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沾你的光(短篇小说)

作者: 李治邦

石志武的父亲是中学校长,他有一个弟弟叫石志文。

石志武一直听父亲的话,石志文却很叛逆。他和弟弟的关系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就是正常来往。弟弟是省城的市长,这个正常就打了折扣,也就是,如果弟弟不跟他联系,他就绝对不跟弟弟说话。石志武就是这个脾气,自尊心极强,别人说他一句不好听的话,他能生气两天。弟弟说他,你这臭脾气要改改,要是照你这种生气的方法,我早就气死了。父亲喜欢石志武,觉得他是个真正的男人,对石志文不怎么理会,也从来不会拿他这个当市长的儿子显摆。在学校,甚至很多人不知道他有个儿子在省城当市长。有一次,上头要拆这所学校,说要建一所新的学校,其实是学校的位置好,上面想拆了建住宅楼。上面要硬拆,他才找了儿子石志文。石志文倒是给父亲争气,直接把那校长撤了,还在调查他的经济问题。没有人知道是校长找了儿子,只知道是这个主张拆学校的领导犯事了。父亲还有些忐忑,石志武劝解道,他这么强拆学校建住宅楼,背后一定有猫腻,您犯不着嘀咕。

石志武开车到省城,这段路他开了三个多小时。他开得很慢,从德国回来有半个多月没有开车了,一下子上高速公路还不太适应。途中,弟弟石志文打电话给他,到了省城直接去家里,兄弟一起吃顿饭,他们已经好几年没有在一起吃饭了。石志武对弟弟伤感地说,咱俩有四年没见面了吧。石志文抱歉地说,怨我,都是我的错。石志武不客气地说,当然都是你的错,爸妈去世五年了,你回来过一次吗?石志文没说话,石志武看着旁边的大卡车使劲儿超过了他,害得他差点撞到高速的护栏。他摸了一把额前的冷汗,对弟弟说,我在高速上,刚才超过了一百二十迈,还是不跟你说了。

五年前的今天,那年的秋天来得晚,天闷热得像是扣了一口大铁锅。他父母乘车到省城,弟弟想让他们看看搬的新家,在新房住一阵子。父亲起初不同意,说,你一个当市长的,定搬到了大房子里,我不喜欢你显摆。石志文说,不是,是搬到了长江边上,我就想让你们天天看到长江,还能遛遛。父亲还想坚持,母亲说,儿子的一片心意。父母是坐公共大巴去的省城,原来说好是石志文派车来接的。父亲倔强地说,显摆你是市长,我不沾你的光。母亲说,坐儿子的车有气势。父亲说,你的屁股就这么金贵?坐公共大巴不一样?结果距离省城还不到十里地,公共大巴在高速路上被大卡车追尾,父母当场丧命。石志武跟弟弟发火,说,为什么你不派车?你派不了,我开车去接。石志文说,那时候你在国外,你飞过来呀?

父母的墓地靠近长江。两个儿子跪在父母的墓碑前,都不说话,泪如雨下。那次,石志武对弟弟说,我永远不会原谅你!弟弟对哥哥说,你平常在省城也有不少事,给爹妈买的房子就给你留着了。公墓旁边有座寺庙,寺庙的屋檐风铃被风吹得叮叮咚咚作响。石志武说,我不住,你趁早处理了。在收拾父母遗物时,石志武发现母亲的盒子里有一张存单,竟然是三十万元,上面写的是石志武的名字。其实,母亲早就跟他说过这件事,说,你弟弟是市长,我怕他贪,可又不知道怎么提醒他。你是外贸公司的老总,我也怕你贪,就给你留了一笔钱,你贪的时候就想想我,想想妈给你留了钱,你还贪什么?母亲告诉他一个道理,不是有钱有权就能发号施令的,你必须要有一颗善心。

夕阳落下山,进入省城的高速口堵满了车,排了很长的队。石志武忍耐不住,下了车跑到前边询问,有人告诉他,只开了一个人工通道,剩下的都是电子通道。石志文又打来电话,问到哪了。石志武生气地说,到你家门口,就是不让进。石志文纳闷地问,怎么回事?石志武说,我现在排在高速出口,开的都是电子通道,人工通道就一个,看阵势没有一个小时进不来。石志文说,要不我找人给你开个口子。石志武不耐烦地说,不用,我不沾你的光。石志文为难地说,那今晚吃饭就不行了,我安排了一个重要饭局,有两个重大项目的老总都需要我陪。石志武说,你别管,我自己找个地方先住下,有什么事明天再说。石志文说,给你安排市政府招待所了,你进去到前台,提我名字就行。先吃饭,甭管多晚我过去看你。石志武说,我就烦提你名字。石志文笑了,好,提你名字,现在省城比较乱,你住下就别在外边跑了。石志武纳闷地问,怎么乱了?石志文说,有个国际贸易交易会,哪哪都是人,欧洲团来了不少。石志武悻悻地说,你少管我,我爱自己跑。现在我不担任外贸公司老总了,就是个普通的老百姓,你说的这个交易会我过去参加过几次的,天天忙得脚打屁股。石志文说,好,不管你,但最好别见你前妻,她隔三岔五找我麻烦,让我给她帮忙。石志武果断地说,我不见,她给我惹事不少了。

夕阳已经滚落下来,秋天的云彩变得好看多了,什么颜色都有。

石志武看着车窗外的景致,这段路能见到长江时隐时现。他喜欢走这段路就是因为有长江,他想起父母那次车祸,也是因为弟弟买了江景房。弟弟一句前妻搅得他心神不定。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跑到省城,名义上是看久别的弟弟,给父母扫墓,好像是更想见前妻。前妻叫蔡元秀,是散热器公司的经理。两人离婚已经五六年,原因很简单,石志武实在不能忍耐蔡元秀玩命赚钱不着家的感觉。蔡元秀对石志武说,咱们结婚这么多年,我可是一心一意地跟你,你就因为我想赚钱跟我离婚,这不是你胡闹?石志武反驳,我忍受不了你天天晚上数钞票,一数两小时。蔡元秀固执地说,这是我的人生享受,改不了!石志武愤怒地吼叫着,你的享受,我的难受!蔡元秀说,你不也是外贸公司老总吗,你天天跑来飞去的不也是为了钱吗?石志武说,我是搞外贸的,可我是看着进进出出的业绩高兴,跟你背地里数钱是两码事。我看不见钱无所谓,你见不到现金就要疯。蔡元秀冷笑,虚伪,那走进走出的物资不是钱吗?石志武烦躁地说,你是活生生被钱捆着,我就想自由自在地活着。

两个人吵了好几年,石志武累了。蔡元秀说,我最后给你做次散伙饭,再陪你睡一晚上,天亮了,我就走人。石志武纳闷地问,你去哪?蔡元秀说,我把公司迁到省城了,从此你我各奔东西。石志武叮嘱,你到省城千万别找我弟。蔡元秀说,找不找那得看我愿意不愿意,我为什么放着河水不洗船呢?那天晚上,蔡元秀给石志武特意做了鲍鱼干锅鸡。蔡元秀烹调是一绝,这是石志武一度不想离婚的主要理由。小鸡清炖,鲜鲍鱼五只,香菇数朵泡软,精心挑拣几粒红枣,白花花的蒜铺在上面,香醋数滴、米酒一大匙。石志武看着蔡元秀将所有材料放入砂锅,上盖置小火上烧至热锅,将米酒从盖上淋下至香气溢出,就在香味冲出来的一刹那间,石志武很想说不离婚了。可吃完饭,看着已经进入亢奋状态的蔡元秀开始津津有味地数钞票,他的离婚信念已经坚如磐石。蔡元秀数完了钱,习惯性地去卫生间洗手,问石志武,知道今晚这顿鲍鱼干锅鸡多少钱?闹得他很扫兴。蔡元秀悻悻地说,六百三。石志武喊着,够了!他曾经跟弟弟说过蔡元秀天天数钱的事,他弟弟不以为然,说,这就是一种追求物质的病态,应该看心理医生。

蔡元秀曾经怀过一个孩子,因为她要去深圳倒腾服装,走时做了流产。石志武在医院的走廊里来回狂走,满脸泪水,嘴里喊着饶命饶命的话,一个护士看着他脸带杀气,报了警,弄得石志武很狼狈。他那天动了气,结结实实扇了蔡元秀两个嘴巴子,喊着,就为了倒腾服装就把咱俩的孩子做了,你还是个人吗。对这座省城,石志武始终没有什么好印象,甚至每次来都有些悲伤。他为了蔡元秀离开了这里,父母都反对,说蔡元秀是个很不靠谱的女人,见异思迁。最看不惯她的是他父亲,父亲不满地说,她一会儿倒腾服装,一会儿推销保险,没几天又热衷美容美发。你们结婚这么几年,就因为她的生意,不生孩子。

为了散热器,蔡元秀执意要离开省城,去下边一个拥有制造厂家的城市发展。

石志武没有去市政府招待所,随意找了家快捷酒店住了下来。他想喝点酒。离婚后,石志武每天晚上下班回家都爱喝点酒。他吃惯了蔡元秀做的菜,蔡元秀走了,他就在外边买着吃。为了喝点酒,石志武没有开车,走出快捷酒店的门口,夕阳的晕色还没完全褪去,夜色还是浅浅的像是水墨画。月亮孤零零挂在天空一角,照得人心里不冷不热。空气透着也新鲜,他看到道路两旁的梧桐树没有因为到了秋季就冷落,还是那么郁郁葱葱。他走时还没这么茂盛呢。他本想去旧宅看看。那座旧宅是父亲和母亲离开省城到另外一个城市工作时留的,在一个老巷子的尽头。院子不大,房子只有两间,很逼仄。但院子里有桂花树,桂花绽放时很香。石志武和他弟弟就在院子里复习功课,父亲讲语文和历史,母亲讲数学和外语。邻居们都羡慕不已,说,这两个儿子算摊到了,爹妈都是教师。老巷子周围有三十多条大小胡同,密密麻麻,纵横交错,跟进了八卦阵似的。胡同最宽的过不去一米五,窄的也就是两个人见面得交错着过去。胖点儿的若一个人走,对面来了人得退回去才行。旧宅子没有煤气,没有暖气,院子里没有厕所,解手得去胡同口的公共厕所。可石志武觉得那段日子过得很快乐,以后再也没有这么惬意过。后来,他跟弟弟幸福地回忆这一切,石志文说那是他的至暗时刻,正因为那段黑暗,他才奋发到这个位置上。这让石志武很不痛快,觉得弟弟不可理喻。父母车祸去世后,弟弟将旧宅子处理掉了,给了他四十万。蔡元秀的散热器公司要上一个工程,前期的投资没钱,蔡元秀晚上甜甜地叫了老公许久,石志武心肠软了,把四十万元全给了蔡元秀。蔡元秀指天戳地,发誓说,两个月后一定还,而且有高额利息,结果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石志武提了一次,蔡元秀顿时耷拉着脸子说,你还好意思跟我提这个,我是你老婆,懂吗?蔡元秀走了以后,石志武就没有再找女人,尽管很多朋友为他张罗。石志武的回答是,我让女人掏空了,需要再放点东西才能找第二个。

走到马路上,石志武见街面上车来人往的很热闹,于是就顺着街面走着。在这个城市有他的很多记忆,一个漂亮女孩子在眼前晃了晃,他陡然又想起蔡元秀,尽管有时恨她恨得牙根子疼。他上研究生时,蔡元秀在同一所大学上大四,她是个洋溢着水气的女人,皮肤干净得像一张白纸。那头发很黑,黑得如墨染一般。石志武怀疑她是染的,蔡元秀总是笑呵呵地说,你给我染一个看看。蔡元秀眼睛也是黑白分明,眸子那么清澈透明,一望到底。蔡元秀和石志武说话也很干净,从不拖泥带水的。石志武常问蔡元秀,你爱不爱我?蔡元秀就说,爱。石志武再问,我爱不爱你?蔡元秀说,不爱。石志武就假装生气,蔡元秀说,你心眼小。石志武问,我怎么心眼小?蔡元秀说,你只爱你自己。石志武和蔡元秀吵架的时间很短,每次吵架都因为钱。后来蔡元秀告诉石志武,我跟你不一样,我是穷怕了。我们家四个孩子,我父亲是邮局的,我母亲是采茶的,全家就靠我父亲一个人。我那三个弟弟特别能吃,吃得我父母都打哆嗦。我家里没有地种,就没有粮食。我母亲采茶,拼死了能挣出两个人的口粮。我父亲工资又低,买完粮食就剩不下钱。我母亲白天采茶,晚上就给人家刺绣。那叫什么刺绣,都是死人的祭品,她眼神不好,每次刺得都满手是血。就因为母亲刺祭品,别人家都不怎么理睬我们。你说,我每次吃饭都吃不饱,一个礼拜吃不了两次肉,我见过钱吗?最后全家供我上学,到了上高中我就打工挣钱,在包子铺给人家端包子,为了晚上能吃上包子。每次蔡元秀这么说,石志武就不说话了。

石志武研究生毕业前,把蔡元秀带到宿舍做爱。那场爱做得天崩地裂,因为蔡元秀痛苦地大声嘶喊,像是被人宰杀。蔡元秀走后,石志武蓦然看见床单上都是血,浓浓的,用毛笔蘸上去能写大字。石志武是个很认真的男人,什么事情都要闹明白,于是他问蔡元秀,我和你是做爱,这应该是幸福的事情,你说你喊什么,就好像我要强奸你一样?蔡元秀喘着粗气说,我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情,我就觉得疼,我一点儿也不觉得是什么幸福。我就是因为要和你结婚,早早晚晚要走这步,我不喜欢,你知道吗?我是为了你才忍受这么疼的。石志武哭笑不得,那次蔡元秀走了以后,他再给蔡元秀打手机,回复的声音是关机。三天后,蔡元秀才打电话回复了他,以后你能不能少跟我做那事?我觉得恶心,也觉得你恶心。石志武愤怒了,回复她说,你是我的女人,我们就应该有这事,你还得给我生孩子,这都是天经地义的。蔡元秀没有回复,两个月后,蔡元秀才找到他,说,我反复想好了,即便是跟你入地狱我也认了,你准备彩礼,要厚重一点,我跟你结婚。那次,石志文对哥哥说,我建议你重新考虑一下,她不适合做你的妻子。石志武问弟弟,因为什么?弟弟说,你们俩不在一个层面上,她跟你结婚是因为物质的需求。石志武生气地说,滚蛋,我不嫌弃她家穷,我是真心喜欢她。弟弟说,将来你们会有无穷无尽的麻烦。这句话让弟弟说中了,后来石志武对弟弟说,你应该拦住我,你为什么不坚决?弟弟说,你看我的眼神都是火焰,我拦得住吗?弟弟又说,不是因为她家穷不娶她,是因为她太想富有了,都想疯了,这就是一个大麻烦。石志武一向认为自己比弟弟强,但弟弟这些话像刀子一样在戳他的心。

夕阳完全落没了,天黑得也不透彻,石志武看到饭馆里开始有人了。他想给蔡元秀打个电话,他知道蔡元秀的散热器公司离这里不远。从网上看,蔡元秀的散热器居然卖得不错,说散热快,屋子里的温度提升也迅速。一年多没联系了,知道蔡元秀还一个人。有次晚上,他给蔡元秀打电话,说,趁着你还有一个女人模样,赶快再找一个。蔡元秀说,我想找,可找谁都好像惦记着我的钱。石志武哭笑不得,说,那也不能为了这个就不找了。蔡元秀说,就是,我看见喜欢的男人就想跟人家好,我一个女人孤单单的受不了。可这些让我喜欢的男人一到饭馆就让我掏钱,我就不高兴,怎么吃软饭的男人那么多呀?世界上只有你为我花钱不犹豫,你剩下一块钱都能给我。说着,蔡元秀就哭。哪次都是石志武主动挂断电话,他听不得蔡元秀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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