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准电码(短篇小说)
作者: 裴非1
她耽误了整整一上午。也许是心存侥幸,也许是胆小怕事,发现我母亲不在家,刘阿姨并没有第一时间打电话给我,而是一个人不声不响地出门,沿着考棚街独自寻找。她甚至没有停下脚步,问一问临街店铺的伙计,也没理会老樟树下喝茶聊天的街坊,紧张得像是丢了魂。之后又去了周边的街巷,还跑到资江大堤上寻了一圈,连江边废弃的渔船也不放过,但一无所获。她以为我母亲只是出门到哪里逛逛去了,到了吃饭时间就会自己回来,于是她调转肥胖的身体回家,一边准备午饭,一边等我母亲,直到发现事情不妙。
母亲是个药缸子,经常性头痛,神经衰弱,还有心脏病、高血压和胃溃疡,平时都是父亲照顾她。三年前父亲去世,我不放心,让她住到我家去,我是他们唯一的孩子。母亲不愿意,她恐高,住不了电梯房。去年母亲又患上了阿尔茨海默症,也就是人们常说的老年痴呆,这种病不可逆转,会越来越严重。我更不放心了,再次去接她,但她仍不肯离开,说死也要死在老屋里。
我老婆让我随老人意愿,她想住考棚街就住考棚街吧,我们给她请个保姆。我们表面上顺遂了母亲,心里其实有着自己的考量:儿子刚升入重点高中,这三年很关键。我们要上班,母亲住过来,没人看顾,同样需要请保姆。家里一下子多出两个人,肯定影响儿子的学习。
我家住在河的南岸,和母亲隔着资江。
我先后给母亲找过四个保姆,做的时间都不长。第一个是个大嗓门,说话直吼,跟吵架一样,干活也毛手毛脚,做一顿饭厨房里噼里啪啦响个不停,不是掉了勺子,就是摔了碗碟,吓得母亲一愣一愣的。第二个正好相反,一天不说几句话,做什么都悄无声息。有时母亲在卧室午睡,一睁眼猛地看到她在拖地,却一点声音也没有;半夜里上厕所,忽然发现她坐在客厅里,黑着灯,一个人发呆。母亲给我打电话,说家里像是多了个幽灵,你赶紧给我换了。第三个倒是正常,做事很勤快,做的饭菜也合口味,但母亲觉得她太年轻了,后来又怀疑她偷了父亲在云南买回来的玉手镯,在屋里指桑骂槐,最后弄得小姑娘哭哭啼啼地走了。
第四个保姆就是刘阿姨了。刘阿姨是个庞然大物,我担心她太胖了,服侍不了母亲,但母亲执意留下她。可这才做了两个多月,她就把我母亲给搞丢了。
2
考棚街是桑城一条破旧的老街,早就有传言说要拆迁了,开发商将在这里盖一片江景楼盘。可过了这么些年,考棚街还是旧模样,只是更加衰败和冷清。街上老住户没多少了,稍有条件的,儿女有出息的,都陆续搬走了,如今住在这里的多是在槟榔厂打工的外地人和做小买卖的乡下人。
我回到考棚街,刘阿姨耷拉着脑袋,不敢抬眼看我。我问她怎么回事,她委屈地说,早上去南门口菜市场,来回只有个把钟头,回到家就找不到人了。她咧了咧嘴,忽然抽泣起来,身上赘肉涌动。
我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我一直以为,母亲还没有糊涂到必须将她关在家里的地步,我也没有吩咐过保姆出去一定要锁门。现在想来,这是个疏忽。
我抽了一阵烟,不耐烦地说,好了,别哭了,你在家里待着,我再出去找一找,也许要报警。
时间是下午两点,考棚街的午睡时刻,烈日当空,知了在嘶鸣。我走在阒无一人的街道上,脚步匆匆,茫然四顾。走过街头那棵百年老樟树,我来到康爹的便利店,他正坐在门口一个人喝酒。
来来来,陪你康爹喝杯酒。他用筷头指了指旁边的一把椅子。平时我回考棚街,路过便利店时,他总让我陪他喝酒。我喝不了多少酒,主要是陪他聊聊天。
我说,康爹,你看到我妈了吗?他说,没有,我都好几天没看到她了。我说,她不见了,保姆找了好久也没找到她。他说,难怪,上午我看到你家保姆在考棚街跑来跑去,她那么胖,气喘吁吁的,满头大汗。我说,是啊,她也不知道问问人,光顾着自己找。他说,平时没有保姆陪,你妈可是轻易不出门的。我无奈地摇了摇头,现在她经常犯糊涂,我担心她这一出去,就不知道怎么回家了。
康爹不作声了,仰头喝了一杯酒,然后一阵叹息,人老了就是可怕,幸亏你妈还有你。不像我啊,哪一天真死在家里,就是发臭了,让老鼠啃掉了,也没人知道!
康爹总喜欢说这样伤感的话,常常让人猝不及防,一点铺垫也没有。他老伴前几年死了,儿子死得更早,都快三十年了。母亲是最早获悉他儿子死讯的人,当年她在考棚街邮电所当话务员,接到一封从贵州发来的电报,康爹的儿子因公殉职。他儿子那年才二十四岁,刚大学毕业,在地质队工作,他从马背上摔下来,坠落悬崖。
我说,康爹,今天不能陪你了,我要去一趟派出所。康爹这才回过神来,对对对,有困难找警察。放下酒杯,扶着椅子站起来,他又说,我去喊几个老街坊,帮你一起找。
派出所在南门口,考棚街在它的辖区内。是一座两层旧楼,带着小院。刚进门,我就看到走廊上铐着一个人,年轻模样,脸色苍白,一双金鱼眼呆滞地望着窗外。离他不远,两个中年人在抽烟,窃窃私语,表情凝重地瞅着那个被铐的人。往里走,我看到了值班室的牌子,然后轻轻敲了敲门。门是敞开着的,敲门只是出于郑重其事和礼貌。里面的人说,进来。我疾步走了过去。值班的是个面带稚气的警察,姓潘。他问,什么事?我说,我来报警,我母亲失踪了。我递给他一包烟,他谢绝了。怎么回事?他打开登记本做笔录,还不时通过电脑查看我母亲的身份信息。我向潘警官描述了母亲的年龄及相貌特征,失踪的细枝末节也都说到了。
潘警官说,她是从考棚街走丢的?我说,是呀,我们家住人和巷。他挠了挠头说,这个有点难,考棚街是棚户区,那破地方连个监控探头都没有,小偷就喜欢往那里面跑,进去了就无影无踪。我说,估计她也不在考棚街了,考棚街的角角落落我们都找遍了,现在还有老街坊在帮着找。他说,会不会上谁家串门去了?我说,我妈平时不喜欢串门,没痴呆时,她连邻居家都不去。
潘警官说,好吧,你先留个电话,我向所长汇报,看能不能通过天网监控平台,查到你母亲的踪迹。
3
离开派出所,我稍稍松了一口气。开始我以为警察不会受理,因为母亲走失还不到二十四小时,看来我是多虑了,潘警官说他们有警必接,并没有立案的时间规定。真是谢天谢地。
我站在太阳下,望着四处的街道和建筑,想着要不要回考棚街看看康爹那边什么情况,或到其他地方碰碰运气。正迟疑着,一辆摩托车“突突突”冒着黑烟,停在我跟前。骑车的掀开头盔露出笑脸,是张大伟,考棚街的街坊,住月塘巷的刘家大屋。
他说,哥,你在这里干什么?我说,我妈走丢了,我到派出所来报警。他连忙抬腿下车。我掏出刚才被潘警官谢绝了的那包烟,递给他一根,自己也点上了一根。张大伟说,听说你妈老年痴呆了?我说,是啊,越来越糊涂。他吐着烟,很是感慨地说,要是你爸在,肯定不会出这样的事,保姆哪有你爸上心?
他说得没错,父亲在世时,对母亲百依百顺,就像她的仆人。母亲神经衰弱,晚上不能听到一丁点声音,否则就瞪着眼睛呆坐到天亮。有一年春天,考棚街跑来一群野猫,半夜三更在屋顶上嚎春,叫声瘆人。每到晚上,父亲就拿着竹竿上屋顶,驱赶那些发情的猫,风雨无阻。还有一次,母亲说她老是听到“嗡嗡、嗡嗡”的声音。父亲把手搭在耳朵边,凝神屏气听了一阵,什么也没听到。我同样没听到什么。父亲以为是幻听,长期失眠的人容易出现这毛病。母亲说,白天黑夜都在响,声音是从石井巷那边传来的。
我们家到石井巷,中间隔着魏家巷和明星池巷,平时红白喜事,放鞭炮都听不到。父亲一脸苦笑,也不跟她争辩,悄悄往石井巷去。真不是母亲幻听,有人将房子租给了一个贩鱼的,他们给鱼箱装了一个供氧泵,声音正是那供氧泵发出来的。父亲帮贩鱼的另租了一处房子,在花灯街,离南门口菜市场近不少,房租贵了八十元。父亲掏钱给贩鱼的补了差价。
父亲对母亲的好,考棚街人看在眼里。他们说,哪见过这么用情的男人,他是前世欠了她的债。也有人说男人不该这样惯着女人。
说心里话,我一直以为母亲会走在父亲前面。父亲身体硬朗,壮实得像条牛,六十大几的人了,走路脚底生风,胳膊上还隆着一块块肌肉。谁知道先走的是我爸。
张大伟说,你妈会不会去九鹤山看你爸了?
我心里一亮。九鹤山是桑城的一处公墓,父亲就葬在那里。父亲刚去世那会,母亲夜里经常梦到他。每次她都给我打电话,让我陪她去看父亲。去一次她哭一次,一边哭,一边给父亲点香烛、烧钱纸,嘴里念念有词,老头子啊,你在那边饿了冷了,缺钱花了,只管托梦给我,我跟儿子一定给你办得妥妥帖帖。
我对张大伟说,麻烦你载我去九鹤山。
张大伟以前在床单厂上班,下岗后跑单摩。他父亲动过手术,切掉了半边胃,骨瘦如柴,差不多是个废人。家里还有个老奶奶,早年也在考棚街邮电所工作,和我母亲一样是话务员,后来去了煤店,一直到退休。他奶奶到底有多大岁数,谁也说不清楚,反正老得不像样了,十多年前就瘫痪在床,一直不肯死。
九鹤山在桑城东郊,出了东门外,过三台塔,沿资江大堤走六七里地,就可以看到这座临江的山峰了。山上一排排墓碑,坐北朝南,与山下的资江遥遥相对。通往墓地的路,山陡,树密,风大。母亲不在这里。父亲的墓碑前,还摆放着我上次来供奉的苹果,早已蔫了。
4
两人默默下山,张大伟忽然从路边的一个墓碑前,拾起了一枝花。一枝白菊花。我大吃一惊,他这是干什么,公墓里的花,怎么可以随便拿?见我在一旁发愣,他晃了晃手上的花说,哥,你知道我奶奶为什么不肯死吗?她说她要等我小姑回来。
张大伟的小姑叫张惠兰,是个疯子。不清楚她到底是怎么疯的,反正在我没出生之前她就疯了。在我的记忆里,张惠兰长得很漂亮,圆脸庞,大眼睛,一口糯白细牙,白得耀眼。她不像其他疯子蓬头垢面,衣服虽然破旧,但干干净净。只是行为乖张,时而哭闹,时而傻笑;不哭不笑时,她就低着头自顾自地在考棚街游荡,嘴里整天念念叨叨,谁也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
张惠兰喜欢在发髻边别着一朵白菊花。开始大家还在感叹,别看她是个疯子,还这么爱美。慢慢就觉得不对劲了,因为她每天一大早就匆匆赶往九鹤山,回来时头上便戴上了一朵新鲜的花。
要死啊,这个疯子,她怎么能戴死人的花呢?
怎么得了,这个疯子,她会把晦气带到考棚街来的!
考棚街人忽然变得惴惴不安,纷纷用世上最恶毒的语言咒骂她。那些好心的人,平时看到她都叠叠叹气,经常给她食物和水,现在见到她就像见了瘟神,远远地绕道而行。恐慌情绪在考棚街蔓延,孩子们也受到了影响,一下子变得勇敢起来,开始不停追逐疯子,扯她头上的花。每每这时,疯子便“哗哗”大叫,朝孩子们“噗噗”地吐口水。孩子们则拿碎石、砖头回击,疯子经常被砸得鼻青脸肿。
我也往她身上扔过石头,当时才七八岁。记得有一天,我背着书包回家,刚进院子,就看到母亲坐在天井里发呆,一脸铁青。我低着头往家里走,母亲忽然“噌”地站起来,操起扫把,劈头盖脸地打过来。母亲心善,是个温性子,从来没对我这么凶过。你怎么可以欺侮一个疯子啊!打完我,她又号啕大哭。
我最后一次看到张惠兰,是在上初一的时候。有一天,一辆大篷车开进了考棚街,是个外地来的马戏团。他们在老樟树下搭起帐篷,架着大喇叭,音乐放得震天响。考棚街人蜂拥而至。小狗钻火圈、山羊走钢丝、猴子做算术……节目一个接一个,我们大呼小叫,乐不可支。最后一个出场的是魔术师,他穿着燕尾服,戴着白手套,神气十足。舞台上摆着一个大木箱,上面盖着一块黑绒布。魔术师说,这个节目需要一个助手,有人愿意上来吗?我们高声问,是大变活人吗?魔术师笑了,予以肯定,正是大变活人。
正在这时,有人抢先一步,站到了舞台中央。大家一看,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天啊,是张惠兰!灯光下,疯子张惠兰头上别着一朵白菊花,满面羞涩,楚楚动人。片刻鸦雀无声之后,忽然爆发一阵疯狂大笑。我们伸长脖子等待这个魔术失败,等待魔术师当众出丑。魔术师始终保持微笑,似乎胸有成竹,一只手背在身后,另一只手牵着张惠兰,绅士一样把她送进了大木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