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原上(散文)

作者: 李静

《月令七十二候集解》中说:小满者,四月中,物至于此小得盈满。

从西宁顺着一条一直往西的公路走,可见几天前的降雪在昆仑山巅留下痕迹明显的雪线,似乎每一座山头都戴了耀眼的皇冠。天空蔚蓝,远处的山岭如同一个高傲的、风姿绰约的公主俯视脚下臣民,又如气势磅礴的伟丈夫在日月下高耸入云。每翻过一个垭口,总会与白头的神山不期而遇,它们在阳光下泛着晶莹,似乎走到哪里,它们就在身旁。它们好像是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臣民的守护神,用沉默庄严的姿态遮挡大风大雨,又将一条大江大河从高山、草甸处引向田间地头,引向湖泊大海。同样,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在内心里也对不期而遇的神山生出推崇和敬畏。

牧羊人赶着羊群从那条一直往西的公路路过,原本白色的羊毛被染成蓝色,远远望过去就像是在干旱土地上行走的水珠。它们彳亍前行,在风里找寻食物,逐渐隐入远处的蒿草中。羊在J.H.摩尔的著作中被称为天空的孩子。说它们是从文明之前的险峻高山来到平原的。它们的颜色和形态,至今依然像是在天上一样。它们没有被赋予捍卫自己的能力,它们唯有的自卫方式便是温驯与躲避。它们被置于造物序列的最低一级,命定与舍身联在一起。它们以其悲烈的牺牲,维系着众生的终极平衡,微弱而不息地生存在世界上。

我们在离天空更近的地方邂逅它们,看它们身着蓝色的毛发走遥远的路穿过大片的蒿草地,听到行走时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似乎只是例行公事般远足,不知终点在何处,也无须过问。牧羊人站在远处,有着被罡风亲吻过的古铜色肤色,他在一天时间里花去大量的时间打量远处公路上行驶的车辆。他甚至希冀开车的人从车上下来撒一泡尿,跟他搭讪。

南来北往的车辆难得停下来,也很少有人跑来和他搭讪。更多时候,牧羊人的视野中会出现一只蹦蹦跳跳的野兔,或者四五只蹦蹦跳跳的野兔出现在他的视野里。一时间,属于他的寂静世界便呈现出短暂的喧嚣。野兔本就有一种令人惊异的适应环境的能力,据说它们在全球的分布比麻雀更为广泛和普遍。

梭罗在《瓦尔登湖》中预言过野兔:“要是没有兔子和鹧鸪,一个田野还成什么田野呢?它们是最简单的土生土长的动物,与大自然同色彩、同性质,和树叶、和土地是最亲密的联盟。看到兔子和鹧鸪跑掉的时候,你不觉得它们是禽兽,它们是大自然的一部分,仿佛飒飒的树叶一样。不管发生怎么样的革命,兔子和鹧鸪一定可以永存,像土生土长的人一样。不能维持一只兔子的生活的田野一定是贫瘠无比的。”

看到那么多只敏捷穿行的兔子,很难不想象这片广阔田野的繁荣。或许在天空中还有一只苍鹰,正在虎视眈眈地注视着那些看上去敏捷又笨拙的兔子。许多时候,它们快速地俯冲下来,未触及地面又迅疾飞起。然后再盘旋,再安静,再俯冲,叼起一只惊恐的兔子展开双翅掠过苍茫大地,飞向远处……但野兔一双谛听的比脑袋还长的耳朵,两条飞奔的比躯干还长的后腿,以及传统的北方村庄的颜色、鱼一样的寂哑无声,这些因素赋予它们传奇色彩和神秘气氛,就如同这片土地上土生土长的牧羊人一般,行走,找寻食物,繁衍生息。

天空中还有一只灰褐色的鹞鹰正在锲而不舍地追逐一只喜鹊,喜鹊发出惊慌失措的声音,似是嗓子里含了很多粒沙子,另一只喜鹊赶来帮忙,但鹞鹰不为所动,它们起伏、周旋,打斗,最后的结果可想而知,或仓皇而逃,或凯旋归去。都说在整个生物圈里,每一个物种似乎都有自己专属的地界线,这条地界线的一边是生,一边是死,这是不可逾越的自然法则,它像一道无法解除的魔咒,万物皆受约束。但,很多时候很多生物向死而生,来阐释自然界的繁华与萧瑟、慈祥与凶险。

节气里的小满,已经有了足够的阳光和雨水,植物已蓬勃生长,收成已是小得盈满。但在高原上,在这个季节肆意活着的,除去风雪,委实不多。

然而,这里有那么多只来自天空的羊和那么多蹦蹦跳跳的兔子,所以,依然小满。

《月令七十二候集解》中说:夏至,五月中,夏,假也,至,极也,万物于此皆假大而至极也。

泥泞小路的近旁开满了花儿,黄色蒲公英占了主角。顺着泥泞小路往上走,就有开得繁盛的金露梅和银露梅。记事时,父亲从山里背回来许多湿漉漉的金露梅,告诉我它的另一个名字叫鞭麻,晒干了可做烧柴用。

但我的目标是山岭高处的白花杜鹃。

友人在她的文字中说:夏天,会跟着母亲去高山上割头花杜鹃,并将成捆的头花杜鹃背回家,晒干,做柴火。头花杜鹃即便是晒干后,清香依旧馥郁,花朵形状完整,放进灶膛时,不仅火焰旺,还毕剥作响,我们叫它“香柴”。

也还记得有一年母亲和姐姐一大早就出发,她们说要去山林里摘杜鹃花,那时候我还小,好骗。我坐在门槛上等了整整一天,第二天再等,下雨天的时候也等,我甚至想着母亲手里可能摘了大把紫色、白色的花儿,姐姐可能在发间、耳朵后面别了一支紫色或白色的花朵。

后来她俩回来了,两手空空,她们说山岭里的路太难走,走了好几天都没走到杜鹃花盛开的地方,所以就更不要说摘花了。可是有一次她们无意中的对话暴露了那次行程,母亲做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手术,在医院躺了五天,而我和山里的杜鹃都还在等待之中。那些天里我不止一次地遗憾母亲没摘到白色和紫色的花朵,那个被我洗了又洗的玻璃瓶子空置了整个夏季。我也没看到姐姐因为在发间别了一支花束而让她比往日更妩媚的模样。

所以,我时常想象一种花朵覆盖山坡如锦缎般铺开的场面,我置身其中,不说话,却千言万语。或者与母亲同行,她在前面,我踩着她的脚印小心前行。

我在若干年之后的夏至时节出发,去找寻开得繁盛的杜鹃,以弥补我们的遗憾。

山岭里的雨说下就下,我打开伞。想起于丹在某年某月某日行走于敦煌沙漠,出发前给自己师兄留一张纸条:不要担心,我带了手电筒。似乎,手电筒的那一束光就可以使她黑暗的视野变成白昼。而我,带了伞。

红色的伞让原本静卧在草地上的牛打着响鼻,起身,聚拢,有些牛开始尥蹶子。突然想起牛可能对红色敏感,它们突然激动可能是因为我所带的伞太醒目。我收起伞,即便身后的牛为某件事惊恐万状,我也不再觉得它们是冲着我来的。原来,一把伞带给我安全的同时也会给我带来危险。同样,在于丹的故事里那支手电筒并不能让她安全地走出沙漠,她的师兄在沙漠里找到她时她正绝望地看着星星,感受从未有过的寒冷。

远处,雾锁山头,我和我所期望的杜鹃还有一座山的距离。雨下得淅淅沥沥,一只尾部拖着圆球的蜘蛛快速从脚底下穿过,蒲公英和草莓匍匐在地,又将自己鲜亮细碎的花儿倔强向上。很多时候,人不如一株植物,植物沉默,顺其自然。而我明明知道自己有可能到不了目的地,却一再坚持,努力说服自己不要放弃。看上去又坚韧,又浪费。

雨滂沱而下,一只长尾巴的雉鸡嘲笑我,三只长着长角的山羊盯着我,两只窜来窜去的狗朝我乱喊乱叫。此时,暗里倔强的我,可以满足它们的好奇和震惊。似乎,整个山岭里只有我一个人,我行走,气喘吁吁,呼吸却轻如羽翼。我生出荒诞的想法,想起戴青塔娜的一句歌词:我暴露在深深的寂静中,听得到,那已远去却回荡在耳边陌生的欢笑,我将自己埋葬,祭献给一片无人的荒原……

一个半小时后,雨终于还是停了,云层之后霞光万丈,太阳一步步挪出浓稠的云朵,高高挂在天空里。而此时山岭里也只剩下我,却感到自己仿佛变得蔚蓝,变得无边无际。美国哲学家梭罗曾这样表达过对自然、对生命的看法,他说:我步入丛林,我想知道生活的意义,我从中学习,免得在生命终结的时候,好像从来没有活过一样。我终于知道即便有一千条理由唆使我放弃,我依然选择前行。

阳光普照的山岭又再次活跃起来:远处牧马人骑着马跑过,哒哒的马蹄声蔓延;雉鸡的叫声高亢,飞鸟的鸣啭声清脆婉转;山顶的牛群移动,风吹过来铜铃的声音;草木摇曳,萧萧不已,整个山野处在响亮之中……

举目上望,视野所及处有大片雪一样的白色,而在山腰处紫色的花朵如锦缎般铺开在山岭里。地面湿滑,昆虫和野草繁盛,我在草木的缝隙里小心翼翼前行,我想到一条蛇,想到一个陷阱,想到树上长满的尖刺,但在最终,我只想到杜鹃像雪一样白。

步行三个小时后,我终于到达了白色杜鹃盛开的地方。白色杜鹃应该属于高山杜鹃的一种,植物百科上说高山杜鹃花序顶生,伞形,有花数朵;花萼小,红色或紫色,花冠宽漏斗状;花朵淡紫蔷薇色至紫色,罕为白色。而在这里,满目皆是白色的高山杜鹃。一大群人隐藏其中都很难发现其踪迹。

马儿的嘶鸣声从天上来,远处牛铃叮当作响,伞状的杜鹃依托紫色的花柄,几朵花凑在一起成为大伞,苔藓覆盖岩壁,松软如长纤锦纶织就的毯子,细小的花朵从苔藓的缝隙里伸出头来,如星星点缀星空,昆虫繁忙,野花繁忙。突然觉得,此时我呼唤什么就是什么:庄稼、野草、花朵,昆虫……还有那个被空置的玻璃瓶,瞬间盈满。

我并没有分外喜悦,我只是在想象一种场景,比如原本属于母亲的杜鹃花,属于姐姐的杜鹃花,属于友人的杜鹃花。我将自己扮成不同的角色,去感受,去交谈,去倾听。

明明我身临其境,却仿佛道听途说。

不管你有没有看到,夏至时节,那些静谧的事物在高山上,或者,雪水渐次融化的原野里,生长,飞翔,流动。

《月令七十二候集解》中说:大暑,热也,就热之中分为大小,月初为小,月中为大,今则热气犹大也。

青海湖的阳光正值正午,强烈,灼热。烟色浩渺,深邃而纯净。一面硕大的蔚蓝的镜子正在反射出天空的蔚蓝。大朵的云浓密,低垂如幕,似乎一伸手就能扯下一大片来。站在沙滩上的人们感受到强烈的温度,慌忙用伞遮挡纷披而下的光线。但脚下的湖水依然清凉,有着高原应有的温度,海浪从遥远的地方欢唱着一波波走过来,拍打着岸边。

远处金黄色的油菜花点缀蔚蓝,游人接踵而至,拿出纱巾,摆出好看的姿势,拍照,上传,炫耀,忙碌不已。大暑时节,白天的青海湖有着不同于往日的繁华,处处热闹,处处人声鼎沸。

栖息在青海湖周边的水鸟也开始忙碌。它们一边小心翼翼地提防入侵的行人,一边使尽浑身解数养儿育女。它们在空中鸣叫,有时翅膀拍打着水面,声音在广阔的湖面上传到很远的地方。斑头雁父母在水域深处带着孩子们嬉戏玩耍,一会游进人们的视线,一会又远远地游离开来。一只鱼鸥盘旋在水面,目光紧盯着水面,它不停地拍动翅膀,努力使自己保持平衡。它有好看的红色嘴巴,嘴尖端稍弯,上下点缀黑斑。倏忽,如剑一般俯冲而下,很快又从水里飞起来,就如同那只盘旋在辽阔大地上面的苍鹰,一次次找寻目标,一次次俯冲,一条小鱼的尾巴从它的红色嘴巴里露出来。它听到不远处的沼泽地中有“呀呀”的呼唤声,它把小鱼放到其中一张小嘴中,又回到刚刚捕捉到小鱼的地方。

鱼鸥飞去来回,不远处的两只小生命一丝不苟地盯着母亲的身影,母亲一丝不苟地盯着水面,唯恐错过某一个稍纵即逝的机会。尝试十多次,成功一次,也算是较高的成功率了。或者有一次,刚刚捉到的小鱼从鱼鸥的大嘴中滑落下来,再次跌落水中,水面溅起水花,随即平静。不远处的两只小生命依然“呀呀”地呼唤着母亲,母亲再次盘旋在水面,拍打着翅膀,尽力保持平衡。

鸟学家将鸟儿的叫声分成两种,即“鸣啭”和“叙鸣”。“鸣啭”是歌唱,主要是为雄鸟在春天对爱情的抒发,“叙鸣”是言说,是鸟儿之间日常信息的沟通。如果春天时我们听到赏心悦耳的鸟鸣声,那可能是“鸣啭”,而小鱼鸥的叫声必然是“叙鸣”,如呱呱坠地的小婴儿,向母亲表达他们的饥饿、惊奇、满意及感谢等。而有了孩子的母亲只盯着水面,找寻一条小鱼游弋的线路,忘记了曾经令它心动的鸣啭声。

大暑时节,青海湖周边大片湿地中,水草茂盛,指甲大的蓝色蝴蝶流连于花草间。落单的或成对的鸟儿在水草间穿梭游弋,躲开游人。人们一次次成为闯入它们领地的不速之客,而它们却一再做着让步。大概在空无一人的夜晚,湖面洒落星光,月亮在波光粼粼的水面穿行,水面下的鱼群已安静,鸟雀归巢,此时只有猎猎风声震耳欲聋,大风令星空一片混乱,耀眼灿烂,银河流得哗啦作响。或许,这里才可以回归到最真实的模样。

我们可以想象青海湖最原始的模样,亿万年前整个青藏高原波涛汹涌,后来经几次地壳运动,这个原本波涛汹涌的地方成了年轻的高原,而在祁连山脉、大通山、日月山的断层陷层中形成一块碧波千顷的淡水湖,而后又逐渐成为内陆最大的咸水湖,用一种与世无争的姿态屹立在高地之上,又以高傲的姿态追忆亿万年前这里碧波荡漾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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