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怪(短篇小说)
作者: 王洋早晨醒来的时候,张玮看到阳光从粉红色的窗帘缝隙里漏进来,不对,窗帘怎么是粉红色的?被子也是粉红色的,身上的睡衣是蓝色的。张玮睡觉从来不穿睡衣,都是裸睡,是谁给他穿的睡衣?张玮穿上蓝色的拖鞋,也不是他的,还好,鞋子的大小适中。
卧室和客厅之间有一条过道,过道两边的房门紧闭,穿过过道,张玮来到客厅。客厅装修得简约而时尚:杏仁色的墙壁,一组白色的拐角沙发,木质茶几上摆放着银质茶具和一台香槟金的华为MateBook笔记本电脑。客厅正对着观景阳台,站在阳台上可以看到新建的苍源河湿地公园。
离开观景阳台,张玮听到厨房里有说话声。他循着声音来到厨房,厨房里有两个陌生女人:一位老妇和一个年轻女人。两个人在做手擀面,看到张玮,老妇说:今天是周末,怎么不多睡一会?张玮说:我睡好了。女人朝张玮妩媚一笑:我跟妈学做面呢。
张玮怀疑自己进错了家,房间是陌生的,里面的人也是陌生的,似乎他只是莫名地做了一个梦,醒来后就到了这里。家中的两个女人与他想象中的样子完全吻合:慈爱的老妈,温柔贤淑的妻子。他仿佛置身于一个巨大的梦境中,幸福虚幻而又真切。
张玮从厨房来到阳台,阳台上摆放着一张藤椅,他仰躺在上面,早晨煦暖的阳光像美丽女人的手温柔地抚摸着他。
女人拿来一副羽毛球拍:我们打球吧。女人挥舞着球拍在阳台上奔跑、跳跃着,那根长至臀部的辫子随着她的跑跳有节奏地摇摆着。张玮和女人对打了N个回合后,有喊声穿过餐厅和客厅,两只球拍像是听到开饭的号子,乖巧地躺下来,羽毛球在地上弹跳了两下,落在了两只球拍的中间。
餐桌上摆放着三碗手擀面,张玮端起一碗,用筷子挑了一根,吸溜吸溜地吞咽着。当那根面条全部进入他的肚子里时,碗里已经空了,张玮抹一把嘴,打了一个饱嗝。老人说:面是李静做的。张玮看着李静的长辫子,心里想,真像是一根长面条呀!
吃过早饭,张玮查看了卧室、书房和卫生间,房间里没有其他人。门口的鞋架上摆放着几双男士皮鞋,鞋面发亮,一尘不染。张玮把脚伸进一只鞋窼里,脚平卧在里面,不大不小正合适。他正要把另一只脚也放进鞋里,听到大门“砰砰砰”响了三下。
他的另一只脚此时悬空着,那三记敲门声像是一个钝物在他的膝盖处敲了三下,他的膝盖朝一侧弯下去。在身体倾斜的一瞬间,张玮的大脑转了无数转:门外的人是谁?邻居、亲戚、朋友,还是男主人回来了?
“砰砰砰”,又是三声连响,急促的敲门声像是在催命。张玮下意识的反应是逃走,逃到哪里去?卫生间还是阳台?阳台加装了不锈钢防护,卫生间的窗户小得钻不进一个瘦子。只能去卧室,衣橱里可以躲藏一阵。张玮跑向卧室的时候,老妇奓着两只湿漉漉的手从厨房里小跑出来,一边跑一边喊:来了,来了!
李静正在卧室里换衣服,看到张玮慌慌张张的样子就问:你跑什么呢?张玮盯着李静瓷白的肌肤,眼里仿佛伸出无数只手,从李静平坦的小腹一直抚摸到高耸的乳房。这时,他听到大门关闭的闷响声,然后是老妇的喊声:刘杰,你的快递到了。
张玮的内衣此时已被汗水浸透,湿湿地贴着皮肤。他暗暗地吁出一口气:刘杰,挺普通的一个名字,他是一个什么样的男人呢?
李静从衣橱里拿出一身运动衣:快把衣服换上,我们今天去邙山石窟。张玮一脸的懵逼:去哪里?李静把手电、水壶、墨镜、水果和饼干之类的零碎东西装进背包,她抬起头看了张玮一眼:你今天怎么了?张玮支支吾吾地回应着:没……没怎么!张玮背起背包,李静拿着登山杖就要出门,老妇在门口叮嘱:早去早回,路上注意安全!
从十三楼坐电梯下来,李静把车钥匙递给张玮:今天你负责开车。
张玮额头的汗一下子冒了出来:车停在哪里,车牌号多少,什么牌子的车,他一概都不知,怎么去开?
张玮蹲在地上,表现出痛苦的样子,李静问: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张玮说:没事,你去开车吧,我歇一会就好了。
阳春三月了,太阳照在身上暖暖的,偶尔吹过的风还有些寒意。小区出口处的拱门上方浮刻着几个烫金大字:凤凰郡。有车辆和行人从拱门里进进出出。张玮的目光随着人流走向拱门,出了大门,只需拐个弯,他就可以消失得无影无踪。张玮的脚此刻却被定住了,一步也迈不动。他的故事才刚刚开始,迎接他的是幸福、新奇的新生活,他怎么会从这样的故事里逃走呢?
李静驾驶着湖水蓝的SUV行驶在蜿蜒曲折的山路上,车载Beats音响系统的低音炮里播放着朴树的《平凡之路》。山路越来越陡,一路上鲜见车辆和行人,只有呼啸的山风和某个山坳里突然传出的兽声。
车辆拐过最后一个弯道,停在一块巨大山石前。李静把车子熄火,迫不及待地从车里跳出来。张玮望着矗立在路中间的山石问:“石窟在哪里?”
李静已经把背包从后备箱里取了出来,把手电筒和登山杖递给张玮,她晃了晃手中的强光手电说:“如果遇到坏人和怪物就用这个击他!”说着作势朝张玮身上戳去,张玮吓得后退了两步。
石窟在半山腰上,洞门低矮,需弯腰进去。走了数步,山洞渐渐开阔,张玮刚把腰身直起来,一群绿蝙蝠这时扑棱棱地飞起,跟在张玮后面的李静被绿蝙蝠吓得尖叫了一声,一头扑进他怀里。
绿蝙蝠嘶鸣着飞出了洞外,张玮拍了拍李静的后背说:你这么胆小,为什么要来这个阴森恐怖的地方?
李静挣开张玮的怀抱大笑起来:谁说我胆小了,我是吓唬你呢!笑声刚停,山洞深处传来怪异的回声,张玮身上的汗毛都奓了起来。
李静一手拿强光手电,一手持登山杖朝前疾行,一眨眼的工夫人就走远了。张玮在后面追赶,洞窟幽深,手电筒只能照亮眼前和脚下的一小块地方,只闻人声,不见人踪。洞内潮湿,洞顶上方不时有水珠滴落,愈朝前走,水滴声愈大。张玮心中发毛,喊着李静的名字,李静已经不见了,只有洞窟内的怪异回声回应着他。
湖水是突然呈现在张玮眼前的,没有征兆。洞窟中的声音一下子消失了,万籁俱寂,只有眼前的一片幽蓝,水波不兴,静若处子。
张玮被一片静深如海的湖水惊呆了,他的两条腿像是被钉住了,眼睛盯着幽蓝叠加到黧黑而深不见底的湖水。湖底一定有个湖怪深藏其中,正用怪异的眼神盯着他看,湖底是它自由的天地还是牢笼?水波不兴只是假象吧,就像他一样,持续九年的婚姻成为他的牢笼,他想要挣脱出去,可他又能去哪里?外面是自由的天地还是更大的牢笼?
从邙山石窟回来后没多久,李静有了身孕。在这段不长不短的时间里,张玮完成了角色的转换,他从张玮变成了刘杰。
刘杰的单位在城郊税务所,从家到单位只有十三公里。张玮最初还担心同事们会不会发现他是一个冒充者,一个贸然的闯入者,他对将要去的单位一无所知,甚至不知道它的位置。
但当张玮驾驶着湖水蓝的SUV从地下车库钻出来的时候,他所驾驶的座驾变成了“导盲犬”,将他准确无误地带到了单位。
税务所里只有三个人:夹着公文包来去匆匆的胡所长,爱发呆的小李,被冒名顶替的刘杰。
城郊税务所的工作是清闲的,大部分时间里无所事事。胡所长每天上午都泡在牌桌上,只有快到月底的时候,他才带着小李、刘杰去镇上的几家石子厂突击收税。小李不爱说话,有时看书有时发呆。没有人注意到原来的那个刘杰去了哪里?也没有人识破新来的张玮是个冒牌者。每个人都互不干扰地做着事情。
闲极无聊的时候,张玮一个人开车在小城的大街小巷里转悠。他记得自己还有一个家地,有父母,有妻子,有儿子,但他找遍了小城的每一条道路,每一个巷子,都找不到原来的家。他忘记了自己曾经住在哪条街道,哪个小区,哪栋楼,甚至忘记了父母妻儿的模样,他从前生活的痕迹被抹掉了。
有一天,张玮开车路过人民医院,他想起李静就在人民医院的牙科上班。那些天,张玮因为找不到以前的家而着急上火,牙齿疼得厉害。
牙科在二楼,张玮进门的时候,李静正在给一个孩子检查牙齿。牙科的另一个医生请假了,只有李静和一个实习生在上班。
看到张玮,李静愣了一下,她没想到他会出现在这里。张玮微笑着朝她眨巴了几下眼睛,躺在了牙科椅上。
穿着白大褂,戴着消毒口罩的李静像是换了一个人,医生这个称谓赋予了她天使般的光辉。她是张玮的女人,也是刘杰的女人,这多重的角色让她含义丰富,别有一种风情。从检查到开药方拿药,李静都装作不认识张玮,张玮也佯装不认识她。他们配合默契,心有灵犀,只有站在旁边的那个实习小姑娘浑然不知。张玮甚至在李静俯身给他检查牙齿的时候,悄悄摸了一下她的肚子。李静怀孕八周了,八周的胎儿已经有了眼睛,那该是一双什么样的眼睛呢?
从孕期的第八周开始,李静每天都要孕吐数次,吐得天昏地暗,胆汁也吐了出来。干呕的声音强烈地刺激着张玮的神经,他的睡眠质量变得极差,经常在半夜醒来,醒来后再也睡不着。身边的李静侧卧着,没有一点声息,像是睡死了一样。张玮把脸凑近她,她的鼻息温热,呼吸均匀而有节奏,他悄悄下了床,披衣来到阳台。
张玮点着一支烟,在烟头的明灭中,看着不远处的苍源河。夜空下的苍源河是墨色的,水波不动。岸边的植被和树木黑黝黝的,一阵风吹来,像是鬼魅在动。
春末的夜风还有一丝凉意,张玮把身上的衣服裹紧了。风吹着哨子卷裹着尘土飞扬而来,楼下垃圾桶里的纸屑和塑料袋被吹飞起来,在半空中飘飘荡荡。
张玮的一支烟还没抽完,风停了,草棵里的青蛙止了声,夜晚重新安静下来。他再次点燃一支烟,抬头看向河水,河水起了微澜,在河中央,水波翻涌,浪花越来越大。翻涌到最后,河水朝两边分开了,水中央冒出一个皮肤墨绿、身形滚圆的怪物。怪物伸长脑袋,嘴角向两边扯动,露出小丑似的笑容,张玮朝湖怪挥舞着手:你好呀,老朋友!
湖怪的出现让张玮有了倾诉的欲望,他先是向湖怪汇报了一件喜事:他很快就会有儿子了;他又说出了自己的苦恼:他找不到自己的家了,湖怪歪着头看着他。张玮说,我这样东一句西一句的,把你搞糊涂了吧!这样吧,我把这些天的经历一五一十地告诉你,我事先声明我说的这些都是真实的,没有一句谎话。
一天早晨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睡在一张陌生的床上,房间里的一切都是陌生的。我在厨房里看见两个陌生的女人:一位老妇和一个年轻女人。她们见到我没有一丝一毫的惊讶,仿佛我就是她们的家人,事实上她们就是像家人那样待我的。我吃了她们做的手擀面,还陪着年轻女人打了一会羽毛球。我清楚地知道我不是她们的家人,那个叫刘杰的男人才是她们的家人,可她们认定我就是刘杰,是老妇的女婿,是年轻女人的老公。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我怎么变成了一个叫刘杰的男人?
后来在石窟中看到湖底的你,我仿佛看到了我自己。我想到以前的那个家,那个女人,九年了,我一直待在婚姻的湖底。那个女人不是坏女人,她是个善良的人,但我和她在一起不快乐。你能想象到吗?你和一个善良的女人生活了九年却不快乐,这是不是一件荒诞的事情?说出来鬼也不相信,但就是这样,我不快乐!生活中总是充满了各种荒诞不经的事情,两个善良的人在一起生活是一种苦难。我们总是在相互折磨、伤害、冷战。无数个夜晚里,我做梦都想要逃出去,逃离这个家。
也许是念叨的时间久了,梦想就成真了。一天早晨醒来的时候,我来到了梦想中的家:慈祥的母亲,温柔贤淑的妻子。我住在小城里最高档的社区,我的工作单位闲适体面,现在的这个女人有了身孕,她很快就会给我生下一个儿子。但我仍然不快乐,不但不快乐,我还焦虑恐慌:我找不到原来的家了!我曾经那么痛恨,想要逃离的家,一旦失去它我却怀念了。
我找不到原来的家,现在的这个家我住得也不安生。每天晚上躺在床上的时候,我担心房门会被突然踹开,那个叫刘杰的男人持刀闯进来。如果有一天,那个叫刘杰的男人回来后,我是否会像个丧家犬一样灰溜溜地逃走。如果那一天来到,以前的家我回不去,现在的家也会失去,这个城市将没有我的容身之地。这些话我没法给李静说,每天面对着她的时候,即使她柔情似水,我也只能强作欢颜。恐慌和焦虑像是附体的魔鬼,整日纠缠着我,让我不得安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