人类带来健康。那个药店在小镇街道的路南,台阶很高,我攀登着,似朝圣教堂般虔诚和庄严。钱币的诱惑对孩提时的我是那样重要,买连环画、糖葫芦、小皮球、小泥人。因此,穿梭往返于林子里,我丝毫没有疲累的感觉。直至迈过中年的门槛,心中堆积了许多的禅意之后,才晓得蝉通“禅”,将它与意念里的禅意相融。

童年与少年,带着一些喜悦或悲戚过去了,时光开始朗照着我的青春。秋末的一个日子,我梦见了我的好伙伴虎兰,于是返回小镇爬上了牛头山。枫叶满坡,黄中透红,我急切地刨开树叶搜寻,终于发现了一只蝉的尸体,还没有完全溶化于泥土中。我有点悲凄,也带点欣喜——后来,我一直在质疑自己那一刻的欣喜。我在树叶下刨开一个坑,用双手掬了黄土,虔诚地将那只死蝉掩埋。枫树上蝉的合奏,为那只曾被我用黄土掩埋的死蝉送行。其实,那是我心灵里的回音,秋末,蝉已无踪无声。但奇怪了,我明明听见了它们的悲声,宛若一曲生命的葬歌。

梦中拜访童年,就是叩问生命的原始状态,朦胧,抽象,符合梦的形态。中年万事忧忧,老年举止维艰,需要童年的梦境滋润日渐枯萎的心灵。

如尼采所言:梦释放视觉、联想、诗意的强力。事实上,许多梦是没有逻辑关系的,甚至是荒诞的。儿时迷恋《西游记》,梦见自己孙悟空一般乘风驾云。那时读过《宝葫芦的秘密》,是本连环画。梦中,那宝葫芦就归了我,想要什么就有什么。我小时候和爷爷睡一张炕,他的脑袋里装着许多皇上的故事,我就梦见自己做了皇上。

关于童年的梦,很难有一个确定的梦作为典范。去年冬天,一个朋友在酒吧过生日。室内空调的温热,恍若梦境之光,是生长回忆的土壤。有人点了首老歌《童年》,罗大佑的声音回旋在我的心底。因为距离,童年成了关乎天堂的回忆。十几个人情不自禁地吟唱起来,烛光下竟有泪花闪烁。

每个人都有区别于他人的童年梦。那是生命的源头,重回天真,找回快乐,也许能够化解忧伤和烦恼。

母乳、童谣、青梅竹马、太阳公公……那些人性化的词语,在梦中款款地走向我们愈来愈沧桑的心。

忏悔的河流

我的生命中凝滞着河流的血液。那条河叫沣河,我生命的发源地。于我而言,它就是故乡的概念。在我生命的流程中,它是我无限循环的梦境。

沣河是关中腹地一条注入渭河的河流。周武王、秦始皇、汉武帝,那些有着显赫历史的人,都曾在此建都,颁发诏书,偶有闲情逸致,也在河边狩猎、听琴、赋诗。秦渡镇横卧于沣河西岸,在远古而来的风里流逝着一些历史的碎片。多少次,我登顶秦岭,眼帘里所呈现的形状像是一条曲线,仿佛我生命的轨迹。

我的梦一次次从童年出发,何时停歇,苍天才知。

儿时的沣河上有条极窄的石板桥,镇上逢集时桥上人车簇拥,不时有人就被挤下桥,落在河滩上。奶妈带我过桥,我恐惧地抱着她的双腿。其实桥并不高,又有细沙的铺垫,不会有生命危险。

人的生命有绝望,也有希望,命运是公平的,否则生命就难以前行。梦里,我在河水里挣扎,一只手拉住了我,牵着我的手到了细软的沙滩上,那是我的奶妈。母亲生了我,单位没有现在的哺乳假,就沿沣河北去把我抱到阿底村的奶妈家,在那儿一直长到四岁,残留着零碎、散淡的记忆。奶妈家的后墙上有道木门,低矮,未经刷漆。奶妈伸手吱呀推开木门,拉着我的手,沿石头台阶下到河滩。奶妈在河水里洗衣,淘菜,盘腿坐在细软的沙滩上捶布。布是叠起来铺在光滑的石头上的,棒槌和布接触的一霎,响起一串串的“梆梆——梆梆——”声,单调,响亮。河滩里不知藏在哪儿的蛙伴奏着奶妈的捶布声:“咯哇——咯哇——”奶妈拉着我跟着河水走,教我念童谣。那句子是这样的:“沣河沣河罗罗/里头坐着哥哥/哥哥出来买菜/里头坐着妖怪/妖怪出来烧香/里头坐着姑娘/姑娘出来磕头/里头坐着孙猴/孙猴出来抡棒/里头坐着皇上……”下来的句子被记忆遗失了,总之是没完没了。念完,奶妈把我抱进河水里前后摇晃。成年后,我才意识到,奶妈是把一条河当成了一个摇篮,摇着我成长。

关于奶妈的记忆仅有这些,让我存留更多、更清晰的记忆是不现实的。

离开秦渡镇近二十年的时光里,我没有去过奶妈的家。然而,奶妈、沣河以及童谣却不肯从我的脑海中消逝。思念童年,是人的天性本能。思念至深,奶妈就进入了我的梦,影子不是很真切,真切的是河水。在当代解梦者看来,水是繁殖、成长、创造性潜能的常见象征,河流是水构成的,代表着滋养、女人。河流又可以通航,所形成的梦隐喻着生命历程。

我有一个下意识的动作,从一条河边走过,捡起一片薄石,弯腰顺着水面飘去,在片石的蹦跳中,串串涟漪极像我儿时的脚印。父亲将我从奶妈家接回,延续着沣河赋予我的情感慰藉。他牵着我的手下到沣河滩,眯着眼,用薄石在河水里飘出一串串的漩涡。后来他老了,弯不下腰了,让我演习他年轻时的动作。女儿大了,我又把这个动作在河水边传授给她。我以为,这个年代的孩子不屑于这样的游戏,谁知道女儿竟然乐此不疲。由此我懂得了,生命的链接是用肉眼可以看到的。

有时,梦里的河流形状离奇古怪,并不是童年的沣河。无数条河流穿越过我的阅历之后,梦中的河流就不再是模样清纯的沣河,如长江咆哮,若黄河浑浊。梦中的水也不仅仅是河流,而是广阔的大海,涨潮的海水淹没了我的脚丫……

虎兰,是我儿时最忠实的伙伴。十岁那年,学校要在校门口搭彩门迎接一个什么节日,他自告奋勇爬上河岸的柏树上采集树枝,结果掉下树淹死在河水里。我伤心了多半年,从赤日炎炎一直到雪花纷飞。十年过去,一条黑狗从水中悚然窜出来到我的梦里。绞尽脑汁,也没有在足够多的记忆中搜索到黑狗的影子。晋朝葛洪所著的《梦林玄解》如是说:“梦黑犬。黑者,阴也,壬也,癸水也,水中之阴也。”这么说,梦中的黑狗是阴间虎兰的使者。清晨,我挑就近的一处小溪旁点燃一支香,为远逝的虎兰祈祷。

关于虎兰的梦境总是不断。河滩有一只死去的蝉,我用沙子掩埋了它的尸体。阳光歹毒,沙子滚烫。虎兰不知从哪儿来到我身旁,肩膀一抖一抖地哭,说人死了是不是也让这沙子埋了?我说这叫沙祭,神死了上天,人死了入地。虎兰问:有什么法子让人不死呢?风突然起了,一条黑狗从水中潜出,冲着虎兰汪汪不止。瞬间,虎兰做出孙悟空惯用的姿势,手搭在眉间,指着黑狗说:我是齐天大圣,妖魔,哪里逃!突然乌云骤起,暴雨如注,虎兰手舞金箍棒,纵身一跃,驾云而去……

一条河边坐落着城堡般的村庄,岸边的高墙齐整如削,木格的窗方正如框。没有鸡鸣狗吠炊烟,死一般寂静。我想进入城堡,却找不见入口。这是奶妈家的阿底村吗?我疑惑地站在城堡外一户人家的门外。一个五十多岁脸儿窄长、个儿低矮的妇人向我叙述着什么,流着泪,语气忧伤……她带我穿过窄长的后院,开了后墙门沿石头台阶下到河滩。河里涌满了水,水面不是阳光,像阴柔的月光……定睛,是我的奶妈!我伸手给她,让她牵着走过石板桥,走进了一片浪花翻腾的水………惊醒,刚才的情景是在梦中。我很奇怪,河水已经涌上了河岸,怎么石板桥还能看见?

多年后读到弗洛伊德《释梦》的这句“梦也是以某种象征的方式进入我们的头脑”,我才明白了那个梦的隐喻。童年是生命的印记。对童年意义的发现是弗洛伊德的伟大发现之一。他以大量的临床事例表明,早年的事件特别是引起心灵创伤的事件如何使儿童的性格达到了这样的地步。在弗洛伊德的引导下,我深陷于自己童年的梦境里,沣河、奶妈、石板桥、虎兰、河滩的沙、死去的蝉……我以为,童年的梦是一种自我反省,心理自救。唯有童年,才显现出人的真实面目。

近二十年,我没有去过奶妈家,是因为我已远离了秦渡镇,远离了沣河,但这远不是我疏远奶妈的理由。年岁渐长,在良心的指责下,我在一个万里晴空的春天骑着自行车去阿底村,打听到奶妈的家,屋门挂着生锈的锁子,再打问,奶妈已在一年前逝去。沿河岸骑车到小镇南门外,那座石板桥已经不见,唯有沙滩上石板桥墩的痕迹。

我现在居住在县城西郊一个叫吉祥巷的村庄。古老的西郊是涝河,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后期被人为地改道,迁往县西两华里处。出家门到老河道,可以感应到昔日的莺鸣鸟啼,一些唐人的诗句在脑海中飞翔。夏日的一天,我举着相机拍着这些遗址时,一位五十多岁的瘦妇人对我说:一九五七年发大水,水都进屋子了。那天夜里,瘦妇人就进入了我的梦,她明明是我的奶妈啊,在咆哮的河水里漂浮挣扎……在这个梦之前,一位生活在阿底村的文友告诉我,奶妈生了四个儿子,前头三个养不起都送了人,最小的儿子给人做了上门女婿……那个傍晚,正在拉风箱做饭的奶妈忽然昏倒,身下大出血,街坊邻居送她去镇上的医院,半道就咽了气……

咆哮的河水,是奶妈逼真鲜活的生命背景。蓦然醒来,枕巾被泪水打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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