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信长别(中篇小说)
作者: 白琳(意大利)1
八月的阿尔卑斯山间,已经有了凉爽之意,但日光还是绵长。解禁之后,我也没有怎么出过门,每天忙着处理封锁时期的未尽事宜,陷入了各种琐事的泥沼。
一转眼,我已经在库内奥待了半年,从二月到八月。这期间对面的雪山顶子渐渐化掉,露出一些青黑色内里。此前我从未在库内奥消磨过夏天,每年到这个小公寓住着,都是圣诞节至旧历新年的那段时间,雪山在我眼里永远都是那样,白雪皑皑。
山上的雪化掉了就不那么好看了。夏天来了之后,除了欣赏过疯狂持久的几次闪电,暴雨如注的降雨,其余乏善可陈。冬日里那时常升起的浓雾,大片大片而落的雪花,都曾使我欢呼惊叹,受冻受寒也要在户外呵着白气凭栏远眺。相较之下,离开了冬天,这个意大利北部的小城魅力锐减。
温度升高一些之后,我便不再睡床,将毯子铺在地上,睡在起居室。每天睡前或醒来,都会望一望对面落地窗里透出的风景,温柔的晚风日复一日从窗前吹过,沙沙浮动。时间就那么一晃而过。
初入夏时,我曾经把椅子搬上阳台,打算晒晒日光浴,安安心心读几本书。但就只那么做了两三次,因为那阳台可以被对面所有的窗户、所有窗户里的眼睛看见,以至于我难以以一种随性的衣冠不整的面目出现。碍于每次把书本搬上阳台之前都得略事打扮,休闲的情趣就变成了烦琐的障碍。
久久不能出门,所以大部分时间我都开着落地门窗通风,圣母升天节那天邻居们把餐桌挪上阳台,在他们杯盏叮咣嗡嗡细语的声线中,融入了我琐碎生活的调子。因为有无数的声音在那个没有什么特点的二十世纪的建筑群里回荡,所以我的动静微不可见,外部的嘈杂让我感到放松,融入,伤感。
这种感受持续了一段时光。封城之后,我被困在了库内奥,一直未能返回罗马,有一些面孔就这样永远从我的生活中退却了。从六月开始,总会在一些早晨或者傍晚,收到几条告别的短信。他们说:再见,朋友。或者:希望我们有一天还可以在罗马相遇。他们回到了土耳其、匈牙利、希腊、巴西、俄罗斯等国,是可以预想的告别,又那么突如其来。世界总是聚合又散开。
那些消息都会把我带入回忆,有时我会想起两三年前刚到罗马的情景。开端是上学校开设的免费语言课,用意大利语教授意大利语,教法和在国内学习语言完全是两回事,没有教授有耐心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地指导大家练习,上来就是整段整段的对话,仿佛这一群外国人天然地就应该知道怎么讲好意大利语。我每天坐校车穿过郊区大片的田野去上课,压力颇重。为了学好语言,还曾横跨了两个不同的班级,却还总是跟不上进度。我在这门课程里十分疲惫,有时晚上八点半下课,坐在回家的校车中,皮囊里只剩长长的沉重的呼吸。唯一能够解压的,是在这些一起学语言的外国人里,遇到了能够帮助我克服困难的朋友,他们让我很快融入了罗马,甚至让我甫一踏上陌生土地,便没有领略所谓异域的孤独。后来我认识了更多的从四处而来的人,他们在我的生命里奇迹般地出现,他们的触手都曾引领我走向陌生的从未经历的角落,如今又都从我的身体上一一剥脱。
阿尔卑斯山下的夏夜十分凉爽,有一夜我被一丝微风拂醒,睁着眼睛失去了睡意。我躺在地上,歪着脖子可以看到侧面桌子上摆着一排红酒瓶,那段时间我似乎染上了酒瘾,每天都要喝一两杯。皮埃蒙特大区的酒质极佳,我变着花样喝完了一瓶又一瓶,却没有把瓶子扔掉,而将它们陈列在屋角,以至于它们在夜晚的群像是如此壮观。
我翻开手机,回顾了当天下午收到的消息。
我下周二去芬兰。Fidan说。
做什么?
室内艺术,现在赫尔辛基有一个相关的项目。我大学时期不就是干了这个吗?
我以为你不再做这个了。
最近,就是隔离期间我又把画笔拾起来了。然后我画了几张公寓这边的风景。有一些挺有趣,这房子是拿破仑时期的,下面的墙体上还有一些壁画。我把它们也复刻了一遍。
她发来了几张照片,其中一张上一个红头发的女人在楼梯上看书,墙面也是褐红色的。我猜那是她的一个邻居。
封锁时期的生活真是……充实。我还在储物柜里翻到了两盒干掉的颜料,我来罗马的时候以为还用得着。
那些颜色不是都不能用了吗?
这栋楼里住着欧洲设计学院的学生,中国人,他们回国前卖了好多画材,我收了一些画笔颜料和画布,还有一个画架,才三欧元。
但是现在你也得把它们卖掉。
对,最近我卖了很多东西,一个意大利人还买了我的一张画。我问他要了二十块。
恐怕还不够你的材料费。
那有什么关系。重要的是这极大地鼓励了我,我想起来我和朋友们一起画画的日子,据说那其中的几个人,现在都在办展览了……而我,谁能想到……
你和他们还有联系吗?
你是指阿尔伯兹?
不是,是说你那些朋友。
当然。朋友们还是有联系,他们有时候会问我何时回到伊朗。
什么时候?
我怎么知道。我现在不是已经决定去芬兰了吗?
多久?
四年。
这实在有点长。
是的,有点长……
那么,阿尔伯兹他们呢?你有没有告诉过他们你的决定?
嗯。他说尊重我的想法,但是并不赞成……你不会相信,有时候我会以为自己做了个梦。我现在肚子上都是紧实的腹肌,没有人会相信我还有个孩子!天哪,我竟然还有个孩子。
嗯。如果你不说,也没人会想到。
可是我能感觉到年龄这回事儿了。我扔那些干掉的颜料的时候,觉得自己和它们没什么区别。开了封也没使劲用,就也干巴巴的了,真可惜……我最近每天都对着电脑,视力也没有以前好……
我以为你读完了会像之前说的那样,回国从事金融业。
那么我为什么还要离婚?
那么你为什么还要来意大利学经济法?这本身就是个莫名其妙的决定。
所以我现在要去芬兰。
……
道别之后,我坐在窗前,就着日光画画。到了夜里八点,太阳还高悬天空,九点钟远山终于现出一片粉红色,落日余晖将尽,我面前的画也画了差不多一半。Fidan启发了我,我重新又开始画画了。我从她的IG上盗用了一张图片,应该是在佛罗伦萨拍的,浓眉大眼很漂亮,背对夕阳。
Fidan来自伊朗,我从没见过她戴头巾,她有优秀的颅顶美感,头发浓密卷曲,露出来才好看。两年前的语言课上我与她随机坐在了一起,知道了怎么申办学校餐厅的优惠餐卡。
一份意面,两道主菜,一道甜点,一份水果,只要两块二,饮料免费。如果你需要,我带你去申请。她说。
如果你想要免费住宿,我可以告诉你怎么办理。我现在就被安排在一大附近,每个月可以省掉几百块的房租。过两天她又补充。
后来我忙于专业,停掉了一门语言课,她发消息来问我怎么没去上课。就这样我们从课上联系到了课下。
Fidan的社交媒体上有很多照片,都是现代女性该有的模样。一起吃了一次火锅之后,我知道了那时她二十八岁,离过婚,还有一个不到两岁的小孩。
阿尔伯兹说他想要孩子,我也认为跟着他比较好,至少可以受到更好地教育。她说。她嘴唇红红的,火锅没有弄花她的唇妆,我问了她用的口红色号。
你要勇敢地去做古怪的自己,这样你可能会非常快乐。这是她经常说的话。对我也对她自己。日常生活中她总是充满能量。但是和我一样,这都是面对他者时故意展现的强大。
她不是第一个和我告别的人,却将我的情绪压到了一个抑郁的临界点。我意识到这样的告别不是终点,还是忍不住任由失落在胸腔里垂坠。在罗马我遇到许多人,大部分并不亲密,或者不够亲密。我与Fidan也丝毫称不上密友,这种人生中转站的友情,让我们毫无顾忌分享了一些隐秘的情绪——我们知道有一天大家会带着对方的隐私淹没于人海。于是在罗马,我成了唯一知道她有一个孩子的友人。她和前夫阿尔伯兹还是朋友,有几次我们说起人生中的重大经历,极其重要的记忆,她都会提到他。她说他是在伊斯坦布尔的圣索菲亚大教堂里向她求婚的。
哦?这可真是稀奇,在教堂里求婚是被伊斯兰教允许的吗?
当然不可以,但是我那时还没有宗教信仰,不过他是穆斯林。
那为什么?
因为圣索菲亚大教堂实在太美了,你学习马赛克,就一定知道它的价值。我当时也感到很惊讶,因为他在那个巨型穹顶下拿出了戒指,我因为太尴尬而慌里慌张地戴上了,但是出去之后我就问他那样做没有关系吗,他说那座教堂在1934年就失去了宗教意义。
我们坐在学校草地中央摆放的书桌上吃土耳其烤肉饼时她这么说,嘴里的烤肉让她想起了人生中至关重要的一幕。
但是,她举了举手中的卷饼,有点嫌弃地说,这根本就不是土耳其烤肉,一点也不正宗。
我躺在地上,关闭了聊天界面。我想可能,我们从此不会再与彼此联络了,这是一次正式的道别。我忽然想起了圣索菲亚大教堂,在Fidan讲述她的故事之前我感兴趣的不过就是宗教迫害和马赛克的毁灭,我还没有去过土耳其,我的土耳其同学在课上放的幻灯片都太学术了,全部都是建筑结构,没有什么魅力可言。新冠肺炎疫情结束以后,我想要去很多很多地方,比如伊斯坦布尔,在那里我极有可能想起一个伊朗女人。我翻开手机,搜索了圣索菲亚大教堂,有一则新闻说,直到2020年7月2日,时任总统雷杰普·塔伊普·埃尔多安撤销国父凯末尔在1934年签署的改为博物馆的政令,恢复这座教堂的宗教场所的角色。我想也许Fidan还不知道这条更新了的消息。为什么是2020年呢?也许这一年是一个极其需要信仰来支撑的一年。
这一年身边许多人都做着突兀而艰难的决定,很难以一个标准的尺度衡量谁承受的压力更多。无论是正序还是脱序,都是独一份的生活,有各自的得失。我一直失眠到清晨,那时候忽然响起了轰隆的雷鸣,我从地上爬起来去关门窗,花青的天空上竟如蛛网般布满了闪电。它们青筋毕现,噼噼啪啪不肯停下,足足绞缠十几分钟。接着大雨瓢泼而下,打得窗沿屋角啪啪作响。后来这些雨很快收稍,庭院里又一次恢复宁静,墙壁上黑色的灯盏还亮着,远处的天空已经泛蓝发白,和雷内·玛格丽特的《光之帝国》一模一样。我的画板还支在起居室的中央,模模糊糊只有一个女人的轮廓,它阻碍了我的动线,于是我决定第二天把这张没有画完的画收起来,我没有兴趣再画下去了,我们不会再次相见了,这是我认知到的现实。
我重新躺回地上,睁眼看着灰白的天花板,如同从前躺在古罗马遗址的草丛里,望着头顶白浪翻滚的云雾,或者刺目耀眼的蓝天。有一次我们还一起在倾盆大雨中走过一座郊外的庄园,那时候是深秋,所有人都在雨水中被冻得瑟瑟发抖,但没有人因此而感到忧伤,大家的脸上都是笑意,谈兴浓烈,把簌簌雨声压过,塞满寂静的角落。那时候我想,人能够拥有这么多的幸福吗?因为过得过于美好,未来的一切似乎都不再能够胜得过眼前。
半年里我经历了许多个别离。我们是准备好告别的,只是2020年的告别和以往曾经准备接受的那些不同,每一个都变成了被呼呼晚风翻页的纸张,迅疾,潦草。我曾经预想过的一切都没有发生,大家并没有好好地说再见,没有一个有温度的拥抱、一个离别之吻就散开了。忽而一觉醒来,发现那些人事物,都仿若一场大梦。有一天清晨五点,我起身去郊区散步,在古道上看到了许许多多的落叶,才惊觉已是秋天。树木上的叶片都已发黄发红,都在走向下坠的过程,我所在的考古项目里的人们,也都各自飘零。留下的只是社交软件上的几行文字,许多许多的遗憾。
Lin,生日快乐,我一直期待见面,可是你一直没有回来。我的房子租期已经到了,后天便离开罗马,和从前说的有所变化,九月份我不会再回来了。我希望……有一天我们还会再相见。毕竟人生还有一多半……真的还有那么久吗?……无论如何,健康是第一位的。爱你的泽内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