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楼下(短篇小说)
作者: 曹军庆早上九点半,她从六楼阳台上掉下来,手上还拿着做卫生的抹布,她落下来的地方距离四岁男童夏星星二十公分,距离另一侧私家车三十公分。夏星星一直啼哭不止,他奶奶抱着他,拍打他的后背和肩头,他把脑袋埋在奶奶怀里,脑袋扎得很紧很深,仿佛想回到奶奶身体里面去。
夏星星是留守儿童,父母都在外地,潜意识里,他有时候错把奶奶当成母亲。他没有停止啼哭,每过一会儿又把头抬起来,望向那里,望向她落地的那个地方,然后更大声地哭,并再一次把头扎进奶奶怀里。奶奶本应该抱着他离开,回家去,可是因为不懂心理安抚,不懂心理创伤,以为小孩子哭一会就没事了。一下子来了很多人,奶奶奇怪,一个活生生的人怎么就能掉下来了呢。
楼下每天都坐着一些人,分别是上午九点到十一点和下午三点到五点两个时间段,他们坐在楼下喝茶、闲聊。夏天乘凉,冬天除了下雪,也多半会捂着暖水袋坐着。都是些退休的人,平时又不上班,坐着的小板凳小马扎就放在沈老师车库里。这个小区的车库都在一楼下面,不到一层楼那么高,也不止半层楼高,一个单元两户人家,共有四个车库。挨着沈老师的车库,有个叫熊婆婆的老太太住着另一间车库。那边,单元对面,隔着楼梯,肖婆婆也住着车库。熊婆婆是跟着她儿子的,儿子在五楼,她就住着儿子的车库。这是个旧小区,最高层也只有六楼,没装电梯,熊婆婆年岁大,上楼困难,所以儿子就让她住在车库了。肖婆婆也一样,不同的是她没儿子,她是跟着女儿的。
沈老师住在三楼,楼下的车库里没住人,只堆放些杂物,他很热情,照例每天张罗着给大家烧茶水。
谁家里来了快递,若是刚好没人在家,便吩咐送快递的放在熊婆婆或肖婆婆家,她们倒是从不拒绝,车库里于是总放着来历不明的快递包裹。
车库门前有片空地,也是走道,楼与楼之间有花坛,种了树,还有灌木,算是小区里的绿化带。从车库门口到绿化带,大约有三到四米远,此处空气对流,在夏天有时能形成凉爽的穿堂风,冬天呢,也能晒晒太阳。楼上的人们没事就都坐在这里,休息,闲聊,耍嘴皮子消磨时间。
老头们坐着喝茶抽烟,茶叶泡在玻璃杯里,有时候相互比较一下茶叶优劣,看汤色是不是好看,叶片是不是芽尖。所谈话题无所不包,有本地八卦,也有国际形势分析,各种阴谋论大揭秘,比如朝鲜伊朗以色列美国俄罗斯及阿富汗局势,可说的事情很多。老罗是普京的铁杆粉丝。老徐崇拜金正恩。老朱对塔利班总有话可说。老李十分关注克里米亚。老古相对话少,很少插嘴,不知道在倾听还是在思考。老乔热衷于讨论宗教。大家事实上不过是在各说各话,很难有共识,因此老头们有时候也会很激烈地抬杠。沈老师戴着眼镜,几乎不就具体问题表态,特别是在老头们争执起来时,沈老师擅长微笑,擅长左右逢源敲边鼓,东补一句西补一句,很巧妙就化干戈为玉帛了。他是个补台的人,这倒不是因为油滑,说实话,在他看来,聊天嘛,不就是图个嘴巴快活,犯不着彼此伤了和气。
男人聊男人的,女人们上午把买回来的菜择一下,下午做些针线活,她们有她们自己的话题。偶尔老头和老太太也会扯上同一个话题,这种时候其实也很多,共同的话题一般都涉及小区里的人和事。
小区濒临府河,是二十多年前由福建商人开发的,不老,也不新,一共建了三十二栋房子,沈老师他们这栋房子是第十一栋。
他们每天都在下面闲聊,互通信息,互通情报,对他们而言,差不多这个小区每家每户都没有秘密。谁家里夜里拌嘴了,谁家里有纠纷,谁谁谁有什么社会关系,哪一家添人进口了,谁升迁谁倒霉,哪一家谁生病了,谁将不久于人世,他们都一清二楚。没有谁有意窥视什么,也没有谁在有意打探什么,但是水滴石穿,日积月累,经不起天天交换信息,换句话说,天天在一起嚼舌头根子,就那么些邻居,谁家里那点底细还不被翻个底朝天。
沈老师是退休教师,在乡下教了一辈子书,然后在县城退休。老伴姓郭叫郭师傅,从商业局下属的百货公司退休,退休金虽微薄,但他们的儿子在天津做服装生意,可以经常寄钱回来。郭师傅是我们县里的抗癌明星,十五年前她的肺癌就到了中晚期,至今还活着。她是个奇迹,她当时开始吃的那种抗癌药,制药厂跟她有个约定,规定她每存活一年,药价就按比例往下降多少,降到如今,她已经免费吃了几年的药了。她很自豪,也很感激制药厂,每过三个月,制药厂就会按时把她需要的药邮寄过来。制药厂宣传产品,总是拿郭师傅当正面典型。但是郭师傅胖,她不爱运动,就喜欢搬个小板凳坐在楼下,永远对人笑眯眯的。沈老师倒是长得瘦,又瘦又高,热心快肠,还在业主委员会任了个职,他陪着郭师傅,见人就请人坐,反正方便,他早在车库里烧好了茶水。
楼下坐着的这些人,就是这样慢慢形成了一个圈子,如此说来,沈老师和郭师傅便是这个圈子的核心,或者就是这个圈子的发起人,怎么说都不为过,两个人在我们眼里都是和和气气的,人品也好。
老罗是国企退休职工,腰板挺直,爱喝点小酒,脸总是红的。他老伴叫老辛,跟他是同事,年轻时肯定长得漂亮,老了老了身材也没走样,性格又阳光又开朗,笑声和讲话的声音都很嘹亮,她跳广场舞,据说在太白广场老年舞蹈队中,她是最引人注目的老太太。
熊婆婆独身,肖婆婆也独身,她们的老伴可能已经不在了。
老徐是老中医,有两个儿子,其中一个儿子是公安局的缉毒大队长。
老古在乡下老家开了家超市,由着老伴和子女经营。还有个将近百岁的长寿母亲,跟着他住在城里,他跟老母亲斗智斗勇,每每对她的淘气叫苦不迭。
老朱叫朱正宽,从皮匠街街道办事处退休,老伴在河滨公园练太极。老李叫李义信,从海棠镇政府办公室退休。两人都是退休公务员,他们的名字都是自己主动说出来的,行不改名坐不改姓。
还有老乔,年轻时在街上拖板车。
这些人坐在一起其乐融融,虽然杂乱地坐着,但秩序还是有的,边界也还是有的。却又很开放,路过的人也会在这儿站一会,其他楼栋的人也有过来坐坐的,大家都很友好。
夏星星的奶奶住在十三栋,一个人带着星星,星星的父母在江苏,他喜欢到十一栋这儿来玩,沈老师有糖给他吃,其他人也爱逗他,他站在中间,一会儿走向这个老爷爷,一会儿又走向那个老奶奶。可是自从看到做卫生的那个女人掉落在身旁,他连着四天哭个不停,夜里睡着了还在呜咽,有时哭醒来,便扯起嗓子更大声地哭。
他奶奶从第二天开始,以土法子为他叫魂。她用白石灰在星星额上点了个圆点,傍晚时分,揪着他的耳朵在小区里来回走着,大声叫着,“星星回来呵,星星回来呵。”她的叫声和孩子的哭声混杂着,在小区上空回响。
很多人都听到了他们的声音,老徐配了服中草药,让夏星星的奶奶煎给星星喝。
郭师傅把夏星星的奶奶拉到一边,关切地问她告诉了江苏的儿子媳妇没有,孩子这样哭下去恐怕很麻烦。她回答说告诉了,他们都没时间回来。郭师傅说当爹的没时间回来,当妈的也没时间吗?郭师傅知道两人离婚了,这个消息她暂时还没有传播出去,可是星星出了这么大的事,他们就算离婚了,也不能不管呵。夏星星的奶奶搂着孙子,忍着眼泪没落下来,她带着哭腔说,我又哪管得了他们!
好在夏星星从第五天早上就不再哭了,他饭量变得很大,餐餐吃很多东西,吃零食,还老叫饿,一张嘴就嚷嚷着说饿了。不光他奶奶,大家都备着饼干蛋糕水果什么的,只要星星说饿了,都忙不迭塞给他。
老李担心地说,“孩子这么狂吃会不会出问题呵?”
老朱也说,“好像是有点不对劲。”
老罗反驳说,“能吃有什么不好,我就爱吃。”
老徐揪了揪胡子,“只要能消化,就无大碍,边吃边看吧。”
我是个不入流的作家,住在四楼,成天在家里闭门不出,写些自生自灭的小说,我所写的书,注定都是消失之书,我对此心知肚明。有天我下楼,遇到住在三楼的女人,她刚下班回来,同情地望着我说,“不要老待在家里了,一个大男人,好歹还是找些事做。我在保险公司,虽不管事,但还能跟领导说得上话,你要愿意,我可以帮你说说,先到我们公司做段时间保险吧。”
我惊慌失措地往下跑,嘴上说着,“谢谢,或许,以后再去。”
她的善良和慈悲令我羞愧,单靠写作,我真还养活不了自己。素不交往的邻居,居然如此关心我,为我的生活操心,岂不令我肃然起敬。
他们闲坐聊天的地方,就在我书房的窗口下面,即使我不下去,没和他们坐在一起,也能断断续续听到说话声,除非他们刻意压低嗓音,否则我都能听出个大概。
老罗和辛大姐(我们后来都叫她辛大姐不叫辛师傅)年轻时应该很般配,男子俊美,女子漂亮,走在一起很能惹人注目,到了暮年,一举手一投足,还能看到过去的味道。这个小区刚刚建成的时候,他们就搬来住了,住在我们这个单元的一楼。两人所在的国企,在县里很有名,可以说是当年全县最大的工厂,厂里还办了自己的报纸。一家工厂能办报纸,那是很厉害的,能在那里上班的人,自然很骄傲。那家国企在城东,有职工住宅楼,如果不愿住职工楼,还可以就在附近购买商品房,开发商在城东也开发了很多房子。但是老罗辛大姐没住在城东,却选择在这里买房子,作为他们退休后的居住地。二十多年来,他们好像从没和从前的工友来往过,至少一次也没见到他们过去的同事来访。这算是离群索居吗,或者算是隐居吗?我有时会想,他们是不是在刻意逃避过去?如果是,他们为什么要逃避?可是呢,似乎也说不上。但老夫妻很和睦,差不多是这里的模范夫妻,他们的女儿和女婿,经常带着外孙,从武汉过来看望他们。
就在昨天,也就是六楼出事的头一天,老罗突然莫名其妙地发了一通脾气。大家印象深刻,事情虽不大,但事情的性质却让人大跌眼镜。
起因是辛大姐做主买了张新沙发,本来家里有张旧沙发,她以旧换新,淘汰旧的,再加些钱又买了新的。先买了这种沙发的人是沈老师,沈老师的老伴郭师傅说,新沙发坐着又软又舒服,还便宜,花不了几个钱,辛大姐专门去看过,也动心了。她跟老罗商量,老罗坚决不同意,他的意思是我们还能活几年,旧沙发又不是不能坐,花那个冤枉钱做什么。辛大姐以为,尽管他口头上不同意,但只要买回来,估计也只能默认。以前也有过这种事,也是这么处理的,她还加了双保险,把娘家弟弟和侄女叫过来吃饭,安排老罗陪他们打麻将。下午四点多钟,新沙发送来了,就算老罗真不高兴,也应该会忍着吧,这种时候发作,要多不成体统就有多不成体统。
没想到的是,老罗偏偏就发作了,他摔掉手上的麻将牌,一扭身跑到外面来坐着,坐在他经常坐的那个位置上,嘴上还骂骂咧咧,“叫你不买你要买,旧沙发不能坐吗?看你还能活几年,等我死了你还活着,你一个人老活着,活成个老妖精。”
大家都劝他,已经买了就算了,又不是多大个事。辛大姐自始至终没回嘴,张罗着送货人赶紧把新沙发装好,把旧沙发拖走。老罗也有一阵没吱声,这事好像过去了,可事实却是他还在酝酿情绪,他此时的沉默是暴风雨前的沉默,他还有更厉害更戳人心的话要说。
老罗突然喊叫着大声说,“你心里就没点数吗,心里没数吗?凡是你做主的事能有什么好事,有什么好结果,不是你做主,我们的儿子能没了吗?我说不能那样你偏要那样,我们的儿子好好地活到了十八岁,说没就没了,你心里就没点数吗?你不记得吗?”老罗嗓门大,这些话是喊叫着说出来的,声音却越说越小,最后那句“你不记得吗”,听着就像是耳语。
他的脸像刷上了石灰,所有人都惊呆了,没一个人再开口劝他。
送货人已经走了,辛大姐在扫地,她踉跄了好几下,差点摔倒在地。还是她娘家侄女把老罗拉进去了,她对大家说,“我叔叔中午喝多了。”
老罗没再说话,辛大姐也没跟他吵架,吃过晚餐,她又照旧到太白广场跳舞去了。
没有人议论老罗的家事,大家都在一起,要说什么也没机会说。
但是在背后,各自在自己家里,免不了还是会叹息。
沈老师就说,“谁能想到,在那么和睦的家庭里,还有那样痛苦的暗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