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高处之:重锤之下(非虚构)
作者: 彤子一
尽管那宗机械伤害事故已经过去了一个月,但想起毛大雪,我的右眼便刺痛,泪水直流,医生三番四次警告,必须要确保一个月以上,眼睛不再发炎发病,才能做手术,可这段时间眼疾反复发作得像娃娃的脸,想要如期顺利进行手术,应是不可能了。我尽量调节,告诉自己,不要再想毛大雪这个人,更不要想与毛大雪有关的事情,但越是自我警告,思绪越是往一个月前的那宗机械伤害事故上走,眼泪伴随着刺痛,爬满脸。这种感觉真不爽,就像与毛大雪有关的这宗机械伤害事故一般,黏糊糊的,让人想起便浑身不舒服。
我与毛大雪认识,源于一宗机械伤害事故,在工地行走了十四年,认识的建筑女工中,毛大雪是唯一一个我不愿意认识,不愿意想起,不愿意接近的建筑女工,她就像一个麦芒,只要碰触,就能刺痛我的神经,特别是右眼神经。
向大家较为专业地分析这宗机械伤害事故之前,我得先说说我的右眼。
2021年的夏天来得特别早,谷雨一过,淼城就看不到穿长袖的人。早上七点后,阳光便亮得让人张不开眼,连绵的湿雨被雷雨所替代,雷雨也不客气,骤然隆隆地下一阵,又彤云散去,彩虹挂天,阳光蒸腾着雨后的湿气,照样灿烂。
不惑之后,明显感觉身体的各方状况在滑坡,尤其脆弱的是眼睛。去年七月,我的右眼开始习惯性视角膜外膜脱落,只要稍微不小心,眼睛就出现异物感,眼泪止不住地流,根本无法张开眼睛,别说看手机用电脑了,连躺着闭眼睡,都是痛苦的。
因为眼睛的原因,这一年,我都尽量把组织专家进行安全生产检查的工作交给其他同事做,因此,去工地的时间少了很多,和工地上的姐妹们接触自然也少了。
近年来,在工地上认识的姐妹们,因为各种原因,走的走,伤的伤,病的病,死的死,能继续坚持在淼城五年以上的很少。这也是可以理解的,建筑工人流动性大,是随着项目走的,项目完成了,建筑工人就散了,工人们必须要找到下一个项目,才能再次集结,但另一个项目可能在东莞,或在惠州,或在中山。
很难再遇见她们了,譬如一直在昊天城项目和保利项目扎钢筋的夏双甜钢筋班,因为昊天城项目和保利项目都基本完成了,这群了不起的女人,生命力极顽强,很快又在惠州接了一个工程量比较大的项目,全部转战惠州。夏双甜这个女钢筋工,给我的印象很深,她是唯一一个会换上漂亮裙子跟我到西餐厅喝红酒吃牛排的建筑女工,因此,现在只要经过昊天城,我都会想起她。
也有少部分建筑工,坚持留在淼城的,例如承包工地饭堂的佟四嫂,还有塔吊司索工尤三姐,我偶尔还能去昊天城项目找她们聊聊天,吃一下佟四嫂做的红烧蹄子。
眼疾一直困扰着我,让我无法正常工作,只要站在稍微强烈的阳光下,右眼便刺痛。好像什么也来不及做,五一便到了,原本打算带女儿在周边玩一下的,因为疫情的原因,这两年都没带女儿出去玩过,女儿越来越懂事,我对她,总是亏欠的。
可五一与女儿外出的计划也被眼疾耽搁了,右眼反复疼痛,去人民医院眼科,看了很多次,用了很多药,天天遵照医嘱,准时用药,长期闭眼休息,但是,每次张开眼睛,异物感一次比一次强烈,痛得我受不了。数次出现实在熬不下去便一了百了的念头,幸好女儿青春可爱的笑脸都能在关键时刻出现,替我挡下一波又一波的疼痛。
眼疾从五一一直持续到五月中旬,我实在忍受不了,最后转院到眼科医院。眼科医院的医生从我的视角膜上皮内找到了病灶,是一颗结石,因为长时间的磨损,我的视角膜外膜已经给这颗结石划得白花花的了。结石割下来后,医生对我的眼睛进行全面检查,最后证实,我眼睛的其他位置都还是健康的,结石手术切除后,待炎症全部消除,视角膜外膜不再反复脱落,便可进行二次手术,眼疾应能得到缓解的。
我悬起的心,终于可以放下来了。我曾一度以为会瞎掉的,很沮丧,眼疾带来的连绵不绝的疼痛,将我折磨得心灰意冷,根本看不到尽头,未来一片黑暗。眼科医院的检查报告和医生的治疗计划,让我又重新看到了希望,我恍惚看到自己又能在百花盛放阳光灿烂的院子里,美目流盼,陪伴女儿轻歌曼舞,我们仍然是一对神仙般美好的母女。
二
电话是这个时候响起的,同事急哄哄地叫:“又出事了,真窝火,你又不在。”
“什么事?”我一下从手术床上坐起来,护士正给我右眼敷着眼药,马上按着我说:“什么事也得赶紧躺下,你八个小时内不能离开病房的。”
我捂着脑门,只剩下左眼的世界,模模糊糊的。
同事在电话里说,是一宗基础事故,桩机正在施工,移动过程中,吊锤在打击管桩下沉时,管桩突然折断,吊锤失去阻力,飞速下降,压到站在管桩旁边的辅助工,当场将他的躯干压成糨糊,与泥土模糊成一团。
我的脑海里嗡的一声,骤然间,无法呼吸。
护士用纱布将我的右眼包好,按着我不停颤抖的身体,严肃地说:“情绪注意控制好,不能激动,不能流泪,未来八小时,一定要卧床休息。”
我深呼吸,努力深呼吸,勉强将内心膨胀着的恐惧与疼痛压制下去。护士确认我情绪稳定后,走出病房。
我勉强将身体撑起来,靠着病床坐着,独眼看世界的感觉真不爽。
从事建筑行业十四年,各种各样的建筑安全生产事故都经历过了,基础事故也不是没有碰到过,譬如基坑坍塌,譬如道路开裂,譬如桩机在装卸过程中倒塌,等等,每一宗事故发生的死亡都是惨烈的,但惨烈归惨烈,仍还可以找到尸首,仍能相对体面归去。
尽管同事只简单几句,我已经能脑补,在巨大的吊锤飞速击打下,区区肉体会是怎样的血肉模糊。
手机的免提还打开着,同事叹了口气说,事发的桩机操作工,是一名女性,叫毛大雪,死者的亲人,现在已经疯了。死者才20岁,今年三月才过来工地当桩机辅助手,现在吊锤仍在尸体上方压着,没人敢去操作那台桩机,把吊锤移走。警察和法医都过来了,也只能围着一摊血红的泥土转来转去,无从下手。
同事没有过多渲染事故场景,我浑身鸡皮疙瘩竖起来,20岁,该是走路都披着阳光,一颦一笑都灿烂和煦的年纪,人生最美好的时段,过去皆为成长,未来全部可期。小伙子肯定是有很多梦想吧?譬如再快乐地跟亲戚桩机操作工学一至两年,然后考个操作证,成为一名合格的桩机操作工。现在桩机操作工每月工资不低于八千,他还那么年轻,当三五年桩机操作工,回乡下盖栋漂亮的房子,娶一个年纪相当的好姑娘,日子安稳而美好。
他不过是站在管桩旁丈量一下锤落距数据,哪能料到管桩会突然折断?那个用来锤打管桩的吊锤,毫不留情地锤在他年轻壮实的身体上,他或许来不及痛苦,已与泥土融为一体了。可他的父母,他的亲人,如何能接受往后没有了他生机勃勃的身影的日子啊?
我的左眼流着泪水,纱布裹着的右眼如有针刺。同事也听到了护士的医嘱,知道我八小时内不能回岗,他简单汇报完,便让我安心休息,至于对事故的调查,现在还是法医和警察还有住建部门的人在跟踪。事故现场在事件没有调查清楚之前,都必须保持着的,所以技术调查,延后几天也没有关系。
结束通话,我用左眼看墙上的时钟,18点45分,事故才过去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多点前,小伙子肯定是很快乐地计划着,15分钟后,下班了,与工友到工地旁的临时食街转转,来几罐冰镇的啤酒,炒一碟牛肉河粉,剥两斤美味的小龙虾,然后和工友吹牛到半夜。
这是一个漫长的夜晚,尽管是闭目而卧,都无法入睡,脑海里出现的,全是一个巨大的重锤。
从同事那边反馈回来的信息,我陆陆续续知道,遭遇横祸的小伙子也姓毛,2000年7月15日生。还有两个月,就满21岁了。多鲜活的生命啊!比我女儿长不了几岁,他的父母应也与我年龄相仿吧?得晓这消息,他们的心恐怕已被撕成丝丝缕缕,痛得无法呼吸了。
项目部紧急从外面调来经验老到的桩机工,将吊锤移开一点儿,法医勉强将死者的血肉连同泥土一起运回殡仪馆,后续的尸检,恐怕是对法医难度极大的挑战。直至22点50分,吊锤仍黏满鲜血地停留在原地,没人把它升起,警察与职能部门已将涉案的一众人等传唤,进行口录,相信很快,事故初步调查结果就能出来。但由于现场的桩机操作的情绪仍非常不稳定,必须等她冷静下来,才能进行目击者口录,然后结合我们安全生产专家的技术调查报告,作出最终的事故定性报告。
同事说,他跟这个开桩机的女人见过面了,可这个女人根本就无法冷静,无论任何人,靠近她,问她,她都疯了般尖叫,还不停地自残,见门撞门,见窗碰窗,浑身上下都青紫了。警察没有办法,只能把她送进医院,现在医生给她打了镇静剂,把她绑在病床上。同事说,看来是受的刺激和惊吓太大了,能不能缓过来还不知道呢!
我知道,在同一个工地上从事同一个工种的建筑工人,几乎都是来自同一个地方的,难免沾亲带故,看着自己的亲人,被自己开着的桩机锤击成肉泥,能不疯吗?
实话说,工地上真的很少很少桩机操作工是女性的,比架子工还少,起码我做建筑十四年来,第一次遇见。当然,也可能是我极少有机会与桩机工有接触。一般来说,建筑工地报建后的第一个工序就是打桩,从普遍的心理上看,准备要做某件事情,开始时,肯定是比较迫切的。建厂房也好,盖房子也好,修桥补路也好,建设方在立项下来后,便迫不及待想马上施工,所以,大部分都是不等报建审批下来,就急着先做桩基础。没有报建的项目,根本轮不上我们这些安全生产专家去检查的,我们能检查的项目,大都已经做好桩基础,也因此,导致我在工作中,几乎遇不到桩机工。
这十四年来,我遇到过建筑工地上各种各样的伤亡事故,如基坑坍塌、高处坠落、物体打击、触电、火灾、模板坍塌,等等,数不胜数,见尽了无数的人间悲剧,更深晓安居乐业之来之不易。没有不出事故的工地,只有不被知晓的逝去,城市建设的每一砖每一瓦,都黏着建筑工人的血汗,煌煌大厦,是无数建筑工人的默默成全。
我闭着眼睛历数,也只能搜索到三年前,一宗与桩机有关的伤亡事故。但这宗事故严格来说,算不上是桩基础意外,它属于搬运过程中的物体打击。运输桩机的卡车停在工地门口,工人进行搬运,但在拆卸的过程中,因为拆卸两边物件不均匀,导致卡车突然倾斜倒下,刚好在一侧的装卸工人被压在下面,顿时丧命。而真正在桩基础施工过程中发生的人身伤害事故,这是第一宗。
单从同事描述与暂时的调查报告看,这次意外发生,与天气和管桩质量都脱离不了关系,如果不是前一晚整晚大雨,那么,土地结构就不会发生沉降移形,没有移形,那么管桩就可能不会断裂,当然,如果管桩质量真的很过关,即使土质发生改变,也不会在锤击过程中,突然折断的。但是,世界上没有绝对的完美,即使所有管桩都已经通过质量检查,但施工过程中,也难免有断桩和废桩。
另一个问题,就算遇害的小伙子是新人,对施工前安全生产教育交底不熟悉,但那名疯掉了的桩机操作工应该知道,在桩机施工进行时,辅助工应与运作中的桩机保持5米以上安全距离的,桩机操作工和项目管理人员,怎么会让辅助工站在管桩旁呢?还有,现在已经淘汰了柴油锤击桩,听同事说,事发桩机是液压桩机,一般液压桩都是有保护层抱着吊锤的,几乎不可能发生飞锤事故。
现场到底发生了什么?我长叹一口气,没有绝对的天灾,但却有百分百的人祸。没系安全带,没戴安全帽,没按规范作业,逾越方案施工……哪宗建筑安全生产事故的背后,不是罔顾安全,违规操作造成的?
第二天早上,右眼的纱布拆了下来,我缓缓张开右眼,慢慢适应了一会儿室内的光线,异物感几乎没有了,但眼睛仍感觉很疲劳,眼前的世界仍需要借助眼镜才清晰。
医生再给我的眼睛做了一次全面的检查,奇怪地问:“昨晚熬夜了吗?”
我苦笑,人还在医院里,哪里还敢熬夜啊?但心里事情多,翻来覆去睡不着啊!医生让我回家好好休息半个月,最好不要看电子产品,不要面对强光。他强调,没有什么比自己的身体更重要,作为一个文字工作者,眼睛更加宝贵。道理我都懂,可职业的特殊性,却让我无法忽略那个成为肉酱的毛姓小伙和疯掉的肇事桩机操作工毛大雪。毛大雪现在怎样了?情绪还是很不稳定吗?
恐怕在镇静剂的作用下,毛大雪的梦里,也是殷红一片的。我本想早上检查完眼睛过去接触一下毛大雪的,但同事说,因为疫情,现在只有警察和陪护家属可以见毛大雪,外人一律不得进医院探望,我唯有作罢回家休息。
在家休息了半天,已经有三个电话打进来了,都是做桩机生意的老板,他们迫切想知道事故发生的真相,希望能从事故中吸取教训,尽早做好应对防护,尽量避免类似事故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