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弱是朵光(中篇小说)
作者: 奚榜一
把春歌称为“家弱”的,是她男人王玉成。后者开了次家长会后,知道现今的学校有“学霸、学渣、学弱”一说,他马上想到,老婆娘家的三个儿女,老大廖春城可谓家霸,老三廖春天无疑是家渣,而自己老婆廖春歌,则是典型的杵在中间、最没价值、最被忽视的家弱。
他在床上把这个想法说出来后,春歌一如既往见到针尖就躲,不搭白,不言语,一翻身,假装睡了过去。
她知道玉成对自己娘家有些意见,原因后面再说。她以为这次还可以囫囵搪塞过去,没想到,即将发生的“亲人下毒案”,会把这个家的遮羞布一层层揭开。
事情的起因,得从春城回家说起。
春城从小漂亮聪明,读完大学后,留在了省城坐办公室,毕业二十三年了,只回过家五次。母亲曾学先逢人就说大女有多忙,说自己母爱得很,坚决不要她回来。尽管没人问她,尽管省城离昌城也就三百多公里,但她还是一年年说下去。有几年,她甚至撒谎说春城到国外度假去了,不能回家过春节。
实际上,春城不过是不愿挤春运期间的车罢了。又或者,春城本来就不想回来。她跟母亲说,一踏进家门,总觉得好烦好累。曾学先明白她指的是什么,赶紧说:“不许回来。听话,一定不许。我们家很开明,根本不在乎过不过节。你们好,就是真的好。”既如此,那边也就不说什么了,一直保持四五年非年非节期间回来,每次只呆两天,平日里也拒绝过多通话,没大事不愿意联系的节奏。
这次春城回来,有点突头突脑的。她是在晚上进的门,也没提前通知父母。
不到两个小时,曾学先和廖云贵就知道了,大女是回来借钱的,要十万元。他们从没想到鸡窝里飞出的金凤凰会缺钱,还反向回来借钱(不过,春城也没正向给过家里钱,毕竟父母都有退休工资)。当时老两口就有点五味杂陈了,一方面是更加没安全感,担心春城了,另一方面,又有点惊喜,觉得最有出息的大女终于也需要自己帮助了,说明娘家还有价值。
第二天,银行还没开门,曾学先就巴巴去等着,抢先第一个挤进去,用存折(他们从不用银行卡)取了十万元,转到春城的银行卡上,并一再叮嘱保密。她说:“三娃要是晓得了,会撕死我。”
三娃就是家渣春天。春城却有点不高兴了,心里想,你的钱又不是春天的。她认为母亲在故弄玄虚,逼她以后还钱,就说:“我知道这十万元是你们所有存款的三分之一,放心,我会还你的,还会给比银行更高的利息。”曾学先一听,就说:“嗨,看你说的,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但她也没拒绝利息,暗想能收回本钱就不错了。她在老三春天那里,明白了儿女就算耍无赖,自己又能怎样,难不成真的去起诉?她才不想被昌城人看笑话呢。
春城拿了钱,不说用来做什么,曾学先和廖云贵也不敢问。
大女的生活对于娘家人,一直是个谜。她丈夫只在婚后第二年回来过一次,平日里也没单独跟这家人联系,只在有几次春歌打的电话里插进来,送了几句祝福的话(说起来也有好些年了)。大家也不敢随意去三百多公里外的省城探亲,怕春城不高兴。这些年,春歌和春天有事分别去过几次省城,都没惊动大姐,悄悄办完事,悄悄走了。
这种关系是从小就打下基础的,也不诧异。
学霸春城从不跟学渣春歌和春天玩儿。她小学初中沉默着,不搭理任何人,每天回家匆匆吃完饭,就关上门学习,然后再去上学,周而复始。她因成绩好,被曾学先特许不做家务,十岁后家里搬进楼房,她便独占一间房,以确保考个好分数。而学校尾巴的春歌和春天则男女混住在客厅分隔出来的一角,还是上下连二床,直到春歌十四岁离家去住校才拆除。到了寒暑假,春城不愿跟家人共处这么久,总躲到邻县的外婆家,家里也乐得匀出一间房来。外婆是寡妇,不爱唠叨,身边没别的人,倒也让她自在。成人后,春城延续这种对原生家庭疏离的风格,除了父母,只有妹妹有她微信和电话。三弟春天在二十几岁时某次说话不当,惹恼了春城,被其删除联系方式十几年了。春天十几岁时是街娃里的小头目,残留着一些硬气,后来也不主动联系大姐了。
春城在拿到钱的当天下午,就撒谎说有事,想连夜坐火车回省城,却被曾学先拦住了。她还有最重要的事没办。
曾学先虽然一辈子说话的主题都是抱怨亲戚朋友和家人对自己不好,但又没彻底绝望似的,一贯显得特别热情,人生的目光只停留在亲友身上,看不见花草和阳光。她擅长把每个人的秘密传给另外的人(主要是分辨不出什么是秘密),但她更喜欢的是“攒局”。每次大女春城回来,她都要把亲朋好友请到家里吃饭。虽然每次都以她和三娃春天吵嘴结束,令与席者很难堪,但她还是老马不死旧性在,总喜欢各种节假日自掏腰包,搞家庭或家族聚餐,并且,绝不漏过邀请“定时炸弹”春天。尤其大女春城每次回来,她更是要硬组一个随时可能爆发的火山局,好像这就是她总在等待的人生目标:一家人团聚吃饭。
拿十万元手软,春城只好留下来,住进她从小就没留恋过的次卧,专等第二天的聚餐结束,再在傍晚坐慢车回省城。
二
第二天中午的团圆吃喝,自然是上不起酒楼的,一如既往在家里办,荤素加起来十几个菜,从买到洗到切,再到做出来上桌,全是春歌一个人搞定。
每次皆如此,倒也越发锻炼了她的厨艺。
六十八岁的曾学先一直保持着大嗓门,显得中气还足,不知道是不是跟二女春歌随伺左右有关。
从生下春歌的那一刻起,做母亲的就开始嫌弃她,把她作为出气筒,也没想到后来一辈子最亲近的,竟然是最不喜欢的那个子女。她年轻时被现已作古的婆婆和小姑子夹磨,一心想二胎生个男孩扬眉吐气,不料第二个还是女娃,那一瞬间的失望,好像天塌了。
大哭一场的产妇曾学先想到人言的可畏,以及经济上的拮据,打算趁着黑夜,把春歌丢了,但她又知道那是犯法的,所以至今没把回旋了一阵的恶念告诉任何人,哪怕丈夫廖云贵。她只好忍耐婆婆和小姑子的讥讽,以及冷漠的不搭手不帮忙。她使劲吃没有鸡汤的月子饭,默默积聚元气,酝酿着两年后的第三胎。从1975年开始,她成功踩着地方计划生育政策的边缘,在五年内先后生下王玉成嘴里的家霸春城、家弱春歌、家渣春天。
婆婆和小姑子去世后,曾学先还留有后遗症,凡事会在第一秒想,这俩仇人会不会笑话自己?直到有次她对春歌唠叨说某事不能让你奶奶和姑姑看白了,春歌诧异回她,她们不都去天堂享福了吗?她才回过神来,哦,人间空虚了,连仇人都没了。但不久后,她又开始在乎其他亲友、邻居,甚至外面一起跳广场舞的、打麻将的熟人的看法了。大女春城在电话里怎么都说服不了整日为他人眼光而烦恼的母亲,就下结论,说是外公在母亲十来岁就死了的缘故。曾学先不明白这是哪跟哪的道理,春城说是创伤心理学。
春歌的成长期,母亲一直在百货商店做营业员,工资少,还站出了小腿静脉曲张,每天都控制不住自己跟顾客吵架。她下班回家看到做不完的家务,更是火冒三丈。唯一能让曾学先发泄下情绪,一边做家务一边骂的,只有来帮忙打下手的春歌。大女从小聪明还漂亮,从小学一年级开始就在昌城很出色,大家都说曾学先“一笼鸡叫了一个”,阖家骄傲,她自然舍不得骂一句。家渣春天生下来就是个调皮娃,见到一点泥巴都要撒泡尿和了到处抹,但没去天堂的婆婆一直喊他“我的人种”,宝贝得不得了,曾学先也是不敢去碰的,最后就落下了一辈子只能随时骂春歌,甚至揪她头发扇她脸的习惯。
开始是拈过拿错骂,后来无缘无故也会骂,再后来,则是除曾学先外的所有家人、亲戚、朋友,都可以随便骂春歌了。学校老师同学也爱训斥她。春歌总是“嘿嘿”笑,显得没皮没脸。
好在昌城不算落后野蛮地区,大家对春歌常用的词语是“滚”“饭桶”之类,也没什么脏话。几十年动手打过春歌的人屈指可数,并且没明显创伤。春歌便也无所谓的样子,初中的时候甚至跟同学说:“打的是风吹过,骂的是贴膏药。”说完,她又“嘿嘿”笑起来,反倒比谁都快乐似的。
春歌也是不争气,越骂越蠢,从幼儿园就各种落后于同龄人,属于典型学渣,还一个劲儿发胖,一直胖到四十三岁的今天。她高中毕业后找不到工作,只好去做了一般女娃做不下来的临时城管,每月千多块工资加五险一金,风里雨里骑着摩托车,满城巡视有没有违规摆摊的。在被嫌弃中长大的她,根本不敢骂人,也不敢抢人秤杆箩筐,只是笑眯眯吆喝,要别个赶紧走。那样一来,她的人缘反而特别好了,走昌城哪里都有小生意人打招呼,还有些人想硬塞给她蔬菜水果之类。她不敢受贿,但平生第一次得到了尊敬,越发满面红光,每顿用斗笠大海碗吃米面,人更发胖了。
曾学先可不管春歌辛不辛苦,危不危险,有没有成家另过,是不是要去接送或照顾自己的娃王丁丁,她不管,只三天两头打电话给正在摩托车上疾驰的二女,要她趁午间休息回来缝补浆洗做卫生,或者跑腿办一切事情。在与母亲近距离接触的过程中,春歌自然又会被不停骂,跟小时候一样。她总是不辩解,不作声,微笑默默听着,甚至还有点崇拜自己母亲的样子。
她跟对此事颇有看法的同事解释:“家家做父母的,一辈子都不容易,得要有个子女出来让他们消消气。气消了,不生病了,我们做子女的不也少跑医院吗?”同事就喊她阿Q姐姐。
春歌的男人王玉成也认为,丈母娘不应该一碗水不端平,从不贴补春歌不说,还单单使劲盘剥她劳动,却宠溺老大,害怕老三。春歌对丈夫要求自然更高,不解释,却有点不高兴,说他脑壳里有虫子,好几天没理他。
王玉成看出来了,老婆回娘家帮忙,不仅非常愿意,还带着一种亢奋,好像一个人埋没经年,终于被领导重用了那种受宠若惊。
做事万般不成的半无业游民王玉成,最初也挺尊敬丈母娘家的,逢年过节不回自己父母家,却按照曾学先的安排,去她那更有出息的二三姐妹家轮流过年。一年年下来,他每次去春歌的大姨小姨家,都会被不停命令做事,甚至大家口头聊天中也透出各种歧视,算他侄子侄女辈的也可以句句刺他、随便教训他。他后来醒悟了,人家没把他当家人,便开始找各种借口,尽量不去春歌的娘家,以及娘家的娘家了。
他在心里隐隐把这些仇恨转嫁到了春歌身上,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对老婆更苛刻了。他更加地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还对她故意缩减了床上的乐趣。
这天,王玉成为了躲避丈母娘为大女春城攒的家宴,撒谎邻县一个战友死了,要去帮忙办丧事,却偷偷跑到几十里外的野堰塘钓鱼去了。五六年来,他无名无姓的战友都“死”十几个了,大家心知肚明,也不点破。曾学先还说,眼不见,心不烦,不来就不来。既然他不来,他婆娘就把该他的活儿一个人干了。
春歌感觉很有道理,越发细致耐劳。
一上午,做母亲的有时摆摆碗筷,有时打电话催春天父子,有时又进厨房骂二女的土豆丝切得不够细,整个一甩手掌柜。大女春城从小就与家务无关,每次回来连内裤都要曾学先洗,她们想都不敢往要她帮忙那个方向想。
春歌请了半天假,早上七点就去各个菜场捡便宜。跟每次攒局一样,曾学先只给她两百元,但她一进菜场,看着这个菜水灵,那个菜少见,总是不小心会买三百多,汗流浃背拎回来,并从不提起真实价格。幸好曾学先一个月攒不到一次局,再加王玉成三不知也能去哪里当段时间保安保管,或者倒买倒卖啥的,挣个几千万把块回来上缴,她还勉强补贴得起。
到了快十一点的时候,春天回来了。他一如既往开始的时候都打着哈哈,甚至友善地问候春城,显得特别灵醒,但是酒过三巡,他的话就会多起来。这个时候,曾学先往往不停暗示他闭嘴,可越提醒,春天越是来劲。
春歌自然是不敢提醒三弟的,也不敢上桌。大家吃饭过半时,一般她还在厨房炒猪肝猪腰,而最先上的是凉拌菜,紧随其后的是红烧蒸煮类。
胖胖的春歌在厨房里忙得热火朝天时,不知道春天这天把接近醉酒阶段的抱怨升级了,变成了直接攻击春城自私,不常回家看看,又不带领大家共同致富。
曾学先一听儿子竟然没把自己当目标了,不知为什么还有点欣喜,看笑话一样看两姐弟吵下去,时不时假意劝几句,假得有几句她自己都“扑哧”笑了。
廖云贵身体差,每每看到儿子打开公鸭嗓子在饭桌边不停说话,就赶紧装出衰弱不堪的样子,起身走进自己卧室,半虚掩起门看电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