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话(短篇小说)
作者: 韦名大学毕业,我留城进了一家报社当记者。那时的城市,城里有村,村中有城。城里上班,村中生活。有序与杂乱,安静与喧嚣,就像电影里的镜头一样,每天随时切换,再自然不过。
和我一块进报社的还有另外两个男生和一个女生,他们都和我一样,为了留城,不敢有过多的奢求。因此,当报社办公室主任告知我们,可以为我们在城中村提供宿舍时,我们心里别提多高兴了。
在村口牌坊下车,办公室主任领着我们四个毕业生提着行李穿行一条小巷。小巷深长,七拐八弯的。巷道很狭窄很阴暗,巷两边的房子都握着手,你挨着我的门,我贴着你的窗,虽然都只有三四层,却显得特别高,从狭窄的巷道朝上看,天空成了弯弯曲曲的一线天。
在一栋三层旧楼门前停下,主任开了一楼的大门,对我们说:这楼报社租下了,收拾收拾,就是你们的宿舍。进了门,屋子很暗,从一线天的小巷走进来,都要待一会才适应。屋子也很小,一房一厅,里面房间摆一张床,外面客厅摆了两张。房间肯定得给女生住,难道我们三个男生要挤在小客厅里?主任看出了我们的疑虑,笑着说,一楼就住你们三个男生,李钰住三楼。我们看了看,一楼没有楼梯上二楼三楼啊?办公室主任走出一楼屋子,解答我们的疑惑——屋外右侧有飘出来的楼梯可上二楼,三楼则要经过二楼客厅门外的通道走上去。办公室主任还告诉我们,二楼之前临时分给了报社的谢副总编,不过,他好像一家三口很少过来住,只堆放了一些东西。
主任交代完,留了钥匙就走了。办公室主任一走,李钰因为不用跟我们三个男生挤一楼,提了行李,高高兴兴地出门上楼收拾去了。周帆赶紧跟出来,很绅士地对李钰说:我来帮你。那时的记者,不仅要说得写得,还有干得扛得,女记者当男人用,男记者当牛使。李钰一句“不用,谢谢”还在嘴边,两袋行李已随她上了二楼了。周帆看着李钰上了二楼,眼睛还一眨不眨地盯着上面看。
主任走时,一股肃杀的穿堂风从巷道里而来,这风如野马脱缰般狂暴不驯。风过后,五颜六色的塑料袋在巷道上空飞舞。主任走了,我们的问题就来了。我们三个男生,同时毕业,学历一样,毕业的学校又差不多。谁住里面房间?谁住客厅?主任是老油条,谁也不得罪,把矛盾交给我们自己解决。
“别看了,人家都上楼了。赶紧来商量房子怎么分配吧!”莫迪性子急,提着行李,不知朝哪放,见周帆还痴痴站在门口,眼睛直勾勾地看着空空如也的二楼梯子,腾出一只手在周帆眼前扫了扫。
大千世界,芸芸众生,不患寡而患不均。刚留城,大家开始不敢有过多的奢求,只求有个床位能落脚足矣。现在不仅床位有了,还有可能住单间,尽管单间很小,摆了床就没更多地方落脚了,但毕竟私密啊!除了性子急的莫迪提着行李,我和周帆的行李都还在一楼客厅的地板上躺着,此刻三个人谁也没吭声。
哎呀!都是单身狗一个,谁住里面单间都一样。周帆做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最先打破了大家的尴尬,完了又油嘴滑舌地说:最多,以后谁的女朋友来了,单间让出来,做临时洞房就是。
我和莫迪都被周帆逗笑了。想想也是,身无一物,无女无友,住哪都一样。我心里释然,笑着大方说:就是就是。莫迪嘴张了张,却像被北风吹裂了嘴角一样,龇牙咧嘴开不了口。
给陈东住吧。陈东比我大一个月,比莫迪大三个月。尊老嘛!莫迪,怎么样?我惊讶周帆怎么这么快就摸清了我和莫迪的出生年月,不禁对他刮目相看。我更没料到周帆会把球踢给我,弄得我有点不知所措。但我心里还是热乎乎的,这周帆,虽然嘴花花的,但心地还不错。我嘴里却客套起来,说别了别了,但说“别了别了”四个字时怎么也没刚才说“就是就是”那么真心。
莫迪没吭声。周帆示意我看莫迪的脸色。莫迪这回不仅嘴角像咧开了般,开不了口,而且脸也像是屋里的灯突然关了般,迅速暗下来。
我的脸色也迅速暗了下来。
要不,莫迪最小,我们爱幼嘛!把房间让给莫迪住。周帆见冷场了,赶紧打圆场,故作轻松地说,不过,我们可说好,要是我和陈东来了女朋友,莫迪你可要让一让啊!
莫迪的脸顿时像是屋里的白光灯换成了红光灯,潮红了,想应承下来,却不好意思说。莫迪眼睁睁看着我,希望我能点头答应。可这回,我的脸也像遇着红光灯般。你不仁别怪我不义,既然你不同意我住,我也不给你住。我的嘴巴像被501胶水牢牢粘住了,不开口。
见我也不松口,周帆自言自语:那咋整啊?总不能让房间空着吧?要不,我住进去。以后啊,你们俩谁来了女朋友,我都贡献出来,怎么样?我因为生着莫迪的气,赌气点头答应了。没想到莫迪居然和我一样,也点头答应了。
矛盾立时迎刃而解。
既然你们都礼让,那我就不客气了。生怕我和莫迪反悔,周帆赶紧把行李搬进了房间,精心布置起来。
看着周帆吹着口哨,兴高采烈地布置房间,我和莫迪才恍然大悟,让来让去,争来争去,最后却便宜了周帆。莫迪看着我说,早知道这样,还不如抽签,大家机会平等。
房间比客厅好很多,想热闹了,客厅里随便一坐,天南海北,海阔天空,聊个没完,吵个不停,想安静了,进屋关起门来成一统,管他外面春夏秋冬。用莫迪的话讲,周帆在房间干啥事都行。住进来后,周帆却除了进房间睡觉外,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客厅里。我们三个人,莫迪性子急,藏不住事,直来直去;我爱思考,人随和,有时比较木;周帆脑瓜灵,有想法,有谋略,话又稠,每天晚上老有讲不完的故事。刚开始,我和莫迪还插插话,后来,每天晚上都变成了周帆一个人的专场,我和莫迪只有听的份。晚上周帆讲的,万变不离其宗,都与女人有关。刚开始,周帆还讲得含蓄一点,后来越讲越露骨,有时甚至把三级片里看来的情节和动作绘声绘色地讲述给我们听。在那孤独寂寞的夜晚,周帆的故事就是我们青春的印记,也是陪伴我们度过漫漫长夜的鸡汤。周帆经常讲得口干舌燥,我和莫迪也听得气喘吁吁。深夜窄小逼仄的出租屋里,我们三个人最后都面红耳赤,焦躁难安。
住进出租屋半年,我才知道了我和莫迪、周帆三个人同时在追李钰。这个李钰,我第一眼见就惊为天人:长辫垂肩,玉臂纤腰,端鼻秀眉,粉面红唇,一笑两颊梨涡浅浅。金庸迷的我,感觉李钰就是“丽若春梅绽雪,神如秋蕙披霜”的青桐再现。李钰心性高,一般男生轻易看不上。这不,李钰一到报社,很多编辑记者都有意无意往她跟前凑。李钰不卑不亢,谁也不得罪,却是谁也够不着。近水楼台先得月,我和莫迪,在深更半夜,被周帆说得浑身焦躁时,都在心里打李钰的主意,以至白天都想多看看她两眼——晚上下班回来,李钰是不会出去的,我们自然见不着。
那段时间,我频频约李钰。李钰虽然一次也没赴约,但事后她总会说“抱歉”,也总承诺抽空到一楼来坐坐。说多了,让我感觉李钰说的“抽空坐坐”,就像我们平日里和人家见面打招呼说的“得闲喝茶”一样,是不用兑现的。
春末的一天晚上,乍暖还寒,明月悬西,星斗满天。照例又是周帆在主讲,话题依旧是女人和性。周帆正讲到男生和女生进了屋,拉灭了灯时,客厅的门被敲响了。莫迪的床靠近门口,衣服也没穿齐整,就起身开了门。一看,莫迪傻眼了,愣着没动。
“不欢迎吗?”一袭粉色连衣裙的李钰,双目晶晶,娇如春花,宛如天仙一般,在黑暗的夜里飘然而至,俏皮地说。
“欢迎!欢迎女神!”还是周帆反应快,赶紧拉了一张凳子,用衣袖抹了抹后,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李钰袅袅婷婷地进来一楼客厅。
李钰来坐了一个来钟,说天晚了,要回三楼休息了。我们三个人都很不舍,却动作一致地起身送李钰出门,看着李钰玉步款款上楼,最后消失在黑夜中。我们三个人都怅然若失。
“啊,仙女,你终于践诺来了!”李钰走了,回到屋里,周帆感叹着说。
“李钰是践你的诺来了?可笑!”一个晚上,周帆先入为主,处处表现得像男主人,莫迪很不满,又不好发作。这回,一听周帆说李钰践诺来了,莫迪很是不屑。
“当然是践我的诺了,她答应的!”周帆一副无可争辩的样子,看着我和莫迪得意地说。
“哼哼,她也答应过我!”莫迪不服,轻蔑地回应周帆。
看着周帆和莫迪两个,我诡秘地一笑。
“难道闷骚陈东也约过李钰?”周帆和莫迪异口同声地问。
三个人顿时明白了一切,你看我,我看你,都不吭声了。
但不管践谁的诺,李钰后来常常到一楼来坐坐,和我们三个人一起聊天,有时聊得还挺晚。有一回,我笑说我们三男一女,每天晚上在这小小的出租屋里谈生活,讲工作,议社会,论世情,很有意思,干脆就叫“四人夜话”,怎么样?没想到大家一致同意。“四人夜话”从此在我们四个人叫开了。李钰在,女人和性的故事不好再讲。尽管我和莫迪都争着抢发言权,奈何周帆跑政法线,稀奇古怪的事多,加上口才好,我和莫迪常常抢得了开头,却抢不了结尾,周帆渐渐成了“四人夜话”的常设主持人。
每次李钰来参加“四人夜话”,周帆都表现得像男主人一样,热情地招呼这招呼那,让我和莫迪心里不舒服。但我感觉,李钰对我们三个人的情分是一样的,该疏时疏,该近时近。如果说,感情能用秤来称,我敢说李钰对我们三个的情感,一定是半斤八两,分毫不差。李钰没有给周帆太多的热络,让我和莫迪很受用,也很受鼓舞。
“你俩别掺和了,也别争了,李钰不会跟你俩。李钰是我的!”莫迪白天去啤酒厂采访顺带扛了一箱啤酒回来。晚上,李钰没来参加“四人夜话”,我们用啤酒送夜话。先是用杯喝,一瓶三杯,莫迪嫌不带劲,一口气连开了三瓶,自己拿起一瓶,用右手大拇指压住瓶口,使劲晃了晃。瓶里的气顿时爆发了,从莫迪的大拇指两侧“嗤嗤嗤”朝外窜。莫迪昂起头,张大了嘴巴,含住酒瓶口,像是嘴上架了门大水炮,任由水弹“咕咕咕”地朝他的五脏六腑发射。莫迪吹啤酒的动作帅呆了,惹得我和周帆也跟着拿起啤酒瓶,一人一瓶吹起来。周帆的酒量没我和莫迪好,一人两瓶啤酒下去,周帆喝高了,嚷叫着要我和莫迪退出,成全他。刚开始嚷,我和莫迪都没太当一回事。周帆说了几次,莫迪火了,借着酒劲骂他:“就你这样,老色鬼一个,李钰看上谁都不会看上你!”周帆居然没生气:“莫迪你不懂,男人不坏,女人不爱。男人不色,女人不好。”莫迪当周帆喝多了,没再争辩,却放出话:“告诉你周帆,我是绝对不会放弃李钰的。”莫迪说完为表示他的巨大决心,又一口吹了一瓶啤酒。
“四人夜话”大概持续了有一年。那是快乐又幸福的一年。这一年里,李钰参加得很勤,来聊聊天,吹吹牛,完了每天差不多时间回三楼。这一年里,李钰与我们仨人的关系也仅限于此,止步于此。
初秋的一天晚上,李钰出差不在场,周帆又大谈女人和性。聊着聊着,本该是激情昂扬的周帆,突然间蔫了,发出感叹:这么好的女孩子每天和咱们朝夕相处,相谈甚欢,我们三个却是谁也无缘消受。与李钰相处了一年,李钰的活泼、可爱、聪慧、善良越发让我们迷恋。我们三个在暗暗使劲,都希望得到这棵像被故宫博物院珍藏的大白菜,又害怕这么好的大白菜,给对方拱了。但任凭我们怎么使劲,李钰对我们三个还是和一年前一样。这多少让我们有挫败感。周帆这一说,刺痛了我和莫迪自尊又自大的脆弱玻璃心。
我和莫迪都默不作声。出租屋里只有我们老牛般粗重的喘气声。一会,莫迪站起来问:还有酒吗?周帆变戏法般从口袋里掏出三瓶九江双蒸,一人递给一瓶。莫迪喝得太猛,连咳了几声。周帆慢慢抿了一口,有点伤感:李钰说了,我们四个人,一起走出校门,一起进报社,一起租房住,当一辈子的闺蜜不好吗?
莫迪性急,把剩下的半杯酒全倒进嘴里。这一年里,莫迪追李钰也一样性急,他把追女孩的各种招数都使出来了,却迟迟没有进展,早已江郎才尽了。经周帆这一说,莫迪有点坐不住了。不要说莫迪,闷骚如我者,也冷静不下来。
“兄弟们,大家别争了,李钰说,我们四个既然是闺蜜,她就不会当陈东的女朋友,也不会当莫迪的女朋友,也不可能当我的女朋友。”周帆情绪十分沮丧,又抿了一口酒说,“我觉得,我们兄弟仨不要在一棵树上吊死,各自行动,各自安好吧!”
周帆的情绪感染了我和莫迪。周帆说完,屋子里又安静极了。良久,莫迪憋了半天憋出一句话:李钰不是我们三个池子里的鱼,我们三个也不是李钰碗里的菜。
屋外,欲藏还露、欲隐欲现的半规月悬在半空,一阵紧似一阵的大风拍打着铁门。
因为认清了现实——这是周帆说的,说过“绝对不会放弃”的莫迪最先放弃了。莫迪找到了自己池子里的鱼——他和跑线单位的女通讯员对上了眼。有了女朋友,莫迪隔三岔五不回来住,“四人夜话”随时减员。一段时间后,周帆见我迟迟没有动静,居然替我着急,说要帮我介绍。我说周帆,你这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吧?不是我找不到女朋友,是我心里放不下李钰。这么好的女孩子去哪里找?闷骚的我,不容易动情,可一旦动情,要我放弃,谈何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