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抱斑马的男人(短篇小说)
作者: 李世成条纹衣服
男人把带有条纹的衣服交给站着的神父后换了一套漂亮的西服,在此之前,他们一同把爬满条纹的衣服套在躺着的神父身上,躺着的神父嘴里塞满了泥土,他们一致认为从门外园子里刨出来的新鲜泥土能让躺着的神父睡个好觉做个好梦。
神父紧握住男人递给他的衣服,准确说是紧握住衣服的两只袖子,这是男人的意思,他需要神父替他抓住罪证。没来之前他们就谋划好了,这次你当神父,下次我当罪人。我们都有罪,他们说。
这套西服的颜色极为漂亮,穿在男人身上再合身不过了,男人有点得意,但很快就变换了表情,以无比忧郁的眼神望着神父:
“我有罪,亲爱的神父……”
神父先是打了个冷战,转瞬即镇定下来,以慈爱的眼神关切地注视着男人两片嘴唇的纷乱的开合。神父,男人继续说,我有罪,我不应该把我的手停留在她们身上,她们呼吸的声音常常令我发抖,每次靠近她们我都要让自己的双手去听听她们的心跳,我轻佻的手掌——这无耻的跳跃让我寝食难安……过后我常常后悔,我是爱她们的,我更爱她们的姐姐,她们的姐姐有着漂亮的面孔,无论去哪都要带着她俩,这么温柔的姐姐——我想让她们共享荣光,我找来铁锹,我为她们找好住处,她们姊妹俩面对我的袭击并没有感到多么惊讶,是她们的姐姐发出了慌乱的声音,这声音令我感到害怕……我偷来水泥,去河边取回最清凉的水……我很庆幸我还能在草丛里发现她们仨,我的先见之明——我把我的衣服撕碎,我不得不堵住她们姐姐那张精致的小嘴。接下来你们都知道了,我用水泥把她嘴巴堵住,我在她的嘴里建造奇异的迷宫,我要让她的声音在我的迷宫里飞檐走壁,极尽施展她的潜能,但谁也别想听到她发声。在她口腔里的这座迷宫,我的手掌看见声音的颜色,迂回婉转的密室通往何处我知道得清清楚楚……
神父,她们的心跳,她们的嫩白无双,这幕雪帘让我呼吸急促……很糟糕……警察是那时候找到我的……我为什么要用水泥堵住她的嘴?
神父听得满头大汗,他的带有条纹的衣服湿透了,他紧张不安地不断向窗外望去……
神父,我找不到要说的了。(某张桌子下还藏着一个躺着的神父。)
就在这时闯进几个黑衣服男人,和几个白大褂。
神父一拍脑门这才想起了什么,我们为什么要用水泥堵住他的嘴?
忏悔
以前他跟他的朋友说笑过,这辈子如果能进一次监狱,或许也是很好的尝试。人们常说,念念不忘,必有回响。但有的言语,只需要说一句,一句就可以。后来他去的是另一种监狱,在那里有他的很多“同道”,他的道友们都曾做过许多翻江倒海的事情,他们中的许多人,能者辈出,在他们的地盘,魔幻主义与存在主义并存,但他们都一致认为,他们是现实主义的拥趸,他们没有觉得自己和其他人有什么差别。那些穿黑衣服的和套白大褂的才是异类。
有天他在给其中一个道友讲笑话:
蚯蚓少爷问母亲大人,母亲,父亲去哪儿了?他的慈爱的母亲亲吻了他的额头,说,父亲陪渔夫去河边钓鱼了。
道友用了另一个关于“钓鱼”的笑话作陪:
院有吾友,友盘腿持竿,盆离身丈余,大夫问曰:兄台闲情逸致,鱼上钩否?友叹:汝病矣,盘匜堪渔事哉?
他们相谈甚欢。道友问他,何故来此?
一言难尽。他说。他早就明白,世间唯有这四字可抵挡一切言谈。
他说起另一个话题,他说起他的过去,他的少年时期,他很想试验一下,在人群中大喊一声“猪”,他想看看会有多少人回头。你猜猜看,会有多少人回头?他说那天他在大街上,突然对着前方大喊:
“猪……”
他也不相信,但想来肯定也有一点可以预料到,总会有几个人回头——那天街上听到声音的人都回头了。
“时间这头猪,一直都在。”他说。
“是啊,可我们的时间,至少在昨天和今天是不同步的。你的时间早一点,或者我的时间慢一些。”
这样推心置腹的交谈极易拉近心灵的距离。
此外,他们还谈论“人”与“罪”的话题。
一旦面前的人与他熟悉后,他一定会搬来他的故事。这个故事他说过很多遍了,从他去警察局那天便开始说起,他说他杀人了。是个女孩。起初他只是赞美她有两只漂亮的乳房——姐妹俩都很漂亮——然而她们共同的姐姐——脸庞,那是她们的大姐,大姐更美丽……
他和他新结识的道友约定,需要忏悔。我们都有罪,他们说。在如何做场景布置等方面,他们充分交流了意见,预先作出规划,一定要有一场逼真的出逃,或许可以多喊几个道友。
那么谁是神父?
小溪
一个设计师跑来中国,出版了多条小溪。(人群里发出小溪怎能出版的疑问。我在转换语言的机制下失灵已是常事。我已经很久没睡好了,说出来谁信,很多年了,但这和我的用词有关系吗?有,只是对我来说是。设计师在山壁与奇石间引来清流,小溪真的出版了。世界的面貌本来就日新月异,谁规定小溪不能用“出版”二字来开阔了吗?你看,我不仅用错词,连读音都读错,我本来想说概括的。设计师真的是相当乐善好施了,在中国多处建造以小溪为核心的主题公园。小溪漂亮极了,我在山道旁都能感受到愉悦和美好,我用手机拍下它们。山道没有车辆经过,我没等到一辆车,我已经忘了我在等什么了。构树叶下有一颗崭新的红球,它应该是能吃的,只是人们都没机会吃,蚂蚁和苍蝇比人敏锐。)
照片里我多么年轻。(我拍的构树果实不见了,倒是在山道遇到三五个穿校服的学生。我也知道,其实我已经老了,我偷拍他们的同时把自己照进去,这并没有让我觉得意外。我想拿给少数朋友中最信任我的那一个看。看着看着朋友可能就哭了。我们都不年轻了。这有什么关系,路过的学生——照片上的学生多么年轻啊。)
酸菜可能并非酸的。(这可能是我在离开老家前就已经思考过的问题了。此刻我在一个楼道里坐着等他们。我清楚,他们会穿黑衣到来。或者黑衣已经和他们的皮肤黏在一起。那帮学生不见了。我倒是把我的某个同学掐闭气了。)
有人骑马经过草地
四只蹄子的凹形反光擦过草尖。他骑着马,草地上投落着马头的影子。为了让他的马不太孤单,他在马的脊背上绑了一个草编的马脖子。两具马脖子悲壮地经过草地。浓密的草坪被安放在山上,这让谁都感到安心。那些流经草坪的故事太多了,关于兔子的,就有“狡兔三窟”“兔死狐悲”“龟兔赛跑”“兔子不吃窝边草”等等。与他的马有关的,他便只记得,除了这匹瘦马,还应该有一匹其他的什么马,斑马,骆驼——骆驼是不是马呢?骆驼也会喜欢这个草坪的。
一匹马会不会在经过草地的途中,突然就疯了?
一个骑马的人,会不会在马背上,突然就疯了?
马疯了不会让人知道。但人疯了一定会想他的马。假设啊,有一个骑马的人,在经过心仪的那片草地上前,他觉得应该为他的马匹做点什么。实在没有别的主意了,任何一个灵光闪现的东西都被他自己拂掉。他已挥手打落了很多想法,尽管那些想法看起来是那么成熟。他不仅仅要思考马蹄,光马蹄就要思考四遍,关于马蹄的一些想法,要在心内制造出四个雏形,那些想法的形状,它们必须是四只马蹄应有的形状。
假设,有人骑马经过草地。骑马人让路人看到了两具马脖子的悲壮的影子。那他后来的心情还会不会变好?他的孤独,马的孤独,是不是可以分担给目光照见马影的人?
有人骑马经过草地。他仅仅只是怀抱一把竹枝做的扫帚,他骑在扫帚最肥壮的一端上,天气炎热,他刚好有理由放出他的斑马抱在怀中。只要他高兴,他当然可以扮演一个特立独行的骑士。最好骑士看起来无比孤独,骑士清楚,只有孤独是世上最坚实的倚靠了。他不愿扮演走马逐月的英雄,英雄的故事难免落俗,哪有那么多的英雄呢,要是有,也就没人需要孤独的骑士了。
怀想孤独的骑士正和他的马匹经过草地。
收衣服
他右鼻孔在滴血,十秒钟,他没有堵上。右手抬着垃圾桶接住鼻血,向客厅走去。他几乎把房灯都打开了,除了囤书的那间屋子。
这不是他第一次迷路了,有的是他从未走过的路,有的是他只走过一遍,第二遍返回时走岔了,有的是他走过多遍,经过时却还不确定应该朝向哪个路口。
此刻,他立在客厅感到有些焦灼,他不知道自己应该转身朝向何处,他不清楚应该钻进卧室,还是厨房,或是卫生间,又或者那间用来囤书的屋子。他轻轻地将臀部摆放在沙发上,确定自己坐稳了,他双手轻抚沙发凹陷的边缘。他再次摸了摸沙发凹陷的边缘,感到有些歉疚,但也只能如此了。
久未联系的一个学妹给他发来消息,一直是他在听,确切说是他在看她发来的消息。学妹不停地在抱怨她的老公,说他只知道研究窗台上的植物,叶子与昨天相比,更绿了还是暗了,他都能准确捕捉到。他和她越来越没有默契,以前她一叹气,他便知她口渴了或是靠背累了,他会给她倒水,会给她揉揉肩膀。他现在对她是不闻不问了。
“你在听吗?”
“你在听吗?”
他不回复。
“每一次吵架都是那么的心痛。”她说。
“节哀。”他说。
他想,他终于将她打发了。他听到胸腔有指针转动的声音,刚好是每秒钟一响。
他的胸腔响了一千八百下后,她发来消息,“半夜一定会下大雨,一定要收衣服。”
“我媳妇没挂在外面。”
该死的输入法。
过马路
红绿灯总是不放过翻垦他的每一寸慌乱,他总会尽可能地加快脚步,他害怕候在一旁的车辆突然冲过来。他发誓,下次,他一定要在确保绿灯时间足够的情况下尽可能缓慢步行,他不会觉得是车辆在等他,他只是以正常步速经过斑马线,如此而已。
一旦行动起来,他发现,是他在等绿灯消失,他在等车辆所等待红灯的时间。他还是需要等待时间,这让他再次感到惆怅。
拥堵的不是这个世界,而是时间,时间的每一只眼睛都在盯准目标,它们将淹没一切可以攀爬的物体,人类,植物,各品种的狗,栅栏,路面,车辆,座椅,皮质或布艺上存留的温度……
除了害怕时间,他还惧怕自己的肉身,他早就觉察到肉身这块床板该散架了。唯一感到安慰的是,在流动的马路上,总比他待在房间好啊,尽管世人所知的床板对人类的懒惰毫无敌意。
不安全的,不安分的,没有安全感的,不可能安分的,永远只是人类啊。人群中总会有一个人试图将这份心绪掩藏得不露分毫,那人在等电梯,那人经过商场旋转门,那人路过一块巨大的广告牌下狐疑地抬头看广告牌,那人穿过拥堵的车流旁将身躯尽可能地靠边行走……
在这段没有天桥,没有斑马线的必经之路上,横穿马路是这个小区住户必须练就的技能。有的车辆过于凶猛,有的车辆过于顽劣,有的车辆过于狡诈,它们总是不甘于多等几秒钟。车轮转动,时间转动,车轮停止,时间并没有为它们停留,这一点,急躁的车轮、车灯,它们将赶路的状态展现得无比逼真,它们不会有丁点儿歉意。
缓慢的好心的车辆拥有同一副脸容,它们包容,它们和蔼,它们亲切。过马路的小女孩、小男孩,他们只需要看一眼停下的车轮,以及车头蜷缩的耳朵,甚至他们看到了车辆眨动眼皮——孩子们心情愉快地穿过马路,回头还要再看看车辆的耳朵,以及它们再次眨动的双眼皮或单眼皮。
一个父亲,正在牵着孩子的手,他在教他的女儿如何过马路,小女孩还没有到上小学的年龄,但他们已经在为这件事做准备。你会知道,父亲教女儿掌握过马路的本领多么重要。
一个男孩拉着他同伴的书包,他同伴拉着他旁边同伴的书包,最左边的小男孩负责看左边的车道,最右边的孩子负责看右边的车道,中间的孩子将脑袋左右探看,最左边的小孩回过头看右边车道,最右边的小孩回过头看左边车道。三个小男孩嬉笑着向对面快步走去,最右边,他们的视线探到了一两部车辆,那边的车俩开始放慢车轮滚动的速度,孩子们相互搭背向即将接近的对岸奔去。
这依旧是人们安全过马路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