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瓢

作者: 张伟明

从一瓢茶馆出来阳光明晃晃的,天空蔚蓝,白云缓慢移动,一朵一朵。我喜欢有这样天空的城市,也许这至今是我留在这个城市里的缘由。我是被茶馆的名字吸引才走进这茶馆,一来二去便与茶馆的老板王锐混熟了。王锐?好吧,这名字与她的温婉不太搭界。看得出来她可能比较喜欢我,也认了我这个朋友,她只要闲下来便会叫我过来茶馆喝茶聊天。除了节假日,我一般周六下午才有空过来,周六上午要陪陪住校回来的女儿,下午家里便没我什么事了,女儿常常在这个时候至少赖床到晚上八点左右才会起床。不言而喻,这年头大人都累,何况读高二的女儿。看到女儿睡个昏天黑地我常常会心情莫名放松许多,好好睡吧,我不要你成为一个变态的学霸,我只要你正正常常、健健康康成长便可,这个城市里我就你一个至亲的人了。我知道自己肯定不会是这个城市里的什么宝贝,但我知道在这个城市里女儿肯定是我的宝贝,无论她如何我都会一直陪着她。

走下台阶便是公交车站。一瓢茶馆这名字取得有特色。一瓢,只取此一瓢。尽管自己已被婚姻伤成碎瓦片,但我仍会一直向往爱情,如果哪个男的在我耳边说一句“弱水三千,我只取你这一瓢”,我肯定还会变得晕乎乎、意乱神迷的。不过这年头男人变得越来越娘炮,越来越不敢爱,越来越不敢负责任或无力付出。哪怕只是口头说说哄哄我也好呀,但他们不敢也无力,后来很长时间我才明白那句话的意思:爱无力。

公交车准时而至,我得回家去给女儿准备弄几样她最爱吃的菜了。

城市的灯光渐渐取代了西落夕阳。家住十八层,楼层对我而言不管是高度还是视野都正合我意。居住的小区是个统建楼,在这个房价高企全球排名数一数二的城市里,统建楼的存在简直是无数人的救命稻草,不,不,简直是一种福祉!统建楼是本地“土著”自建自住的楼房或小区,政府把他们的土地征收后,会补偿一些土地让他们自建房子,有经济头脑的村委会就会召集村民商议,征得大家同意后,找房地产开发商一起来开发成小区。村里只出土地,开发商负责楼盘的所有建设,说白了,就是开发商出钱,村里出地,按商议好的比例分成,或对半分,或三七分,无论怎样分,村民每人都会分到两至三套房子,分到手里的房子要么自住,要么出租或出售,有房子住的村民更多是出租,开发商就完全不一样了,他们只有一个目的:卖楼。统建楼的房子是没有红彤彤房产证的,一般就是一张简单的合同在村委会或开发商那盖个章便完成了楼房的买卖手续,当然,这合同是经过公证的。我为了买房子,那时走遍了大半个城市才找到这个统建楼,第一眼看到这小区便死心塌地的爱上了。前有地铁口,后有个由原来采石场与荔枝园改建成的大公园,在公园转一圈都要费一个上午,对于寸土寸金的城市而言,能有如此硕大的公园只能说句:乖乖。楼高二十八层,所选楼房靠后山公园,十八层楼高对我而言一切正合适,看后山公园高低正合适,看城市灯火高低正合适,冬天的阳光暖暖打过来正合适,夏天越过前面几栋楼房刮过来的阵阵凉风合适得不要不要的。统建楼简直是这个城市里的伟大存在,它在人们眼里一直是脏乱差的形容词,早年也许如此,经过二三十年的进化,已经不可同日而语。统建楼是当地“土著”用来自己自住的,对多金的当地土豪而言,他们会让自住的小区弄得很差吗?呵呵,许多人都想歪了,我曾经对统建楼也一直停留在以前的印象里。其实这小区较之许多的商品房来说,无论是位置、品质还是绿化及管理,都不知道要好多少!所以看到这小区后便打算哪怕是砸锅卖铁都要定了。把原来那套在内地离婚后分到的房子卖掉,再加上离婚时分到的财产和这些年的积蓄,买下房子后还有一笔钱正好用来装修。其实这个统建楼已开发出售了四五年,能买到这么适合的楼层,全赖南方人这可爱的信仰,十八层楼会让他们联想到十八层地狱。而对我老家而言,十八层,可是最抢手的楼层,十八,实发。真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方水土养一样羊,比如岩羊。旁边小区那早年所建不带电梯的商品房已卖到九万多元一平方米,而这个新建不久电梯仍新簇簇的统建楼每平方米才四万多元,就为了那一本颜色艳俗的红本而一辈子做房奴,傻不傻?当一阵凉风又刮来,我常常会自言自语:算我傻,把有红本的房子换成了只有一份黑白合同的房子,好吧,我傻,行不?

把女儿带到这个城市里来是我这么多年所做的比较正确的举措之一。这个城市让人孤单也让人自由,莫名的压力,莫名的无根之感,但比起许多的城市,它算是一个最具现代元素的城市了。对我而言,要么现代,要么自然。

快八点了,女儿还在睡觉,几次想敲她的门,举手又止。最近常常听女儿说住校时睡眠不太好。我也不敢多问,其实说什么都不管用,因为我明白她这种年纪的压力与混乱,我是过来人,知道这个年龄段的其中滋味,只是到了她们这一代更甚而已。就像现在的房奴越来越压力山大一样。上两周参加家长会,班主任列出的普查数据有点吓人,现在高中生抑郁症占百分之四十五,其中重度抑郁占百分之十三,这比例细思恐极,怪不得跳楼自杀的学生越来越多。为何现在的教育越来越走向歧路,制定这些教育方案的官僚们难道都没有子孙后代要读书的吗?参加家长会后被班主任留下来谈话,三次了,每留下一次都因女儿的耳朵上又多了一个耳钉。学生打耳洞是学校明文规定禁止的,但许多学生都偷偷在做,甚至还明目张胆的,虽如此,学校也不敢管得过于严厉,生怕一言不合学生又会做出过激行为。每次被班主任滞留谈话回来后,我都要问女儿为何要打那么多耳洞戴那么多耳钉?

女儿盯着我说,我打耳洞戴耳钉都是为了克服每一次的人生崩溃,不这样的话,我的人生无以为继,我会得抑郁症的,你不想我沦落到那地步吧?当然其中也有一种莫名的刺激与爽美。接着,她还会补上一句,我们学校还有男生打耳洞戴耳钉呢,何况我们女生!

每次被班主任滞留,我只好对老师说,我女儿说如果不戴耳钉,她的人生会难以为继。班主任当然明白我要表达什么,因职责所在,她也陷入两难之境。毕竟学校制度摆在那,毕竟她是班主任,她这个班的班容班风已扣过几次分了,虽如此,她依然会用商量的口气与我说,最好让她戴耳钉的概率不要那么高吧?

快八点半,披头散发的女儿终于从房间里走了出来。问她怎么这么好睡?她说她六点多就已经醒了。问她为何不起来?她说,我在床上躺平。我问,躺平?为何?她说,就只想这样。

今天的晚餐女儿吃得津津有味,我弄的是女儿喜欢吃的虾与鸡扒。女儿说,老妈你的厨艺是越来越牛鬼了。我问,牛鬼?女儿说,我们班里一个广西来的同学,只要碰到牛B的事,她便说很牛鬼。我莫名大笑,好吧,牛鬼!

看着吃得喷香的女儿,我却吃得不太多。女儿问我为何不多吃些?我说我在减肥。其实我最近感觉肠胃不太对劲,容易拉肚子,在外面吃东西时,常常只要一食不和便要往厕所跑。更扯的是有几回在王锐那喝了普洱茶后也拉肚子了,感觉自己的肠道失调更多可能是心因性的,因为只要怀疑吃了什么不对劲的东西或喝了什么不对劲的茶,我很快便会拉肚子,只是最近在家里拉肚子的频率变得多了起来,我便变得犹豫了,自己到底是心因性还是肠道真的有啥问题?

晚饭后,女儿又回到房间关起门来,不管她是在复习还是在躺平我都觉得无所谓,只要她在家里吃得香睡得好便可,我只要有一个还能在家里与她老妈有说有笑的女儿。其实对她不时在耳朵上戴耳钉的行为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女儿戴耳钉的行为当然不仅仅是女孩的爱美之心,也不仅仅是她所言的“人生无以为继”,或者她想表达着什么,寻找着什么,甚至是反抗着什么。我在读高二时也有过这种行为,只是那时做得更隐秘,更不敢示人而已。那时也偷偷崩溃过无数,感觉被这个世界抛弃,最可怕的是感觉自己都要抛弃自己了,那时抑郁症的说法并不如现在这般流行,现在的人动不动就说我有抑郁症,且不需要任何掩饰。现在看来自己在高二时也是陷入了抑郁症之境的,焦虑、失眠时还会有自残行为,失控难受时会在自己身上拧搓得青一块紫一块的。后来还发展出一个越来越强烈的念头,就是想在自己的身上刺些什么。这念头反复出现了几次后,在身上拧变得不再刺激过瘾,查了一些资料,刺青或文身古已有之,那就找个隐秘处刺点什么呗,肯定会很过瘾的。想来想去就在大腿上刺颗大卫之星吧,就是一颗六角星,听说大卫之星能带来庇护与好运。夜深躲在房间里实施时并不如想象的那般刺激,没想到大腿处的痛感如此敏感,把消毒过的针头一点点插进大腿皮肤时,把我痛得龇牙咧嘴、冷汗涔涔。但我是个固执的人,一般想好要做的事我便会坚持到底,只是在实施的过程中我还是调整了一些步骤,发现大卫之星并非那么容易文刺,且刺痛点过多不知自己能不能撑得下去,后来想那就在上面刺个心形好了,总不能半途而废吧。我想如果在这个世界感觉不到温暖与爱,我就学会让自己去爱自己吧,所以刺上个心形也不失为一个很好的变通,且减去了至少一半的刺痛。当我把最后一针刺完后,刺出的心形是血肉模糊的,赶紧把血水抹去再涂上准备好的墨汁,把棉纱缠上后便虚脱地倒在了床上。第二天醒来发现竟结结实实地睡了一大觉,忙起身拿上衣服去卫生间好好洗个澡,把大腿处的棉纱解除后,发现在上面多出了一个漂亮极了的心形图案。

让流水轻轻流过大腿的心形,心形像一条水里游着的鱼儿,变得妙不可言。从那以后,我慢慢从失眠与焦虑中走了出来,而多年后才知道,这个心形也为我的人生带来了几乎颠覆性的伏笔。女儿的那些耳钉又将会为她的人生带来什么样的伏笔呢?管它呢,一代人有一代人的问题,一代人也自有一代人的福祉。不管风风雨雨,能好好陪伴子女成长便可。阳台又吹进一阵阵凉爽的风。

几年来单位的线上学习如传染病般频率越来越高,最夸张的时候,我的电脑台上齐刷刷同时有四部电脑挂着单位四个领导班子成员在线学习的课程。这些耗去了我大半的办公时间,当然也给我避免了许多外派任务。因为班子成员都要靠我为他们来完成线上学习,他们都对我挺客气的,有外派任务时,只要我说正在线上学习,他们一般都不会为难我。看来形式主义什么时候都会有,越强调不折腾的社会会越折腾。线上学习对我来说并不是什么问题,甚至是轻而易举之事,但它还真的乏味,你得不时去点鼠标回答问题或更换课程,听完了还得在线考试,说白了就是你得一直守在电脑旁边,超过几分钟没反应学习视频也就停住了。办公室的活是永远也干不完的,各种通告,各种文案,各种资料上报,各种资料归档,一边线上学习,一边还要处理各类手头活是我的常态。有时累得眼冒金星时心里会突然冒出这句话,妈的,老子好孬也是个硕士研究生呀。后来这句话在我心里冒出来的频率越来越低也越来越弱了,因为这个城市招聘中小学老师的最低标准都要985、211大学毕业的了,听说基本都是北大、清华的博士生来抢着应聘。好吧,在这个城市里我这硕士研究生算什么?在单位里我又算什么?我不干很多人等着想干,搞不好还可招个博士生来干这活。文凭在这个城市里既重要又并不那么重要了,比如我在办公室里是给一个大专生打下手,当然她是个老职员了,且是在编职员,也就是正式员工。她的业务水平是没得说的,认真、规范,有时对某些事的执着与较劲已是近乎执拗了,比如在她手上想盖个章,她一定要把章里的那颗红星的角度对得正正规规、一点不偏。虽说我学历比她高,但她手里的许多工作我还真的做不来,这些工作得凭经验,得靠日积月累的熟悉才能胜任,比如那些让人眼花缭乱的报表。我们都叫她凤姐,刚叫她凤姐时差点笑出声,因为让我想到那个网红凤姐。凤姐是在编人员,我是政府招聘的雇员,凤姐端的是“铁饭碗”,而我是每三年一聘的“泥饭碗”。其实我并不太在乎这些,能在这个城市有份相对安稳的工作,有个属于自己的家,让女儿有个好学校读书,这年头还想怎样呢。自疫情以来,就没看过凤姐有哪一天是不戴口罩的,即使疫情最轻的时候,即使最闷热的时候,即使整栋大楼其他人都不戴口罩的时候,她仍然是那个唯一戴口罩的人!她这样戴着口罩已经一年多了,也经历了春夏秋冬一轮。刚开始觉得她自律性特强,到后来会让人觉得好像哪儿有点不对劲,特别是碰上大热天,哪怕是她一个人在办公室里,也还是这样戴着口罩,会让我有一种莫名的透不过气来的憋闷。

常常为了转移这种憋闷,我会把注意力转移到线上学习去,这种时候答题准确率极高,得分率极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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