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背景音乐·万能的神(短篇小说)

作者: 栾文胜

房间

我像每天早晨一样,独自醒来。铁窗外的天空,蓝得有些虚假。有一只鸟悬在那里,一看就是有人操纵的,像是木偶。

墙那边,有人敲了敲。

三号,出来。

眨眼之间,我发现,自己站在了一个长长的走廊里,满满的,全是人。正排成一队,默默地,没有一点声音。我愣在了那里。

那个声音说,三号,站到队伍里去。

周围都是陌生人。男女老少,表情呆滞。我不记得这房间里有这么些人,也不知道这些人是从哪里来的。我站在那里,想说话,但无法发声。我的声带已被割掉。那个声音说,这是为了我好,免得得咽喉炎。另外,噪声也是危害健康的。我的前面,是个女孩子,看上去美丽而机械。她目光散漫,眼珠像是假的。有一位妇人,抱着个幼儿,也不哭闹。我看了看,幼儿正张着嘴,像是要哭的样子。在这里待久了,便习惯了一切。无须发声,只须做出哭的样子,就像真的哭过一样,精疲力尽。

我生下来就住在这个房间里了。我是三号,所以,我一直以为,自己就是第三个人。这些年,在这个房间里,我从一个小小的家伙,长到了这么大,然后变老。直到今天,我才第一次意识到,有这么多沉默的队伍。

大家都不说话。

幼年的时候,我还是会说点话的,咿咿呀呀。印象中,我坐在一个四壁空空、有着两扇小小窗户的昏暗的房间里,仰着脸,看向窗外。外面,是新涂刷的蓝色天空。极远的地方,一个小小的影子吊在那儿,像一只甲虫。我记得,有一阵子,我老想变成一个甲虫,从小窗的铁棱子中间爬出去。就在我这样想时,那声音第一次响了起来。

你危险了,三号。

我当时还是个小孩,不知道这声音源自何处。四下看看,除墙之外,没有别的东西。我总觉得,有一个未知的家伙,一直和我住在一起,没有可见的身体,却有我没有的声音。

我的脸上,现出悲伤。

于是,我开始用耳朵仔细听。那声音像从另外一个时空传过来的,带着一种奇妙的感觉,让你充满希望的同时,又被更大的绝望所吞没。

我每天或站或坐,或者卧倒。包裹着我肉体的皮肤在慢慢生长,渐渐地,变得粗糙起来。里面的骨骼也将这厚厚的肌肤顶得越来越大。当我问自己从哪里来、怎么会是这样、这个房间是什么的时候,那个声音总会飘过来,在我耳边回响。

你这样想很危险,小心一点。

我于是又想,它是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的呢?于是,那声音又响了起来。

危险警告,一次。

警告声绵延不绝,回荡在整个房间里。我的脑袋又变成了一片空白。这时候,那只假鸟飞了过来,在高高的小窗外一上一下。它飞得笨拙,仿佛有个老人两手颤抖,在控制它。终于,它飞走了。我看到,先前涂满蓝天和白云的地方,有些黑色甲虫似的东西在涂着绿色。第二天,我发现,小窗外天空的位置,变成了一望无际的草地。

当我的身体长出毛发时,我有些害怕。早先的皮肤是光洁的,尽管后来粗糙了很多,且丑陋了很多,但看上去还是很好的。现在,突然有很多黑色的毛像是狂草一样,疯狂地长出来。

我觉得,自己似乎正变成另外的东西。

于是,心里便有种莫名的恐惧。一种对看不到边际的黑夜的恐惧。我拼命拔掉那些黑色的东西,疼痛感轰然袭来。这是以前没有的。于是,我便开始享受这种痛感了。

偶尔地,会有别的声音响起,像是和我有关。这是一个清脆柔和但带着悲伤的声音。她在说着什么人的名字,总之不是三号。所以,我想,她一定是在说别人。

我不在意别人,我只在意自己。我是三号。

她说,你一定把我忘了吧。

她的声音不像那个飘浮在房间里的声音。那个飘浮逡巡的声音冰冷残酷,带着机械的响声。而现在这个声音,却像是我以前曾经停留过的地方。

突然,那冰冷的声音响了起来。

二次警告。再不停止,你将要受到惩罚。

于是,我赶忙停止了胡思乱想。那个声音消失了。而我,像是离开了那个熟悉的地方,重又回到现在陌生的房间。忽然,我听到一声叹息,是那个刚刚命令我的声音发出的。这让我有些惊奇。此前,我从没听到过这种腔调的叹息。我想,也许,它不像我想象的那样。

周围静了下来。我只能从两扇小小的窗户看外面的天空,或明或暗,在不知不觉间变幻。有时,外面会亮很久,让你感到绝望。真希望天能够暗下来。但长久的黑暗也会让我感到恐惧。于是,我便在绝望和恐惧间徘徊。

队伍在过道里缓缓地行进,沉默无语。所有人的眼神都是空洞的。我不知道,这些行走的物体,是不是和我一样失去了声带。我刚一想这些,那声音便响了起来。

邪恶的东西想多了,会影响你的身体。严重到一定程度,你会死的。

我想问,死,是什么样的?听到死这个字时,我感觉,自己像被推入了深渊。

死的时候,你就知道了。那声音说,想一想,都是危险的。

我心里想,我要活。

这就对了。最好连活都不要想。想,也会折寿的。

于是,我索性像墙壁似的立在了那里。我感到,有很多小鸟或小虫似的东西飞舞在我的周围,尖声鸣叫,嗡嗡作响。然后,这些东西消失了。四周的墙壁开始变黑,像是有一个巨大的阴影笼罩下来。再看窗外时,已见不到颜色。黑暗中,似乎有一个闪着光芒的小小的东西,正向我蹒跚走来。我屏住呼吸,一声不吭地看着它?仿佛我一喘息,它便会匆忙消失。它在我的眼前走啊走,像是浮在半空。它的脸上,表情丰富,又笑又哭。它站在那里,冲我挥挥手,吓得我浑身一冷。它一定看透我了,冲我招手时,似乎在望向我的身后。见我没有反应,它便有些失望。然后像是一朵明亮的边缘带着金色光芒的云,倏然崩散,没了踪影。

我流泪了,不知道为什么。这是我第一次流泪。以前,我假装哭泣的时候,没有泪水,眼睛里干干的,像是撒满了盐。那天晚上,很奇怪,那个声音没再响起。此前,任何时候,只要脑海里闪出违规的念头,它总会出现,像是有谁从四面八方、四维上下盯着我,然后告诉我,这样下去,离死不远了。于是我便会做出恐惧的样子,呈哭泣状。

那天,这些,没有发生。

那天晚上,睡得很沉。我看到自己在一个巨大的房间里,墙壁很高很高。两扇小窗,也升到了无限高的地方。于是,我只好沿着墙壁往上爬,像一只蚂蚁。我是一定要看一看那虚假的天空的,因为只有那样,我才觉得心安。于是我爬啊爬啊,似乎总也爬不到那个小小的窗。我的力量,在一点一点地耗尽。我的内心,一片空白。眼前的亮光,似乎和以往不同,它带着透亮的银边,发散着温暖的气息。

我最终还是被那个声音叫醒了。它果然一直都在,无论梦里梦外。

我睁开眼睛,见小窗并没有增高,房间还是那样拥挤和低矮。

一个新的碗,放在了眼前不远的地方。

我看到,身上的皮皱皱巴巴的。我抚摸着自己粗糙的皮肤,我的手也变得像墙上的皲裂一样,蔓延着错综复杂的裂纹。

我咳嗽了一下,但没有声音。

三号。那个声音说。

我四下看看,都是空气。意识到它无处不在后,我点了点头。

墙上,浮着一个若隐若现、扭曲如水的图形,看上去像脸,又不像,仿佛岁月的苔藓。

眼前,一面巨大的墙开始缓缓移动,发出沉重的摩擦声,听上去有些刺耳。我记得,很早的时候,曾听说过一个叫门的东西,但我从没见到过。那墙移动不久,便停了,形成了一个窄窄的门。大家鱼贯而出,缓缓地,逶迤前行。

三号,该你出去了。那声音说。

窄门外,有很多人,排成一条蛇形的队伍,在默默行进。我像他们一样,双唇紧闭。我第一次看到,在那狭小的空间之外,有这么多和我相似的移动的物体。他们的模样,和我一样。有人张开空洞的大嘴时,我会探头看,看他是否也没有舌头。

想多了,会很危险。那声音又响了起来。

我意识到,它无所不在。于是,我的大脑停止了运转。再瞎想,大脑也会丢的。我警告自己。

不知道走了多久。沿着高高的台阶,可以看到盘旋而上、蛇一样的楼梯,通向天空中很高远的地方。楼梯上的人,都在一步步向上移动。尽管距离遥远,但我仍能看到,在楼梯的尽头,也有一个小小的房间。

很多人走进去了。又有很多人走进去。

总也走不满。

背景音乐

我被一阵背景音乐的声音吵醒了。以为在梦中,睁眼一看,像在家里。看着眼前熟悉的场景,我像是重新回到母腹一般。熹微的光下,靠墙的柜子边,那张照片看上去虚无缥缈,好像随时都会消失。我往窗外看,外面灰蒙蒙一片,像是曙光乍现,又像夜幕降临。我似乎听到了鸡鸣之声。这非但没有让我放心,相反,倒隐约感到焦虑起来。在这样一个钢铁的世界,怎么会容一只公鸡存在呢?我仔细听,似乎公鸡的叫声小了下去,若隐若现,仿佛仍在背景音乐之中。我对自己说,那是幻觉,不真实。现在,我是在真实的生活里。

我毫无睡意。于是起身,来到了阳台。阳台在三千米的高空。周围,是沉默的、同样从云中钻出的高楼。目之所及,水雾茫茫。所有的楼都像是雨后春笋,远远近近,高高低低。极远处,有光梭飞过,整个云层,像是着了火一般。就在这时,我的耳边再次响起了背景音乐的声音,不高也不低,缓缓地,像是换了首曲子,又像是换了个旋律,但节奏却和刚才一样,不紧不慢,不缓不疾。我四下看看,远方,有山峰从雨雾中冒出头来,远远看去,像一架巨大的竖琴。仿佛背景音乐便是从那里发出来的,如烟云一般,久久不散。我从阳台的这头走到那头,背景音乐仍在。于是我赶忙往屋里跑。即使回到屋里,那声音并没消失,像万籁齐鸣一般,嗡嗡嗡地回响。仿佛这声音不是来自外面,而是源自整个世界和我内心深处的某个地方。难道我幻听了?这样一想,我便有些紧张。我的耳朵从来都是没有问题的。每次检测,我的听力都是最好的。我捂住了耳朵,发现那乐声仍在。旋律缥缈,飘在无尽的远方,并在眼前不断闪现。

从垂直云梯下往地面的时候,遇到了楼里的某先生。某先生戴了顶礼帽,穿的很像是古代的大褂,仿佛刚从一部远古的戏里逃出。见我进了云梯,他摘下礼帽,冲我点点头。我发现他的脸很瘦小,眼睛很大,泛着灵魂的光。他是某先生吗?我问自己。他的样子让我想起了一个奥地利的作家。那双眼睛,深邃明亮,像是可以抚摸到你的灵魂。

这身衣服,真不错。我说,指了指他的戏服。某先生已将帽子戴到了头上。看他的眼神,仿佛并不认识我一般。谢谢,他说。说完便目光直视,像是橱窗中的橡胶模特。只不过,跟它们比,他的眼睛生动很多。

对了,我说,有件事……

某先生转脸看我,眼睛直直的,眨了眨,像是一个电动模型。现在的真人和仿真人都已经不辨真伪了。我怀疑,眼前的这个某先生,不是我曾认识的那个邻居某先生。

啊?他皱了下眉头,仿佛对我打断他的沉思感到不满。此时,云梯正缓缓下降,只在一百层的位置,有一个闪亮的红灯,显示那里正有人或其他什么在等着这个从天空深处下降的小小的空间。

你说什么?某先生问。

某先生是和我一层的。虽然我不知道他在哪里工作,也不知道他的任何情况,但毕竟我们同处一层,偶尔会在云梯口相遇。说话的机会极少,最多寒暄两句,再次见面,便只是点头。我想,他已经忘了我姓什么了。

你姓王吧?他说。

姓某,我说,和你一样。

他笑了,挠了下头。确切地说,隔着帽子挠了下头。哦,没关系,你想说什么?

今天,你听没听到周围全是背景音乐?我说。

我的问话显然让他有些摸不着头脑。什么音乐?他眉头皱了一下。

背景音乐。我说,谈不上音乐,总之,就是声音,有节奏的声音,不紧不慢,像催眠曲一样。

某先生摇了摇头,嘴已闭成了细细的长方形。

我觉得挺安静的。他说。然后便和我一样,沉默了。过了片刻,他说,不过,现在,有点声音。

我惊喜地问,什么声音,也是我刚说的那种吗?

经典小说推荐

杂志订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