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月亮悬挂在谁家屋顶上(中篇小说)
作者: 孔志勇1
这个案子,对于夏铁坚法官来说,渐渐变得滑稽。当事人夫妻要离婚,夏铁坚建议他们调解,女人便拉着他建立了一个只有三个人的微信群。他们夫妻每天在群里吵架,要夏铁坚评理,他们理解的“调解”就是这么回事儿。
然而他们只是不停地吵,全是鸡毛蒜皮,相互之间从没有一句“你爱过我吗”或“你没爱过我吗”的话,所以,离婚的事儿好像遥遥无期。那是一座悬崖,你往那里去,却永远不可能到达它的边沿。到不了悬崖的边沿,就永远不可能看到深渊。看不到深渊,深渊就不可能凝视到你。
夏铁坚不胜其烦,说:“我在这不是法官,是媒婆。”可他们是打工时自由恋爱的,现在天各一方。夏铁坚要他们回来,当个面,他们都说没空。
“那么,你们到底是离还是不离?”
“她给个说法就离吧!”
“他给个说法就离吧!”
“他妈的!”夏铁坚心里骂道,嘴上说:“我退群,你们继续吵,吵好了来办手续。”
女人说:“夏法官,是你说要调解的,退群是不负责任、不作为。”
夏铁坚不苟言笑,十六年的职业生涯,在北湾地区,人如其名,有“铁面无私”的口碑。这女人递诉状时,他见过,年轻,漂亮,衣着光鲜,然而空有皮相,却不懂婚姻,更不懂爱为何物。夏铁坚哭笑不得。这年头,“不作为”三个字,对公务员是个紧箍咒,夏铁坚还真不敢退群。
好吧,你们吵,我静音,不插话,不回复。夏铁坚把手机熄屏,看看表,还有一个小时下班。他随手翻翻卷宗,这是另一个案子。
镇中心小学状告一该校前代课老师霸占两间教室办私人幼儿园。这事儿发生在十多年前,那时候夏铁坚还没来北湾镇上班。代课老师诉称当年的教育办主任想打她主意没到手,就骗她主持学校的附属幼儿园,后来以她一直教幼儿为由,不给转正。教育办主任说她血口喷人,反诉到镇政府。镇政府领导出面调解,在代课老师的诉状上签了一行字:“经协商,XX同志继续主持幼儿园工作,自负盈亏。”学校不肯认这个批示,因为该诉状上并没有就批示加盖公章。由此,双方扯皮十多年。公立的附属幼儿园转变为私人拥有的幼儿园,这无疑是侵占国有资产的违法行为;而且这所幼儿园无证经营,在行政上也该予以取缔。但问题是,事主家在当地颇有势力,她丈夫就在镇政府上班,她本人已多次上访。上访这事儿,在如今,颇有无理占三分的味道。夏铁坚想判决该幼儿园强制搬离,然而,那女人以喝农药相威胁。无奈之下,夏法官向上级反映情况,县法院院长亲自带他向县委书记汇报。此时恰逢全国“两会”召开,书记说:“对这个事,我心中有数,不能让她有再去北京上访的借口,不能激发矛盾。叫学校撤诉。”
“学校校长不肯撤诉。”
“我给教育局局长打电话。”书记当场给教育局局长打电话,局长说当然按书记的指示办。
可是,案子已经快两年了,那个校长依然不来办撤诉手续。
夏铁坚在犹豫,得到了领导的指示,他可以不经过学校法人签字就办理结案手续,但这有违司法精神。他将这两件案子联系到一起,觉得生活真是不可理喻。
“再拖一拖吧。”他想。
还有一个案子。有个女人在街上丢了苹果手机,被一个小学男生捡到。通过调取监控,失主找到该男生的母亲,母亲开始否认孩子捡到手机,最后在证据面前承认捡到了手机;可是当她把手机还给失主时,手机已经坏得彻底不可使用了。失主状告该母亲故意毁坏私人财物,而该母亲坚持孩子捡到手机时,已经是这个样子。我们的法官不难判断此案的是非曲直,难就难在又碰到一个下定决心耍赖的女人。问题是,即使全社会都是一场罗生门,作为法官,你也得宣判。
唉,人性!存在即合理,还要法官干吗?人类是地球上最不讲法则的动物,每个人又都以为自己可以是法官。夏铁坚又看看手表,扶了扶眼镜,提起包,回家。
天气真热,正午的太阳烤得皮痛。街道有些脏,两边的商户总是占道经营,留给车子经过的空间不多,也没给人行走留多大余地。最恼火的,是一个卖烧烤的,占据着丁字街的中心,成了车辆行人绕行的标杆。这条路上,有一座中学、一所小学,都以北湾镇命名。学生中午和下午下课,这条道路更拥挤不堪。夏铁坚曾在一辆汽车的车轮边救下一个调皮的小学生,因此对这种拥挤状况非常恼火;但他不是政府行政人员,更不是市场管理者,他没有直接行使行政权力的可能。作为镇人大代表,他写过很多次关于整顿街市的提案,都没有什么效果。一个临近河边的有点古老的小镇,习俗总具有强大的力量。
每一次走在街道上,他都想:“我本来可以是一个警察的。”——他毕业于警校,因不满足在乡镇司法所的岗位,自学通过司法考试进入法院系统,几年后,获得了现在这个职位:北湾镇人民法庭庭长。
回家路上,夏铁坚在街对面一堆杂货中间,看到了蹦跳着走路的儿子夏垂钰。儿子在北湾镇中学念初中一年级,继承了父亲俊朗的相貌,学习成绩也十分优异,只是性格内向,不太爱说话。
儿子看到了父亲,停止了蹦跳,眼镜片后面的目光有些胆怯。然后走过街道,叫了声:“爸爸。”
“嗯!走路好点走。回家吃饭。”夏铁坚语气平板地应了一声,走在前面。内心里,他对儿子十分满意,儿子基本上是按他的理想发展的。但他从不在儿子面前把这份满意表现出来,他认为,一个男人,必须有钢铁般的意志,为人楷模。他既希望儿子敬畏他,又对儿子在他面前表现出的谨小慎微颇为担忧。自己从不对孩子恶言恶语,有什么好畏惧的呢?他认为孩子惧怕他,只能是性格使然,这应该不是父亲的错。他经常反思自己教育孩子的方式,不是没发现自己的缺点,但他不苟言笑的特点已是一种习惯。
夏垂钰从小就觉得常年穿着制服的父亲有着无上威严。父亲说法律是神圣不容冒犯的,在他心中,父亲就代表着法律。
父子二人一前一后往家里走,对北湾镇农民街上的人来说,这对父子是一道独特的风景。
“两截戴眼镜的树桩子。”他们说。
夏垂钰走在父亲身后,身子也变得笔挺,目不斜视,步伐方正。
2
家里更热,但夏垂钰不敢脱掉校服打赤膊,因为这是不被允许的。
这两室一厅的房子,属于镇工商所。法庭的房子是20世纪60年代的老旧建筑,没有多余的公房可以住家。公家安排夏庭长一家住在这里。三年前,他们在县城买了商品房,不过夏庭长连周末都不太去县城住。妻子林梅青是北湾镇中心小学的老师,新房子装修好后,曾兴起过调进县城的念头,她认为这样至少对孩子的教育有好处。
“我是从北湾镇最偏僻的山村学校里走出来的。想读书的孩子在哪都能读好书。北湾中学是我的母校,我是那里的第一个中专生。”夏铁坚以不容辩驳的语气否定了妻子的提议,并对儿子讲了一番“天将降大任于斯人”的道理。所以,他们小小的三居室里,连空调都没装,只有两台风扇。
温柔小巧的林老师在丈夫面前并没有多少发言权。她并不漂亮,却有风姿;就像伍尔夫的意识流名作《到灯塔去》里的拉姆齐夫人,总是以崇拜的眼神望着丈夫,总是默默将家里的一切弄得井井有条。整日与小孩打交道,她也孩子气。她内心丰富,偶尔会对生活生点“别无选择”的怨气。孩子的教育问题,环境是一个重要因素,但不是绝对因素。北湾镇中学虽然是一所乡镇中学,但其教育成绩一度超越某些县级中学,又基于一向对自己孩子有充足的信心,所以,林老师并没有固执己见。她的家庭理念很朴素,不爱跟风。世风有沉沦的危险,世事也越来越举步维艰。北湾镇很小,常住人口不会超过两万,街里街坊相互熟悉,即使不熟悉也互有耳闻。有人私下里嘲讽法官夫妇的处世方式与现时格格不入,也有人对他们表示支持,毕竟,无论世界如何变化,心中有份对沉沦不甘妥协的信念总归值得钦佩。
一家人围桌吃饭,即使吹风扇,依然汗流浃背。
“街上气温只怕有四十度。”端着碗,林梅青朝窗外瞄了一眼。
“嗯。”夏铁坚含糊地应了一声。
夏垂钰低头吃饭,他吃饭的速度极快,却又不发出很大声音。今天炖了鸡,林梅青将一只鸡腿夹到儿子碗里,儿子说了声“谢谢”,并没抬头看妈妈。夏铁坚看了看儿子,想说什么,终究没有说出来。
林梅青每天为调节吃饭的气氛烦恼,她为丈夫和儿子之间缺乏交流而忧心。
“西方人吃饭前向上帝祈祷,好有仪式感的。”她给丈夫添汤,微笑着说。
丈夫看了看她,似有笑意,依旧“嗯”了一声。这时儿子抬眼看了微笑着的母亲一眼,又迅速低头吃饭。
父亲说:“垂钰,夹菜,多吃蔬菜。”
儿子忙向蔬菜碗里伸筷子,夹了几根蔬菜放碗里——他的饭已经吃完了。夏垂钰起身将碗筷送到厨房,出来说了声:“我去睡了。”
“先冲个凉再睡。一上午,你已经出了好多汗。”母亲说。
“好吧。”儿子走进了卫生间。
夏铁坚点头,他也吃完放下了筷子。不过他从不午睡,十多年来,都是躺在床上看侦探小说:爱伦·坡、柯南道尔、阿加莎·克里斯蒂、希区柯克、东野圭吾……都有。他和妻子小小的卧室里,除了一张床、一个衣柜,就是一个装满侦探小说的书柜。平时,这个书柜是锁着的。相对于20世纪70年代生的人,夏铁坚又是个另类,别人爱武侠和琼瑶,他爱福尔摩斯和波洛。即使做了法官,他依然有做刑警的梦想。论理,法官的地位比刑警高,然而夏铁坚并不由衷喜爱自己的工作岗位。一排排侦探小说之间,有一本薄薄的书,那是塞林格的《麦田守望者》,不知道为什么,这本薄薄的书,他读了不下十遍。
他讨厌夏天,夏天有蚊子,一只蚊子可以造成他的失眠;炎热也影响读书的心情。他在儿子门口晃悠了一下,确定儿子已经睡了,轻轻替儿子关了门。林老师洗了碗筷,也冲了个凉。来到卧室,她看到丈夫半躺在床上看书,身上只有一条裤衩,不禁会意一笑,轻声说:“也怕热啊?”
夏铁坚放下书,取下眼镜,微笑着打量妻子。妻子一面将裙子换成睡衣,一面充满歉意地说:“来那个了……”夏铁坚白了她一眼,又拿起书,戴上眼镜。
“让门开着吧。”他说。
“我们房间可以不装空调,阿钰房间还是装一台吧?……”妻子偎到丈夫臂弯里,小心翼翼地说。
“现在的人,好逸恶劳,我不想阿钰成为那样的人。”
林老师还想说话,但丈夫从她颈脖下抽出了手,这是要她别干扰他看书的意思。她得在一点半时起床上班,通常只能眯半个小时左右。儿子两点钟起床,丈夫负责叫醒他。如果丈夫出差在外,儿子自己起床,到目前为止,他从没迟过到。
法官夫妇不知道的是,从小学三年级开始,夏垂钰就不睡午觉了。他知道父亲书柜钥匙藏在什么地方,那些书,他已偷偷看了大部分,包括那本唯一的非侦探小说《麦田守望者》。
他羡慕霍尔顿能反戴帽子、粗话连篇,他喜欢霍尔顿的一切。喜欢上霍尔顿之后,他自己房间里的那些童话书、绘本,从此不屑一顾。
他幻想,霍尔顿才不去麦田呢,他应该是一个自由的小侦探,在野外遭遇种种传奇,破获无数的疑案。现在的夏垂钰,每次开口说话前,都会学霍尔顿,先在心里冒一句北湾脏话:“X你妈!”比如吃完饭后,他说:“我去睡了。”其实说的是:“X你妈!我去睡了。”
3
夏垂钰起床出门前,见父亲房间的门开着,就瞥了一眼。看到父亲并没看书,而是在看手机。他瞥到了父亲双腿间白裤衩隆起。
夏垂钰一点都不怕炽热的太阳光,阳光晒到皮肤上,让汗珠迸出来才好呢!他与康国辉在丁字街相遇,这是每天的约定。每天,康国辉在这里买两串羊肉串。他爸爸是开化工厂的,有的是钱。
“夏夏,给你。”除了羊肉串,还有五块钱,“岳珊瑚把情书交给小岳岳了,但这不怪你。”
夏垂钰替康国辉代写情书,写一封五块钱,他现在攒到五十块了。他们把班主任岳小鹏称为“小岳岳”,那家伙长得和岳云鹏一样,蛮滑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