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的另一块砖
作者: 高翔宝天的母亲以前住厢房,头发盘成道姑的样子,穿一身灰蓝的长衫,脚上永远是黑布鞋。她吃素。宝天与母亲不亲近。小时候,他每日给母亲送饭。吃过饭,母亲便喊宝天过来端碗筷,有时候会对他笑一下。那是他们之间唯一的情感交流。宝天看到,会立刻跑开。他害怕看到母亲嘴里的窟窿。
母亲少一颗门牙,从他记事起就这样,像个耗子洞。他最怕耗子,以至于担心,耗子会从母亲的嘴里跑出来。
“什么时候我妈长出门牙了,我们就亲了。”他对自己说。
后来他母亲死了,少了的那颗门牙始终没长出来。
母亲死在地窖。在北方,别人家的地窖都用来保存水果蔬菜,他们家只给母亲用。晚上的时候,他母亲会独自捧一根蜡烛,到地窖下面,无论冬夏。他从来不知道母亲去那里做什么,也不好奇,更多的是恐惧。
他没看到母亲死去的样子,当他知道的时候,母亲已经被装进一个麻袋,那么小,从地窖里被父亲抬了上来。地窖里没有腐臭,只有一股焚香的味道,他朝里面张望,看到褐色的香炉倒着,黄色的布条散落一地。
他们家的篱笆外,站着一群人。篱笆像一条警戒线,没人进来。他们说,你母亲一直修仙,已经得道飞升。
宝天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他只能想象母亲是像嫦娥那样飞走的,飞起来的时候,面露微笑,露出那个他熟悉的窟窿。
她会在天上找到那颗失踪的门牙吗?
村子里有不少修仙的。他们的尸骨会被装进坛子里,存在西山上的寺庙。
寺庙没有名字,村人就管它叫西山寺。寺里也没有和尚,没人上香,木门早已朽烂,却始终坚固,坛子被搁在佛祖的脚旁,排成一小排。有的坛子很破,有些还很新。
父亲让宝天把坛子送到西山寺,自己跑到陈寡妇家,已经等不及把陈寡妇娶进门。宝天端着坛子,战战兢兢沿着山路向寺庙走,快要到山顶时,看到住在村东面,跟他差不多年纪的大卫站在寺庙门前。
你知道你妈死前什么样吗?大卫问宝天。宝天摇摇头,径直往寺庙里走。大卫在他身后嚷,你妈死的时候,就剩一堆白骨了!一堆白骨!你妈是白骨精!说完,大笑着跑下山,山坡惊出一团黄烟。
宝天把坛子放在佛祖脚下那一排坛子里,坛子上没有灰,但他还是用手擦了擦,然后跪下来,给母亲的坛子磕了三个头。
他听说过很多关于西山的传说。西山不是一个山头,而是一片连绵的山,葱绿,远看如一道屏风。
西山有三景,一是西山寺,二是望崖石,三是野长城。
寺庙就是西山寺,传说明代就有,庙里有座佛像,历经百年,周身依旧完好。望崖石指的是西山顶的一块大石,翠绿,石头表面锃光瓦亮,据说每到月圆之夜,就有飞禽走兽卧在上面,膜拜月亮。野长城是西山山腰上一段残破的城墙,只剩地基,旁边长着一棵附近最粗壮的暴马丁香。没有人知道野长城到底是不是长城,是何时修的,修来又为做什么。
老人们说,这里地灵,所以总有成仙的人。宝天不知道母亲是听了谁的,才开始修仙,也没有见过母亲跟谁走动过。甚至宝天的父亲也这样。村里人大多不交流。修仙在宝天看来,仿佛是天生的,就像有些人天生就是做铁匠的,则有些人注定就是给死人打棺材的。
母亲死后不久,陈寡妇就来了。陈寡妇来不久,大卫的母亲也死了。
陈寡妇对宝天说,大卫的娘跟宝天的娘死的一样,也在地窖里,就剩一堆白骨,成仙了。但大卫没他命好,宝天有个好爹,宝天的爹没让他看到他娘的白骨。大卫的爹不行,他让大卫看到了,大卫被吓傻了,现在跟个疯子似的,呜哇乱叫。
宝天说,陈寡妇你别瞎说吓唬人。
陈寡妇说,谁吓唬你了,不信自己去看。过了一会儿,她忽然记起什么,叫道:小兔崽子,你怎么还叫我陈寡妇,你应该叫阿姨!说着,她捡起门口的一把短扫帚,追着宝天打起来。
宝天去看大卫。大卫不在家。大卫在西山寺门口坐着。宝天走过去,对大卫说,叫你说我妈,该。大卫看着宝天,傻笑。笑了一会儿,转过头,继续望天。宝天觉得没意思,在大卫旁边蹲下来,也望天。
大卫经常在西山附近出现,十五的时候,还有人看到大卫蹲在望崖石上,一边望月亮,一边用手抚摸着身下的石头。他们说大卫要变动物了。后来,一个去存坛子的人发现,西山寺里的佛头不见了。从那以后,大卫就不去西山寺了。他待在自己的房间。
那个姓管的男人来的时候,没人相信他是个和尚。他从村子里走过,问田间种地的人,寺庙在哪儿。他看起来五十多岁,微胖,右眼的眼眉里有一颗大痣,穿的确良白衫,蓝色粗布裤,拎着个行李包。人们问他,你是谁?他说他姓管,出生在这里,后来到了河北,在一间寺庙当住持,如今退休了,就回到这里。人们给他指了路。他道了谢,往西山走。看着他远去的背影,人们想到,这里从以前到现在,并没有一户姓管的人家。
有两个好事之人,跟着姓管的男人往西山走。男人来到西山寺,先环顾了寺庙一周,环顾之后,露出欣慰的笑容。接下来,他放下手中的行李,开始了寺庙的清扫工作,擦拭失了头的佛像,供桌,也擦柱子、庙门,后来又打理地面。
你这是做什么?两个好事之人问他。
那个姓管的人说,从今天起,我就是这里的住持了。
两个好事之人对视一番,都笑了,觉得新鲜。他们眼看着男人清扫着寺庙,像两个监工。虽然西山寺很小,但真正打扫干净还需要些时间,二人的耐心很快用光,拍拍屁股,正准备走,发现男人开始挪动佛像脚边的那排坛子。
你干吗?二人说,这是我们村得道仙人的骨头,你不能碰。
男人听后,笑着摇了摇头,自顾自抱起一个坛子往门外走,到了门外,便把坛子放在一棵老槐树下。接着,他又搬了第二个、第三个……两个男人急了,想阻止他,又不好碰那些坛子,觉得晦气,就冲着西山下喊,快来人啊,有人动仙人的坛子。
一会儿,西山寺前就聚集了一群人,部分是坛子里尸骨的亲属,部分是看热闹的。亲属们捧着坛子,冲着姓管的男人骂。这里面有宝天、宝天的爹、陈寡妇,还有大卫的爹。陈寡妇的叫声最大,叫得宝天心烦。如果宝天妈的骨头不能存在这里,那么她的地位便岌岌可危了,百年之后,她们有在地下分享同一个男人的危险。这是她不愿意看到的。
姓管的男人任凭村人叫骂,也不生气,只面带微笑看着他们。人们骂累了,悻悻地从槐树下捧回各自的坛子,重新放到寺庙佛像脚边。他们觉得姓管的男人虽然看起来和善,但似乎很执拗,没有就此罢休的意思。众人不放心,便派一个人下山,买了一把大锁和一条铁链。买回来后,由两个男人将链子缠在寺庙的大门上,上了锁。
姓管的男人见状,叹了口气,拎着行李,慢吞吞地下山了。看着男人的背影,陈寡妇问最先来到山上的两个男人,他到底来做什么?
当住持。两个男人异口同声。
陈寡妇半夜醒来,有点心慌。她等了很久,等到天蒙蒙亮,将宝天的爹叫醒。宝天的爹醒了,又将宝天叫醒。他们三人,又一起去大卫家,将大卫的爹叫醒。陈寡妇说,姓管的男人心眼多,天知道他昨天深更半夜会起什么幺蛾子,叫大家去西山寺看看。
他们来到寺庙前,看到槐树下,整齐的一排坛子。他们去敲寺庙的大门,门上还上着锁,打不开,门没人动过,跟昨天他们离开时一样。
几人绕寺庙转了一圈,没发现新的可以进入的途径。姓管的男人是怎么把坛子挪出来的?这是宝天想知道,陈寡妇想知道,宝天的爹和大卫的爹也想知道的事。他们于是默契地蹲下来,在树下排成一排,跟那些坛子一起,等着姓管的男人。
晌午,姓管的男人才上山。他的衣着跟昨日一样,手里还拎着行李。很快,他就发现了树下的人,还有那排坛子。宝天看到,姓管的男人脸上露出一丝惊讶,不是因为他们几个,而是因为坛子。显然,这也出乎他的意料。
你们想通了?姓管的男人说,确实,你们这些坛子对佛祖不敬。
宝天的爹说,放屁!我们还要问问你,究竟用了什么妖术,把我们的坛子挪了出来。
姓管的男人听后愣了愣,之后,他像忽然想到什么,快步走到寺庙前,蹲着的宝天、宝天的爹、陈寡妇、大卫的爹立刻围上去。他们看着那个姓管的男人敲了三下西山寺的大门,接着,轻轻一推,那两扇大门仿佛泄了力气,轰然倒地。
不知从何时起,人们便不叫姓管的男人名字了,改叫住持。住持还穿他那套衣服,只有冬天的时候,加件黑棉袄。
村里有几个男人,默默帮他在西山寺后面盖了平房,又为他打了水井。住持在那里住下来。他自己在寺旁边的空地种地,冬天时,还搭大棚。菜地里种茄子、豆角、土豆、大葱和西红柿。他又搭了鸡窝。于是,从远处看,西山寺显现出一派奇怪的景象,左边是肃穆的寺院,右边是菜地和鸡棚。
后来,住持在寺庙和菜地前围了一圈篱笆。
来上香的香客渐渐多起来,开始只是年长的女性,后来男女老少都有了。他们上了香,就跟住持聊天,住持点支烟,在槐树下跟那些人讲佛法。临走,住持会从鸡窝里掏几个鸡蛋,或者从地里摘点新鲜蔬菜给人拿去。谁家都不缺这些东西,但他们仍欣然领受。后来,在众人的扶助下,西山寺被重新修葺一番,看起来庄严了不少,缺了佛头的佛像拢在两片辉煌的大门内。
槐树下的坛子,原先有十三个,后来渐渐少了。从十个、八个,到五个、四个。最后只剩下三个。一个是宝天家的,一个是大卫家的,剩下的一个,很旧了,无人认领。宝天问父亲,母亲的坛子怎么办?陈寡妇瞥了宝天一眼。宝天父亲剥开一粒花生,扔进嘴里,说,就那么放着吧,我看挺好。
宝天去西山寺找住持,想求住持通融。既然就剩三个坛子了,不如还是放进寺里,也不碍事。
那是一年的三月,住持在搭菜棚,他没说行,也没说不行,只说,你先帮我搭大棚吧。宝天于是帮着住持搭那年的菜棚。搭完大棚,宝天又问住持,住持依旧沉默不语,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又让宝天帮忙撒种。
做完这一切,住持坐在寺庙的门槛上,抽出一支烟,递给宝天,宝天没接,自己走到槐树下母亲的坛子旁,蹲下来。
到底行不行吗?宝天问。
住持吸了一口烟。这个嘛,肯定不行。他说,这对佛祖不敬。你还是回家跟你爹说说,让你家人赶紧把你母亲安葬了吧。
宝天有时会想念起母亲缺了门牙的嘴,想念那个窟窿,即使里面有耗子,他也不在乎。当他想到母亲的坛子被自然侵蚀,夏天的雨淋着,冬天的雪盖着,槐花落了以后,就在坛子上腐烂,喜鹊的屎落在上面,啮齿动物对着坛子磨牙,蚂蚁在母亲的骨头里捉迷藏,他哭起来。
他捧着坛子,感到世人的狠心。
他去取坛子那天,大卫也来了,他第一次见到长大了的大卫,那么瘦,那么高,甚至有些驼背了,人还痴傻的,倒认得自己母亲的坛子。
他们一前一后,走在路上。宝天的父亲不让宝天将母亲的坛子取回,而住持又不让坛子入寺。宝天不知道应该将母亲安放在哪里。大卫也不知道。他只知道踩着宝天的影子和脚印走路。宝天绕开一粒石子,大卫也绕开一粒石子。宝天停下,大卫也停下。
谁都配得到他的恨,宝天想。然而,他把最恨的头衔分给了住持。他不配当一名僧侣。世人没有慈悲,但他不能没有。他没有,就该被世人恨。
宝天初中没毕业,去城里打工,扯过面条,修过手机,做过服务生,当过司机,后来认识一个大哥,姓李,李哥对他挺好,让他在洗浴中心做大堂经理。李哥还有别的产业,主要是房地产。李哥认识很多人,政界名流,商业巨贾,甚至还有艺术家。
有一天,他接到大卫父亲的电话,问他能不能找到门路卖东西。宝天问他要卖什么?大卫的父亲说想卖文物。宝天让他说具体点,大卫的父亲说,佛头。
佛头藏在大卫家的地窖,搁在积酸菜的缸旁边,缸很久没用过,因为用这口缸积的酸菜总爱腐坏。大卫抱着佛头,贴着那口缸坐着,看到宝天来了,把环抱佛头的胳膊压得更紧。大卫的父亲说,有天起夜,回来后,发现大卫进了地窖,他也跟着进去,看到大卫在翻东西。于是,他知道了,佛头一直以来夹在缸与墙之间,一同堆放在那里的,还有几块积酸菜的石头、一个废旧的纸盒箱。
宝天和大卫的父亲都明白这佛头的来历。它当然是西山寺佛像失去的那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