绕地游

作者: 傅晓

推荐语:张怡微(复旦大学)

为《红楼梦》做续补是很困难的,傅晓勇气可嘉。小说行文流畅,较为努力贴近原著讲故事的风格,另辟蹊径,为一对女性主仆补充了番外的故事。娇杏谐音“侥幸”,所谓“偶因一着错,便为人上人。”作者为她的个性赋予了“勇敢、聪明、忠心”的优良品质,实际上也为主仆情义做了新的假设。封氏反而因此跳脱了原著时代的限制,显示出女性特质的脱俗潜能。学昆曲的设计稍显刻意,可能是为了扣住小说题目的曲牌,以示百转千回、命运起伏。奇梦通灵的设计带有民间故事的教化色彩。

此次改编若能写得更大胆些会更有看头。尤其是娇杏(侥幸)、英莲(应莲)、霍起(祸起)的命运错位,女性命运在原著的最终结果都是薄命。若要改命,需要续作者有更为深邃的、有力的认知和书写。“娇杏”是不是运气好?她是不是知道自己是运气好?她和封氏心灵相通互助的深层逻辑是什么呢?都有许多故事性有待开采。总而言之,作品清新、流畅、慈悲,作为《红楼梦》副线故事的补充,是有趣的写作尝试。

话说那甄士隐随疯跛道人归去之后,其妻封氏恨得直咬牙,因靠在父亲家里,成日里吃穿用度、应酬洒扫已给他们带来了许多的叨扰,每天出门寻夫不便再动用娘家家丁。幸而身边两个旧日的丫鬟还算忠心,一个大的十七岁,名唤娇杏,小的如今才七岁,是捡来的,叫个芳娘。那一年生了女儿英莲,人人都笑她是老蚌生珠,坊间的几个娘儿们甚至讥讽她是白费力气,费尽千辛万苦终究还是没能得男,可她自己却宝贝得紧,觉得这是菩萨念她一生未做过坏事,赏给她的一颗掌上明珠。

那年四月二十六,她去庙里给送子观音娘娘还愿,在路上捡到了这一襁褓孤女,因觉得有缘便将她抱了回家和自己女儿一起将养,思忖着来日待英莲出嫁时给她做个陪嫁丫鬟。只可惜,如今英莲不知下落,独留下个芳娘,有时候恍惚间,封氏想起女儿来也只能把芳娘揽在怀里,死命地哭上一通。再说这娇杏,也是当日还在苏州十里街的仁清巷甄府就用老了的人,虽则只是一个丫鬟,却是最贴身的人,从小受封氏的调教,这几年来同样的汤汤水水浸淫着,她倒学了不少待人接物的才能。再加上这丫头生性机灵、快嘴,两下里一结合,行事便带了些外面男人的果敢。可她到底也只是一个女子,每日受了自己的央告以买线为由出门去寻人,一双小脚走两步歇三步,回来时额头上猪油似的蒙了一层密汗,身上的衣裳也是被汗浸湿得不成样子。最难得的是如此的奔波劳累,她竟半句埋怨也无,封氏冷眼看着,心里也对这丫头生出几分敬意来。

这一日,娇杏回来时谨慎地拴上了房门,拿出一炷香捧到封氏面前,说是冷崖山上青云庵里一个老僧听了封氏寻人的缘故,怅然感慨良久,将这一炷香赠予了封氏,名为梦遇香,夜里在房中点了,便能在梦里得见想见之人。封氏听了这话半信半疑,但别无他法,因心中实在是有太多的话想要问一问那负心汉,只得照做。这一夜点了香,封氏坐在床上却始终难以入睡,只得拿了蒲扇扇着风,呆呆地盯着那帐子上的花纹。上面绣的是碎点子月季和一些条形的枝蔓,它们促笼在一起连成了一线,规规整整的却难免有些板滞。这样的花纹在苏州城里早五年前就不时兴了,现下住在父亲家里,虽则没受太多明面上的苛责,但将心比心,兄嫂他们哪里又会真的心里不存芥蒂?单单说上次芳娘去嫂嫂院子里,说是跟那入府来唱的小戏子们玩耍,回来时小脸上却多了五道鲜艳的红印子。封氏知道他们是碍于情面不好跟大人计较,便拿小孩子作法。当日士隐还在时,若遇到这样的事,他们好歹还会顾着姑爷的面子略赔上些笑脸,现在独剩她一个出了门子的女儿没脸皮地赖在这里,境遇已真真如履薄冰了。也不怪兄嫂薄情,她虽然生在大如州,可自十七岁嫁到苏州去,就已经成了甄家人,这几十年来在那江南水乡的旖旎与温婉中泡着,她也早已把他乡当作了故乡。

封氏盯着那帐子上的花纹,想起当日新嫁,苏州城内的新鲜玩意儿简直让她迷花了眼,听昆曲,游名园。闲时便支了绷子在房中练习女红,请了两个水儿一样毓秀的绣娘来府上教习,夜里她试探着把刚绣好的一个鸳鸯戏水的槟榔袋拿给士隐看,在晶莹的琉璃灯下,那人笑得乱颤,直把她揽进怀里轻轻地拍着:“夫人刚开始学习苏绣,竟已得了些神化,怎的这水鸭子身上长着这么几根鲜艳奇异的毛啊!”封氏知道是在打趣她,便不理会,拉了帘子歪在床上生着闷气。士隐走到床前来,敲了敲她的肩膀:“夫人,睡了?”

“夫人,睡了?”封氏侧过头来,发现甄士隐不知何时到了床前,头戴乌青色混元巾,手执一麈尾拂尘,颈上却挂了一青团大小连成串的佛珠。僧不僧,道不道,那手虽苍老得很,血管子嶙峋地搭在肉上,但又像是一副晴天收起不用的伞骨,带了些刚凉,也有点笃定的意思。封氏怔了一怔,待回过神来,已一把将那人扯住。“狠心的爷们儿,当日去时你怎么不知会一声,我在街上多番打听,才知道你是被疯道士骗了去,你们去的到底是哪个道观啊?怎的你还戴了这样大的一条佛珠?难不成去的不是道观而是佛寺?”那人扫了扫拂尘,镇定地回答:“既非寺庙,也非道观。常言道释道是一家,二者并无本质的区别,只要诚了心、解了意,就可心安,此心安处便是吾乡,吾乡及无乡。所以我去的地界不是这尘世中所在,乃太虚幻境是也。”

封氏啐了一口:“既是这样好的一处所在,你又看破了红尘,合该死在那里才是!怎的今日又到我这儿来现世?要说这红尘,我也看破了,可难道人人都学你这样抛下家人跑了不成?可怜我这一生没个儿子,四十岁上生下个女儿还被那天杀的狗奴才霍启弄丢了,原是我的命不好啊!”那人对答:“非也非也,不是你的命不好,实乃我们人是这天地间最污浊之物,无论男子女子、王侯将相抑或是贩夫走卒,自打娘肚子里出生那一日,便注定了是要在这世间受苦受难的。如今我的劫数已尽,一朝受了度化到了个再无苦难的好地方,只是他们说我虽已悟道,但根基太薄,派我下世来助你造业,成就了一番功德之后才能位列仙班。”

封氏坐正了身体:“你已不在这世间,自是不能领会这世间的苦,如今你快要得道成仙,若当真还念着我们的夫妻情分,我只求你一件事,帮我多生些银钱来使用,到底不让父亲兄嫂他们轻视了我去!”

话说完,只见立着的那人却笑了:“罢了罢了,想来是你还未入化境,我多说也是无益。其实你当下的困境抑或是将来的困境,甚至是寻找英莲的下落,都离不开一个‘贾’字,去找那姓贾的人便可迎刃而解了。尤其是英莲,日后她会住到京城的国公府贾家,只是你现在去寻她也是寻不到的,必定得等她入了那火坑,享了富贵,受了苦楚之后才算功德圆满。”封氏听到话里提及英莲的下落,想起这多年的心病来,又是笑又是哭,踌躇了好一会儿,待要说话时,却发现甄士隐早已不在房中。她急得下床摸索,慌忙中打翻了立在床前的白瓷夜壶,再看那房门紧闭,从屋里面拴上了锁,八仙桌上供着的梦遇香也已经烧尽,方知竟是做了一场梦。

第二日,封氏唤了娇杏来房中说话,谈及昨夜的奇遇,二人都面面相觑,一时间不知那梦中人所说之事是真是假,但是细细地推究起姓贾的人,竟只想起来当日那在葫芦庙里借住的穷儒生贾雨村来,难道要找他吗?只是如今他人身在何处都未可知,又谈何求助呢?正疑惑着,忽而听到外面街道上响起了鞭炮,还有唢呐声、人声、马声、衣裳摩擦声、鞋袜踏地声此起彼伏,一阵盖过一阵。这时从二门上传来了消息,说是新晋本府太爷今日上任了。封氏命娇杏出门去,仍旧以买线为由打听那新太爷的来历。

不出一个时辰,娇杏踉跄着跌进封氏的房间,脸上竟还带着些桃色,问她话时,却忸怩了起来。封氏说:“何故做出这样一副不爽气的样子来,没得惹人生厌!”

娇杏见封氏心急,怕她再生了肝火,便朝她福了一福:“夫人容禀,我出了门听到街上的人说新晋的太爷本贯湖州人士,姓贾名化,心里便猜着了七八分。接着又挤进那人堆里朝他的大轿上望,发现那人当真是曾经住在咱们仁清巷葫芦庙里的雨村先生!”封氏疑惑起来:“当日雨村先生来家时,一向只在外面厅堂或者书房里和老爷说话,你是里面的人,从未见过他一面,怎的说你还能认出他来?”这话说完,二人都不言语,略沉默了一会儿,只见那娇杏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夫人恕罪,按理咱们的确是不到前头书房去伺候的,只是当日莲姐儿还在时,老爷和夫人都宠爱她,要什么便给什么,奴婢自小受老爷夫人的恩惠,怎能不对她尽心?那一日,她听小厮讲老爷书房中的芍药开得正艳,便吵闹着要去摘。奴婢经不住她缠磨,想着这会子正是午休的时候,书房中应当没人,便大着胆子走进书房去摘花。这一进去,刚好就碰到了雨村先生。奴婢见他饶穿着敝巾旧服,但生得腰圆背厚,面阔口方,又有一对剑眉心眼,实是一副大丈夫的气度,因此,虽则只见了一面,倒把他的长相记到了心里,想着若来日嫁作人妇,必定得是他这样的人。恕奴婢斗胆,如今夫人在娘家寄居,日子过得艰难,奴婢每每想到这里都觉得痛心。我愿领了夫人的命令去他府上伺候,好歹替您多挣些面子,权当是报答您和老爷这多年的恩惠了!”

封氏听了不免动容,赶紧扶娇杏起来:“好孩子,你竟有这样的壮志,倒真心教人佩服,也好也好,你这样做既是成全了自个儿,也是成全了我啊。”说完娘们儿两个又哭了一场,说了些日后的憧憬,这些自是不消再讲。晚饭后,封肃也来到封氏房中,转述了自己白日里被新太爷请进府上所叙的几句旧话。封氏听了,忆起当年,心中泛起无限的愁悲,但也暗自庆幸那贾雨村大约并不是忘恩之人,知道她和娇杏所筹谋之事估计能成,这天晚上她一宿无话。

第二日大半天的辰光封氏都在琢磨着,该寻个什么由头把娇杏塞进那贾雨村府上去。晌午过后封肃却传来了好消息,说是太爷寄了一封密书来要娇杏。真是应了坊间的那句俗语: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封氏正欲答应,又想到这娇杏终究只是一介奴仆,身份寒微得很,若是去了太爷府上不一定会有多好的前程,可能最多也就做个通房的丫鬟,这于她于己当下的处境都无多大的益处。因此传了消息过去,说这娇杏虽则只是一个丫鬟,但模样品性都是出挑的,成日价行事说话又都很妥当,如今一时半会儿竟有些离不得她。但是太爷既然肯写信来要她必定是一番诚心,自己也不能不成人之美,只是不想她再做那洒扫挑洗的累人活计。现下自己愿意收她做个养女,倘若能让她以甄家庶女的身份嫁给太爷做个二房便是极好的了。不多时,那边便传来了消息说正有此意,此事算是讲定了。

这天夜里,封氏把娇杏的手搭在怀里,不知说了多少掏心窝子的话,又流下多少眼泪,最后拿出自己的一只碧玉手镯套在她的手上,趁天黑将娇杏用一乘小轿送了过去。她知道,这天过后,从此便又是新的一番天地了。

那娇杏虽然并不是一等的美人,但也算是生得水灵,又难得的有一副玲珑的心肠,再加上当日在仁清巷的缘分,一入府便得了太爷的宠爱。新婚夜,贾雨村将她搂在怀里说起当年在甄府花园的那一场邂逅:“一般丫鬟见了外客总是腼腆的,可你却不同,足足又回望两次,由此便知道你的情意与胆识了。当日刚进这大如州城,坐在那大轿子上倏地就瞧见了你的身影,这样说你可能不信,我一下子就记起来你是当日那个采撷芍药花的女子了,回去思虑再三还是决定厚了脸去向你家夫人要人。现下你果真成了我的人,当日在那花园里的情分如今到底是接续上了。”

娇杏听他讲这番话,不由得感慨起这世间的因缘之事果真是难料,心里却也略略存了些不服气。但一闭上眼,眼中立刻浮现出今后在太爷府的锦衣玉食的生活来,便也渐渐地将这不服气给放下了。待这一年冬至时,那封氏入太爷府去看望娇杏,见她身子沉重、小腹隆起,便知她也是将要做母亲的人了。自此,娇杏也更得太爷的怜爱,各种珍馐美味、奇珍异宝一水儿地朝她房中送,说是助其养胎。第二年初夏,娇杏产下一子,一时间在太爷府上风光无两,难得的是她果真没有忘本,明里暗里地给那封氏不少好处,封氏的日子也就在她的庇护下略微过得松泛了些。可另一边那太爷府的正房夫人却有些坐不住了。

初时,那小丫头娇杏被一顶坠着紫流苏的粉色轿子抬进府来,虽是娇艳,但到底有股子小家子气,上不了台面,虽然美其名曰是娶作二房,但那规制哪一样是照着娶二房的规矩办的?就是她那点寒酸的嫁妆中也只有一只碧玉的手镯还算精巧,看得出是江南工匠的手艺,其余的便跟那街上寻常人家嫁女差不多的行头了,因此她从没把这丫头放在眼里。可不承想那狐媚子的本事竟这样大,日日缠着老爷进她房中,现在她生了儿子,竟真把自己当个角色起来,成日价向老爷要这要那,不知眼里还有没有她这个大太太。因此,她便隔三岔五地叫那娇杏进房中听训,只是那娇杏先前从未过正经被人伺候的好日子,如今被贾雨村当成宝贝一样地供着,难免也生出几分不逊与骄傲来,便时不时地在言语上有些顶撞。那夫人见她并不听训更加气愤,于是说起当日她嫁进来,一没有经过父母之命,二没有媒人相看,再来那趁着黑夜里送进来的规矩实在是不合礼数,扬言要将她休了重新再给老爷找好的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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