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事兴(短篇小说)

作者: 信世杰

推荐语:肖水(上海大学)

大概每一个生于90年代,长于三四线小城市的人都经历过新世纪之初的经济大开发,与经济发展相伴的,是招商引资、工程建设、人员流动,是随之而来的野蛮生长。对于这一代写作者而言,新世纪前后的小城发展史,就是他们的成长史,也是属于他们要叙述的历史。但每一段历史都不是割裂存在的,它与前史相接,又通向未来,《万事兴》这个短篇正是以家族叙事的模式串联起自改革开放到新世纪小城发展史、家族兴衰史、个人成长史。

小说从“表哥”在房子拆迁后所寻回的三件旧物入手,引出要讲述的故事:“游戏卡”关联着家族兴盛时期的童年往事;“光碟”关联着一段青春成长史与小城开发史;而“白玉戒指”则关联着一段不对等的爱恋,以及后续的凶杀事件与案件错判。在故事的结尾,“我”和“表哥”处理了这三件旧物,预示着要开启一段“万事兴”的新历史。

在小说的叙述语言上,作者选择了口语化的方言,读起来很顺畅,与要讲述的故事很贴合。文中几处打斗场面处理得很精简,表现出不错的语言把控能力。每个人既往生命经验都是珍贵而有限的,因此需要我们格外注意对这些素材的打开方式与打开程度,希望作者能够在个人史中挖掘出更多宝藏,在写作这条路上走得更远。

表哥打电话叫我回去看点东西,问他看啥,也不说。村子平了一个月,几场雨下去,草冒出老高。拆的那天,人们都在,看几台大挖掘机围圈儿把自家房子抡倒,跟玩积木似的。我踩着碎砖头过去,表哥正坐那抽烟,手里玩个东西,腚底下坐的是自家旧门头匾,上边五个字缺了仨,光剩下“万事”。

咋了哥?我问。

他把手里玩的东西往我这边一伸,是一摞游戏卡,插口那早锈了,还能看出色,绿的绿,黑的黑。

是一九九六年,我姑父还没出事,表哥看小铺里上了新卡,让我跟奶奶要钱。我说你咋不去。他说,我姥娘最稀罕你,你要准行,买了先让你玩,你说打啥就打啥。我问要多少,他说一百。我说我可没要过那么多钱,他说你想个说法。当时撒了个什么谎,早忘了,我奶奶从裤腰上解下钥匙,拧开抽屉上的锁头,在杏花楼月饼盒里捻出一张五十块的、三张十块的、四张五块的,卷成一管儿,塞到我手心,说咱家往后不比从前了,你俩得有数。我抓上就跑。我才五岁,不知道啥叫有数。我把一管儿钱塞给表哥,说我奶奶叫咱俩得有数。表哥当时十一岁,也不像有数的。

我姑父林永宝一九六〇年生,家里饿怕了,起这么个名。他是村里第一个扔下锄头的,那时二十岁出点头,还不是我姑父,地刚分到各户,他就不种了,赶着马车往家拉水泥,人们都骂他有病。我爸见了问他,哥,鼓捣啥?他说,打粮食柜。我爸问,打粮食柜做啥?他说,收了粮食没柜,存哪?我爸把这话传给我奶奶。我奶奶听了一拍桌子,指着我大伯和我爸说,你俩从今天都别下地了,跟林永宝去打柜子。

那年小麦被镰刀放倒时,他仨打的柜子摆满了俩院儿,还是摞成双层摆的,有屋檐高。人们头一回打这么些粮食,晒好了,运回家,才发现存不下。林永宝半分地没种,打柜子换回的粮食比谁都多。这年冬天,我奶奶做主,林永宝成了我姑父。

柜子打到第三年,我姑父说,够了,得干别的。他把粮食卖了,马和车也卖了,换了一辆拖拉机,突突突开回村里。我爸问,哥,往后咱做啥?姑父说,拉砖,起房子。

姑父起了村里第一排砖房,红砖红瓦,看着就喜庆,瓷实,气派。我表哥林风紧跟着在这排红砖房里落地。

我爸跟着我姑父开拖拉机,四邻八乡送砖瓦,没冬没夏,没日没夜。我大伯嫌苦不愿干,想出去找事,又没门路。我奶奶就瞅我姑父在家时候去,坐堂屋太师椅上,一碗一碗喝茶水,也不多说话。我大姑在一边马扎子上坐着,不敢多话。这样好几回,我姑父熬不住了,主动开口,娘,要是有啥事您就说吧。我奶奶说,你大兄弟想到外头去,你想想法。姑父说,我知道了娘。俩月后,姑父把我大伯送去当兵,到北京。

拖拉机开了五年,从一辆变成三辆,村里小年轻都跟着倒班开。我爸也盖了一排红砖房,娶了我妈,生了我。

全古店镇的房子差不多都起好了,我姑父又说,够了,得干别的。姑父把三辆拖拉机卖了,换回一辆油罐车,拉石油。

照我姑父说,石油是土特产,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靠黑就吃黑,不算啥。胆大的夜里凿开管线直接抽,姑父不这样,他白天规规矩矩给公家跑运输,晚上把别人抽出来的黑货往外卖,赚个差价。晚上这活得自家人干,小时候我睁开眼就见我爸在睡觉,等我睡觉了他就出门,我姑父也一样。那几年,我和表哥没爹管,挺自在。

大伯放探亲假从北京回家,跟我姑父说,哥,这活儿不行,弄不好就把一家子搭进去。我姑父光抽烟,不回话。大伯又跟我奶奶说,奶奶拿话噎他,你说啥行,你给找个活干?挨了呲儿,大伯又去呲我爸,我爸说,俺啥也知不道,咱姐夫说啥就做啥。

那几年我姑父在镇上名头响,吃得开,一提老林,没人不晓。我们全村都姓林,但外面说起老林,都知道是在说我姑父。姑父把住了十年的红砖房平了,建起两层小楼,里外贴瓷砖,连茅房也贴。高门头,镶上“家和万事兴”五个大金字儿。邻村的都跑来看,传老林房子盖得跟皇宫一样。

我大伯当兵回来,跟家里说自己找单位,我奶奶没言语,又坐到了姑父家。我姑父把他安进公安分局,啥话也没说。大伯也啥话没说,就是回家少了。

一九九五年是我姑父最盛的时候,两辆油罐车,一台桑塔纳,手里攥着大哥大。家里人来车往,各道上的都有,一天能摆七八桌,酒肉不断。来的都不空手,一箱箱好东西堆满偏房,过几天我姑就让表哥带我往奶奶屋里搬一趟。

记最清的是这年夏天,表哥放了暑假,缠着我姑父买了台最好的小霸王学习机,成龙代言的,里边一张学习卡、一张游戏卡,还有一把枪,插上能在游戏里打。学习机连的是二十一寸大彩电,表哥和我一夏天长在电视跟前,眯着眼打游戏。

我大姑训人轻声细气,不管用。姑父见天喝得醉眼迷瞪,瞅他喝高兴了,我俩就凑过去要钱。姑父大手把我俩揽过去,喷着酒气说,喊一声,喊响亮了就给。表哥扯着嗓喊,爸!我跟着喊,姑父!我姑父听了,从皮夹里随手抽,有时五十块,多数一百块,把钱塞给我俩,在我们腚上一拍,像拍两只小马驹:花吧,老子钱就是给你俩挣的。

姑父膘肥体壮,脸有点黑,喝了酒发红,像关公。我们家人都是细条白皮,表哥把两家基因一混合,不白不黑,不粗不细,不长不短,正好。

我俩拿了钱直奔二里外卖电子玩意的小铺,见游戏卡就买,不带讲价的。老板供财神似的待我们,到了新货专门让孩子来通知。村里孩子也敬着我们,我俩觉着谁顺眼,谁就能站边上看我们玩,也能在我俩跑茅房的空当来半局。

那年夏天,我脑袋里荡着游戏里的电子音,背景里轰隆隆的醉笑和空啤酒瓶倒地的哐啷声。

一九九六年严打开始前,对我大伯家来说了,姑父也早听见风声,收了手,油罐车和桑塔纳都停到别处,大哥大也扔了,见天骑洋车到处钓鱼。那时候夜里能听见枪声,偷油的和公安对着打,动静挺大。我奶奶找到大伯局里,抓着他手说,夜里我老听见打枪,老梦见你,能跟领导请个假不?要不咱不干这卖命的活了。大伯把她拉到一边,娘,我管的不是偷油那伙,动不着枪。又贴着耳朵说,让我姐夫和老二躲躲,偷的快抓完了,该抓运的了。

姑父塞了些钱,让我爸躲出去。我爸问,你呢哥?姑父说,要是真抓,我跑不了,你再不跑咱就白搭一个。我爸夜里走的,半年多没回来。一开始我以为我爸没了,问表哥,他拍了我一巴掌,说甭瞎寻思,我爸说二舅到远处进个大车零件,过几天就回。

我爸走后半月,姑父被抓了。他那天早吃好了晚饭,喂好了狗,扫了扫院子,站在道口上,跟人打招呼,还拿过我手里的气枪,冲树打了一梭子。最后,他拍了拍自己盖的二层楼,走回家里,又让我把奶奶请来。

我姑父早收拾好了几个大包,交代我奶奶哪个啥时候送去给他,哪个啥时候让谁去送给谁。我奶奶听了手有点颤,问他,永宝,咱不跑了?姑父说,娘,跑不了。

夜里,人就来了,阵势很大,十来辆警车围村,背冲锋枪的,牵狗的,呼啦呼啦一大群。我姑父一直穿衣裳坐着,等人来了,站起来,看一眼我大姑和表哥,走到院门外才把两手一伸,上铐,钻进警车乌拉乌拉走了。

姑父出事后,我奶奶第一回坐到了我大伯家里,一早就去了,也是不多说话,就坐着,一根接着一根抽烟。自打我爸跑后奶奶就开始抽烟,呛得我大娘没吃早饭就走了。还是我大伯先开口,娘,这事我不是不管,我能使的劲太小。我奶奶说,用不着你使多大劲,你姐夫早交代好了,你把该送的送到就行。大伯点头,说等过了这阵风头。

当天晚上,我大伯出任务,赶巧,生擒了个市局挂名的头目,没费多大功夫。抓住他时,这家伙把车藏在黄河边的树林子,手握着腰里的枪睡觉。一睁眼,都是血丝,该是有阵子没正经闭眼睡了。

那天大伯本来是白班,我奶奶一早来了坐着不走,才调到夜班,和搭班儿俩人开车巡逻,到黄河边听见水声,起了尿意,下车撒野尿,看见树林子里有反光。回车上拿手电筒照了照,还真是。大伯和搭班儿掏枪,一步步逼过去,近了才看清,是个大人物。两人端着枪对了一眼,决定先不上报,直接抓。后来喝年酒到兴处时,大伯说当年也不知道哪来的胆,那么个杀人不眨眼的家伙,敢生擒。

擒了头目,大伯立功晋衔,调到市局,能使的劲儿大了些。我姑父在里面没受啥罪,大伯按他早交代的都送到位,最后定的是非法运输,没大事。中间家里来过几个穿制服的,到处翻东西,姑父走之前交代我奶奶该烧的都烧了,任他们翻,啥也翻不着。表哥怕那些人下回来时抄东西,跟逮计划生育的一样,见啥拿啥,就把游戏卡全从壳子里卸出来,只要芯儿,厚厚一摞,拿塑料袋包了,塞进稻香村糕点小铁罐里,藏到床底一块瓷砖下面。那儿有块瓷砖是空的,就我俩知道。表哥说,咱俩最值钱的东西都在这了,要了多少回钱才攒出来的,要是真有啥事,咱把它卖了也能活一阵儿。

小半年时间,姑父出来了,两辆油罐车都没收了,桑塔纳早折出去换了现钱,七送八送,老家底折腾完一半。

姑父出来后,我爸也回来了,本来就细条,又瘦了好几圈,我都不敢认。

我爸问我姑父,哥,往后咱做啥?我姑父说,还记得咱咋起来的吗?我爸说,最开始是打柜子。姑父说,咱是从收粮食这发起来的,胶皮车换成马车,马车又换成拖拉机,拖拉机再换成油罐车,换成桑塔纳,我是打算再往下换成挖掘机、老吊车,让这事给挡住了,那咱就从头再来。

歇了一阵,到一九九八年五月,姑父带我爸出门,一直往南走。我姑父拿家里剩的钱,又贷了点款,从南边买了台旧联合收割机,跟着太阳从南向北给人收麦子,吃住都在麦地里。

收到古店镇时,已经是六月中了,俩人晒得跟煤砟子一个色,没人样。收完一季麦子,姑父接着买台旧拖拉机,装上耙子能犁地,装上漏斗能播种,带上水泵能浇地。我姑父说,按这个进度,不出五年,就能把收割机和拖拉机换成挖掘机和老吊车,咱再出山干大事。

跨过新世纪,姑父和我爸还是没日没夜地干,争取早日实现五年计划。干到第四年,情况有变,中国加入世界贸易组织了。挖掘机到处挖土,卡车、吊车、压路机一排排往古店镇上开,跟起兵打仗似的。厂房见风就起,像是一夜间长出来,成了个工业园。

上面号召人们种棉花,说有补贴。外资棉纺厂招工,说能一边进厂干活一边种棉花,比种粮食挣的钱翻几番。大大小小的制衣厂也招人,说踩缝纫机不比外资厂挣得少,下班也不耽误种棉花。这是一条龙。

我姑父这回慢了,他嘬着酒盅子跟我爸说,要是早咬咬牙,定个三年计划,赶在新世纪门槛子上置办好挖掘机、老吊车,还赶得上这阵风。姑父第一回失算,亡羊补牢,把收割机和拖拉机卖了,换回一辆东风金刚自卸王,蓝色的,前二后四六个轮,车斗子升起来像个大滑梯。

姑父带我爸开车出村。各工地上揽活的还是当年倒石油那伙人,没毙的差不多都出来了,姑父都熟,以为带个车去入股不是难事儿。转了一圈,主事儿的都没给准话,有的连杯水也不倒,不太给面儿。我姑父能屈能伸,不往心里去。

最后到了个小工地,领头的跟姑父交过心,早年没少来家吃流水席。他吐着烟跟姑父说,老林你当年出来了,又有人接着进去了,这里面的事说不清。要不是看你大舅子在局里得点势,早有人要黑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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