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土
作者: 陈再见一
高铁站出口,出租车和黑的士挤成一团,司机们竞相冲着出站的人群招喊。我站在台阶上,打眼一看,停车场里打双闪的车子至少有七八辆,不知道哪辆才是刘赐的车。
“海东人民欢迎您!”——对面宣传架上的红色字迹倒是清晰,又大又亮,用十几盏斜灯探照着,如乡下露天电影通体发亮的银幕。
好不容易,摆脱了几拨拉客仔的纠缠,最后才在出口处一家卖粿条汤的铺头前,对上了车牌号码。刘赐开的是一辆丰田卡罗拉,看起来有一定年头了,车窗玻璃竟然还加装了布帘子,使之看起来更像一部“老爷车”。这让我一下子有些迟疑,迟疑不是嫌车子土,而是突然觉得大老远回来找这么一位老同学,是不是有点欠考虑了。
刘赐嘴里咬着烟,正手忙脚乱地把我的行李塞进后尾厢里,里面堆的东西显然有点多,他挪了好几下位置,才终于把车后盖合上。
“大导演,欢迎莅临小海东。”上了车,刘赐这才笑呵呵地说道,他至少没把“莅临”说成“位临”。因为被真诚地称呼为“大导演”,我的脸突然火辣辣起来,幸好是在夜里,旁人看不出我的窘迫。刘赐见我没说话,只是呵呵笑着,车子七拐八拐,很快就出了高铁站,驶上了大道。
从深圳回来之前,我把所有认识的家乡人都捋了一遍。这些年,参与拍了几部网剧,其实都是豆瓣评分低得离谱的大烂片,却并不妨碍不少同乡纷纷联系上我,加了微信,其中就有老同学刘赐。刘赐的朋友圈整天咋咋呼呼的,乱七八糟一天要整十几条。我多少有些瞧不上,因而他的朋友圈我从来没点过赞。刘赐却丝毫不计较,只要我一发朋友圈,他一条不落,点赞加评论,秒赞,秒评,几年来从未间断。
在微信里,我先把回海东的意图跟刘赐说了。我选择用文字的方式,字斟句酌的,生怕他不明白我的意思。刘赐立马回了一段近六十秒的语音,啰里吧嗦,先是说了一通奉承的话,最后几秒才说:“没问题,需要我跑腿引见的,你尽管说,海东哪个角落我都熟,再说了,这地方也就浪巴一样大……”
副驾驶座上的杂物硌得我很不舒服,显然这儿平时不是预备给人坐的。除了屁股能沾点位置,我的双脚一时也不知道往哪放,脚踏处同样堆放着东西,我不好意思把脚搁上去,只能半屈着双腿,像是蹲在座位上大号。
“都是些工具,平时就靠它们下乡,有时也跑山内。”刘赐似乎看出我的不适,他转而又说,“你看起来一点没变,除了……我看样子比你要老十岁吧。”说完他哈哈大笑,他欲言又止的应该是我扎起来的辫子——真要说像个导演,我这一身行头确实不落伍。
不过,身边这个男人的变化是有些大,我们至少有二十年没见了,如若是路上遇见,怕是完全认不出来了。然而既然确认了,倒是在举手投足间,说话的语气里,渐渐地便和记忆里那些已然杳远的碎片对应上了。
“你也没多大变化。”我的客套话显得很假,说后脸更热了一些。
二
估摸半个小时的样子,车子就开进了海东城。夜里的小城亮晶晶的,像是乡下儿童刚穿上崭新的内置发光二极管的旱冰鞋,河道两边的建筑物都镶了灯带,使之看起来有了过年的气氛,虽然离过年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在车窗内,隔着一层撩起的格子布帘,螺河两岸高高矮矮的楼房被灯带勾勒得轮廓分明、璀璨耀眼,就连底下的河水也波光粼粼。
对我而言,海东不仅是一个县城,一个突然明亮起来的县城那么简单。海东是我少年时期一段难忘的记忆,可以说,那段记忆是唯一顽固地还残留在我脑海里的有光亮的东西。二十年前,我搭乘中巴来县城参加中考,就住在螺河边的金鸡宾馆,那年我十七岁。别看都十七岁了,乡下人在那个年纪其实还像个小孩,傻乎乎的,没见过世面,对陌生的事物缺乏认知。我到现在还不太确定金鸡宾馆大致在河岸的哪个位置,只记得就在河边,不是北堤就是南堤,宾馆院子里有三五棵高大的木棉树,考试那会木棉花基本落光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枝丫,和几朵尚存的卡在枝头的已经风干成暗褐色的枯花。而我就像那枝头上的枯花——同学们要么是父母开车接送,要么几人一起包车,唯有我是独自一人搭乘中巴来的县城。我记得考试那几天还下雨,螺河上的水浮莲绿油油的,我们沿着河堤走一段路,就到达考场了,也不记得学校的名字,只知道在河边,校园里同样长着几棵高大的木棉树——似乎那时的县城到处都是木棉树。
眼前所见的河堤却都是密密匝匝的榄仁树,像是一顶顶厚实的雨伞,擎在狭窄的人行道上。倘若是突然空降此地,我大概会误以为这儿就是深圳的某个城中村,至少,在我租住的西乡麻布村里,有些场景看起来就和海东城相差无几。当然,整体的气质还是不一样,县城作为一个浓缩的整体,无论是楼体、街道、广告牌,乃至铺面的装饰,相比城中村,多了一些“独挡一面”的粗俗气质。
刘赐的车正沿着河堤西行,如果没猜错,正是当年我出了宾馆步行去考场的方向。
对于县城的夜景,这些年来我已经没什么印象,主要是来的次数太少,五根手指头就足够数清楚。不过相比于大城市,县城的夜晚却对我产生了非同一般的诱惑,甚至在到来之前,我躺在深圳的出租屋里,侧着身子就能望见对街洗脚城的霓虹灯,心里却把它替换成海东城的夜景。在县城过夜,虽说不是第一次,二十年前那个夜晚,似乎又是不存在的,仿佛那时的县城只有白天,我记得跟随几个镇上的同学出了宾馆,去过一趟街角的药店,从时间上看,那绝对是晚上,因为街道上已经行人寥寥,地上到处是随风翻飞的干木棉花——同学们每人买了一小包西洋参,说是考试时泡水喝,可以提神。我第一次听说那玩意,一伙人中,只有我没买,心里自然不信那个邪,主要也是兜里没钱。
见我没说话,刘赐随手摸了支烟点上,对我说:“大导演多少年没回过海东城了?”
我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某种意义上,海东城并不算我的家乡,我的家乡在离县城几十公里外的海边村落。海东城对我而言,仍和少年时期一样,是一个遥不可及的“异乡”。
“二十年该有了吧。”我应付着,突然正起身子,眼睛特意朝着车窗外逡巡,问道,“对了,这河边是不是有一家金鸡宾馆?以前我来这里参加中考,住过。”
如果金鸡宾馆还在的话,应该也不会叫金鸡宾馆了,这个名字很不符合现在流行起来的小城审美,至少也应该改成凤凰酒店什么的。如果可以,我倒想再次住进去,也没什么目的,就是怀旧,或者说心底还有一股未曾被生活磨灭的文艺意气。
“金鸡宾馆?”刘赐念叨片刻,“没印象啊,我在这里生活了几十年,也没听说过河边有什么金鸡宾馆,你大概是记错了吧。”
刘赐的话毋容置疑,不过我也不死心,继续说,宾馆院子里有几棵高大的木棉树。
刘赐说:“要说木棉树,老区政府的院子是有几棵,区政府搬去开发区后,木棉树就被砍掉了。”
我也糊涂了,是不是真的记错了?或者说,那家宾馆并不叫金鸡宾馆,是其他的什么谐音,比如锦集宾馆之类?然而我的记忆不可能会出现这么大的偏差,即便什么都记不清楚了,“金鸡”两个字却是可以确定的,我亲眼见过宾馆的招牌,掩掖在木棉树的枝丫里,像是一帧特定的画面,在某个瞬间,在记忆的长河中很突兀地呈现出来,如被特意保存的字条,白纸黑字,无须辩驳。
“大导演请放心,来海东就听我的安排,我带你去全城最好的酒店,早上起来,可以望见乌坎码头的渔船出港。”
车子继续沿着河堤西行,行人和电瓶车逐渐多了起来,都把机动车道给占领了。很显然,我们已进入县城最热闹的地段,从车里往外看,任何热闹的夜景似乎到哪都一样,乌泱乌泱的,可是又哪跟哪都不一样。这也是我一直喜欢到处跑、到处看的原因。
外面是类似“小吃一条街”之类的街市,各种小吃摊子,其中最显眼的便是“五果汤”,是海东人最喜欢吃的甜食宵夜,夏天做成冷饮,冬天做成热汤,多少年吃不厌。我突然很想下车,去吃一瓯热气腾腾的五果汤。
三
刘赐把我拉到万国酒店,说是全城最大的了,我看这名号确实挺大的,那个若有若无的金鸡宾馆,肯定比不上。在前台登记时,刘赐抢着要付钱,被我拦住了。我说,公司可以报销,别客气。刘赐愣了一会,没明白我的意思,看样子他是真的要负责我在海东城的一切费用——海东人就这副德行,无论有钱没钱,朋友来了,面子得给足。我解释说,这次来海东,算是公务,是出差来的。刘赐哦哦几声,拎着刚在街市打包的两份五果汤,讪笑着退到一边。没能帮我付钱,他似乎有些没面子。
我拿了房卡,走近电梯,回头却看见刘赐朝大厅的沙发走去。他的腿脚明显有些跛,像是一只脚长一只脚短。我来不及细想,只是感觉讶异。
“我在下面等你。”他大声说,厅堂里响起回音。
电梯里就我一个人,加上我那笨重的行李箱,里面装的几乎都是摄影器材。楼层里也静悄悄的,除了服务员,没遇见其他旅客。说实话,这让我有些沮丧,像是全城唯一一个需要住酒店的外乡人。我急忙找到房间,放好旅行箱,脱了外套,转身就关门下楼。在电梯里,有那么一会时间,我迅速调整好心情,自觉在脸部制造出愉悦又自信的表情。在此之前,我确实没表现好,至少让老同学有那么一些失望了。电梯叮的一声在首层打开时,我张开笑脸,像是第一次出门会见来客。
我得重新捋一捋我所要会见的“来客”,以及我们之间的渊源。
确实,高中过后,我们就断了联系。我们曾是最为要好的同桌,我还去过他家,第一次坐电梯,晕乎乎的,具体事情不太记得了,事先也知道他父亲在政府部门上班,看起来很严肃,当天却为我们做了牛肉粿条汤,很好吃,至今念念不忘。我还记得刘赐管他爸叫大伯,听着很见外,其实也没什么好奇怪的,那是我们这地方的陋习,孩子出生后去算命看八字,先生如果说这孩子命大,就会建议孩子管爸爸叫伯伯、叔叔,甚至叫阿丈什么的,否则会相克。不过,刘赐管父亲叫大伯却不是因为命大,具体原因我也是后来才知道。当年刘赐并没有参加高考,似乎还没上高三就辍学了,在同学们眼里,是个突然消失的人。至于我呢,高考落榜后,和家人吵了一架,还差点寻了短见。这些年,除了去北京电影学院进修一年,基本都在珠三角辗转,从文化公司到影视公司,跳的槽比我去过的地方还多。本来嘛,我连家人都没怎么联系,怎么可能会想起老同学呢?是刘赐几次三番,把我拉进同学会,还要我挂个副会长什么的。我婉拒了,一则是没时间,二则也是没兴趣,跟他们已经说不到一块去了。
——就像此刻,一个肥胖油腻的中年男人歪斜地坐在酒店大厅的褐色沙发上,土气的硬皮沙发和他一身俗气的装扮极为相称——如果不是有一层同学的关系,我们也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啊。
没一会工夫,刘赐已经在玻璃烟灰缸里掐灭了两个烟蒂,他的烟瘾真大,而且每次抽烟都会把烟蒂咬得稀巴烂,不像是抽烟,倒像是在吃烟。见我在他对面的沙发坐下,刘赐忙把桌上的硬壳中华推给我。我不抽,或者说我只抽中南海,就摆手挡住了。一时之间,我们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之前也没在微信上聊过什么话题。我努力回想,读高中那会,我们都有过什么经历、聊过些什么——那时肯定每天都有聊不完的话,不会有找不着话题的苦恼。
“嘿,你是想拍部什么电影吗?”刘赐迟疑着问,他大概是怕问得外行。
“还没确定。”我把桌上其中一份五果汤打开,“有可能是一部纪录片。”
“纪录片?就像《舌尖上的中国》?嗨,那么海东的五果汤就可以上啰。”刘赐笑着,也打开眼前的泡沫桶。
“是的,可以考虑。”我拿起勺子搅了下汤水,其实不止“五果”,里面有桂圆、白果、莲子、薏米、百合、绿豆、银耳、姜薯,等等,估计有十几种。
“不过说实话,这类片子现在可多了,一打开电视到处都是,什么海鲜啊早餐啊火锅啊,各种各样,看都看不过来。”
刘赐说的没错,这正是我们团队踟蹰的地方。这些年吧,我们灰头土脸,是拍了不少片子,不全是网剧,还有各种广告、专题片、短视频,说好听点是做影视,说不好听的,就是打影视的杂工。现在这年月,能忽悠到钱的项目越来越少,酒桌上喝个半死也不顶用,不是项目本身不好,而是老板们都学精了,看似票房一天几个亿往上涨,其实就是金字塔尖那一小撮人的狂欢,塔下撑起底座的人群,乌泱乌泱的,也就每天领几个盒饭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