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家坊(散文)
作者: 傅菲如果不是老伍八十岁生日,我想,我可能忘记这个叫西山的村子了。淡忘一个地方,是因为淡忘了那个地方的人与事。其实很多人,我都淡忘了,正如很多人淡忘了我。这没什么不好。被淡忘的人,就是在记忆中被时间压迫而沉沉睡去的人,但会随时醒来。醒来的人,和原来那个人,有时不是一个人,甚至完全不一样。
一生的事情,谁看得清呢?如河床蜿蜒曲折,谁知道河水怎么流呢?一生很长,河水一样,怎么流也流不尽,管它怎么流——我们曾经都这样以为。我们还不知道,流水不复返,虽是流水,今天流的可不是昨天的水。
老伍是我第一年参加工作的老同事。他是个民办教师。我已将近二十年没去过西山了。戊戌年腊月,我接到廖长枫电话:“你在郑家坊吗?”我说,我在郑家坊待了一个多月了,哪儿也去不了。
“我去接你,今天是老伍八十岁生日,我们得去看看。我把潘维义也接上了。我们几个老同事好好聚聚。”
“老伍都八十了?时间是泼出去的水啊。”
“你想想你自己几岁了。时间饶恕过谁呀?”
冬雨疏疏,田野泛着淡青的草色。更为宽阔的色彩,映入眼际的是茅草黄。田埂上,河滩上,山边低矮的土丘上,瑟瑟茅草低垂起伏。灵山半明半暗。公路边的白杨树,已不见一片叶子,苍白细裂的树皮如时间的老脸。饶北河更远,苍天更近,雨飘忽。
老伍在门口迎接我们,穿着红色唐装,眼睛笑得像颗桂圆。他稀稀的头发全白了,脸颊往内塌。一个看起来约六十来岁的男人站在老伍身边,搓着厚厚黑黑的手,看着我。他的眼睛有一层灰白色的翳。我笑了一下,我感觉到自己的笑意僵硬在脸上。我觉得这个人很熟,但这张如同棕衣的脸和记忆中的人,对不上。
“春生,你怎么老成这个样子呢?我都不敢认了。”廖长枫一只手抱住棕脸人肩膀,说,“中午,我们好好喝一杯。你怎么不去上饶走走呢?”
哦,是春生。我招呼了一声:“春生。”春生笑笑。他没有说话。他穿着洗白了的黄色劳动布夹克,脑门半秃,手握着廖长枫的手腕,往客厅里走。
聚会,自然是高兴热闹的。可我有一种说不出的难受。春生很少说话,也没喝酒。同事敬他酒,他站起来,手托着碗,说:“下午,我还要去山里做事,事在等着我呢。”
春生以前不是这样的。我没想过春生是这样的。我没有办法把两个“春生”,放在一个“春生”身上。我也不知道,是哪个人把两个“春生”,放在一个“春生”身上。或许那个人,叫命运,也叫生活。一个“春生”叫前世,一个“春生”叫后世,两个“春生”在今世相遇了,重组、衍变,如古城河与饶北河交汇,浪头堆叠,苍苍茫茫,向南奔去。
我参加工作第一年,在郑坊乡偏远的西山中学教书。学校只有八个老师,其中五个是代课老师,三个公办老师刚从师范院校毕业分配来。学校有三栋瓦屋,呈“品”字形,四间教室四间教师办公室四间老师宿舍,中间空地是小操场。我是住校老师之一。学校离村庄有半华里,四周都是坟茔,荒山上长了几十棵乌桕树,风吹起来,乌桕叶哗哗哗,让人觉得阴森森的。
放了学,我和另一个住校老师三金自己烧饭吃。三金是本村人,但他不愿回家,他参加工作时,已经二十九岁了——他读了六个高三。他有一个七十来岁的老妈,个子矮小,满头白发,眯眯眼,走路像一棵被风吹歪倒了的树。每两天,老人提一个竹篮,给三金送一次菜来,送白菜豆腐西红柿辣椒。老人站在校门前的台阶上,用手摇铁门,喊:“瘪嘴,瘪嘴。”
发工资了,廖长枫站在走廊上,喊:“郑老师来一下。”三金拉开窗户板,手上拿着眼镜,探出悬崖一样的头,说:“谁喊,什么事?”廖长枫说:“你个本科生,学校这几个人,谁的声音你还听不出来,工资领最多,中午买两瓶酒来,大家一起加个餐。”
廖长枫是民办老师,教书也有五年了。他高中时学美术,高考两次落榜,便回到村里做了代课老师。他长得仪表堂堂,英俊魁梧,说话却温言雅语。他家里开了一间杂货店,杂货店里摆了两张康乐球桌。中午和傍晚,有几个女人去他家打康乐球。大热天,女人穿着低胸的连衣裙,拿起杆子,压在球桌边,一杆推过去,球嘣咚跳起来。女人说:“廖老师,球不听我的,你教教我捅球杆子。”廖长枫弯下身子,贴着女人后背,握住女人的手,瞄着球,杆子一推,球落了洞。女人侧过脸,说:“廖老师,你真厉害,杆子一捅,球进洞了。”
他有女朋友,谈了好几年了。女朋友在物资供销公司上班。他们一直没结婚,因为女方的父母强烈反对。他女朋友叫妙琴,皮肤雪白,清瘦高挑。物资供销公司并不忙,员工比较多,两个轮班,上半天玩半天。妙琴吃了中午饭,骑一辆轻便自行车,沿河而上,来学校玩。她是镇里比较时尚的女人,戴一顶扁檐草织太阳帽,穿红高跟的凉皮鞋,一身淡绿的裙子,长链包挂在自行车龙头上,在校门口,把车铃按得脆响。嘀铃铃,嘀铃铃,清脆短促。我们一听铃声,就知道她来了。
有一次,他们正在房间睡觉,被一个男人撞开了门。男人五十多岁,用肩膀撞门,咚——咚——咚,说:我知道你们在里面,不要装聋作哑,再不开门,我一把火烧了房子。男人气急败坏,说话声量很大。我们正在上课,扔下粉笔,看看发生什么事了。廖长枫穿着短裤,打个赤膊,面红耳赤,站在门口,怒目,说:“你到底想干什么呢?”他的身后站着头发蓬乱的妙琴。
男人操起一根扫把棍子,往廖长枫身上打。三金一把抱住了男人,说:“廖老师,你还不快跑啊?”廖长枫拉着妙琴往操场跑,跳下台阶,往村路上跑。男人骑上自行车追,边追边骂:“该死的妙琴吃了你的迷魂汤,神魂颠倒,你一个吃农业粮的代课老师,想我家的女儿,门都没有。”廖长枫眼见被男人追上,往田里跑,淌着黑黑的泥浆,站在秧田中央,说:“你有本事,把车骑到田里来呀。”妙琴披头散发,站在田埂上,哭:“天啊,为什么要我遭这样的罪啊?”
据老伍说,去年,妙琴爸爸还抓过一次他们同房。在物资供销公司宿舍,深夜了,妙琴爸爸堵在房门口,对门里的人喊:“你妈妈去派出所报警了,看你和教书匠往哪里跑。”
老伍矮墩墩,头发松针一样,四十六岁了还离婚,娶了一个三十二岁的无婚史女人,生了个儿子。女人长得撩骚有韵,青豆一样饱满。老伍喜欢喝酒和吹牛。他喝了酒,关上门,把脚架在办公桌上睡觉,头仰靠在靠背椅上,嘴巴张得像青蛙。
春生长我一岁,是学校体育老师,代课两年了。读高中时,他学田赛,高考落榜——文化分数太低了。他清瘦,骨架大,手粗而硬,像根茶树木棍。看起来,他像一架风车。
吃了晚饭,我骑一辆自行车在各个小村子转来转去,天天转也转不厌。学校在一个半腰的山上,像一座瞭望塔。站在“塔”上,南瓜叶形的盆地收进眼底。两条溪流从山的两侧湍流出来,包住了盆地,在洲口汇流,始称古城河,流四里地,在三宝地注入饶北河。盆地水田种两季稻子,冬种油菜。三月,油菜花从枝上一节一节爬上来,逆着雨线爬,暖阳出来,花苞炸开,田野一片金油色。溪流两边是茂密的香樟树和洋槐树,远远望去,如一叶叶升起来的蓝色船帆。小村子隐藏在树林里。小村子一般只有三五十户人烟,矮瓦屋和石巷构成南方记忆。云朵拖着古城山奔跑。
晚上村里没路灯,乌黑黑。学校像一座孤零零的寺庙。天慢慢暗下来。云霞随着夕阳坠落而变色,红彤彤变为草木灰一样的灰蓝色,夕阳完全沉入山梁背后的深海,云开始慢慢变得灰黑,天光透明如薄翳如水银。鸟雀叽叽喳喳,返回树林。这个时候,乌鸦会惊叫起来,呜呀呜呀,叫得我心惊肉跳。夜一下子凉下来。夜风夹裹着初秋的稻香,送来溪流的谣曲。晚上,我很少出去玩,村子与学校有两棵大樟树和十几个大坟茔。樟树上,有夜鹰筑巢。夜鹰在黑夜会发出“咯啊!咯啊!”剧烈的叫声,我一个人走在树下,会惊骇。那种叫声,像死亡来临前的痛苦惨叫。大坟茔,也是我害怕的——村里有很多人说,坟茔的窟窿里,有一条腰粗的蟒蛇,在月光下,蛇鳞绿绿发光。去附近的村子玩,我一般在下午,徒步,穿过田野,沿溪边而下,在村里瞎转。
从来没有忘记:风吹得稻叶扑簌簌地响,千百只黄蜻蜓在眼前飞舞。田野一下子开阔起来,山梁在溪边的树梢上,矮下去。圈椅一样的半环形山,一座堆一座,堆出一个尖帽形。山鹰顺势架着山风,在盆地上空,一圈圈盘旋。
有时,也去同事春生家坐坐。他家离学校有五里多路,在峡谷电站的大坝上游。峡谷狭长,茂密的油茶林缀满了白花。小村叫涧水坑。春生家,是我们聚餐最多的地方。所谓聚餐,就是我们带一壶土烧去,春生妈妈烧一桌子土菜,我们胡吹瞎聊,直至月亮上山。
第二年春,乡政府组建联防队,春生被招了去,做联防队长。联防队在乡政府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部门,有十来个队员,负责乡里治安、征缴杂费。联防队长没有手面功夫可不行。
上了三个来月的班,春生来学校,邀请大家去联防队做客,吃一餐。他骑一辆崭新的铃木摩托车,呜呜呜,在操场转圈。廖长枫摸着银亮的车把,说:当了联防队长就是不一样,日本坐骑当了毛驴,我们教一辈子书,也买不起啊。
“叫上兄弟们去镇上,喝一杯。我可以签单,哪家馆子店敢不给我签单啊。”他拍拍身上军绿色的衣服,说:“这身衣装怎么样啊?嗯。好,好,穿起来像豹子。”他的装束改变很大,以前剃毛碴碴的板寸头,现在是爆炸头;以前穿球鞋,现在穿大头黄牛皮鞋。他的摩托车上绕着一条铁链,他的腰上挂着一副手铐。衣服鞋子都是单位发的。
联防队有一辆四人坐的小货车,江铃产的,半旧,突突突,很适合跑乡村公路。车头可以坐人,车斗可以站人也可以装货。有一天晚上,我在家里看书,听到巷子里狗汪汪叫。先是一条狗叫,叫了没几声,七八条狗在叫。我妈妈有些慌了,说:是不是巷子有人出事了?我说,十点钟不到,可能是村里来了外人。巷子里的人早睡,十点钟也算是深夜了。我打开大门,走到巷子的桑树下,听见有人在派事,说:“三个人堵在后门,四个人堵在大门,小徐去敲门,有人开门了,大家直接冲进去。”狗还在叫,汪汪汪。派事的人又说:“年底,把这个村里的狗闹(闹:在方言中,此处作‘毒’)绝了去,叫得人心烦。”
已残月中天,巷子有些黑。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有人在急急地敲老庆家的门。屋里也没人应话。我的心悬在了嗓子眼。我听出了说话人是谁,虽然声音很低,烟熏了咽喉的沙哑,略带清脆的干咳。派事的人是春生。
一个男人打开了后门,跑出来,被人按倒在地。两个人冲进了房子,其中一个人大喝一声:“你还想逃?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庙。”
四个男人冲进屋里,直扑卧房。
“放过我,我还要养家糊口。”趴在地上的男人哀求,说,“放过我,放过我。”
“已经抓你八次了,你都逃了,我油费去了几百块,还让我放你。你天天聚众赌博,有没有想过别人养家糊口啊?”春生说。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联防队拔“钉子户”。
我还“参与”过一次。春生请我们几个老同事吃晚饭,乡政府临时通知他去南溪拔“钉子户”。春生说,跟我们一起拔脓疮吧,去的人有一包红塔山。他们把“钉子户”叫“脓疮”。三金、廖长枫和老伍几个人没喝尽兴,不走。春生向老板娘打招呼:“他们还要喝几杯,记我的账单,我先走一步。”我不喝酒。我说:“我跟你一去玩吧。”
南溪是饶北河边一个溪村,二十余户人家。进村要过河,无桥,只有一条石埠。村头有一户人家,可以看到过石埠的人,只要有三个以上陌生人进村,户主马上当当当打锣鼓。春生把江铃车停在河边树林里,带了七八个人进村,直接去了“脓疮”家里。“脓疮”叫帽绳,有一身蛮劲,因违建遭罚,罚款拖了一年多。帽绳一家人正在吃晚饭。春生看看桌子,说:“你吃大碗米粉肉,老子吃糠渣,你三万六的罚款一分不交,你当政府是泥菩萨?今天,你交得起也得交,交不起也得交,我们没有柴火不下山。”
七八个联防队员围着帽绳。帽绳老婆抱着婴孩,身子缩在灶台边,呜呜哭起来。帽绳两个鼻涕大的女儿,也摇着妈妈的腿,呜呜哭起来。帽绳的老父亲跪在门槛下的台阶上,仰头望天,叫:“我们造了什么孽啊,老天。”帽绳说:“本乡本土的,政策也知道,前年盖了房,债不但没还上,今年又生了孩子,缓一缓,我也是和你打个商量,先吃了饭再说,来来来,你们一起坐上桌,饭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