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途记
作者: 黄国辉从第一次开始,我就习惯了飞,飞着进藏。
晴天,无云,夏季的高原并不是漫山遍野的白,戴着雪顶的山峰也未连缀成片。灰色的群山被剧烈的光线切割得棱角分明。我身体在飞行中,视野却停驻在广袤的大地之间,新鲜感在层峦叠嶂中与时俱增。眼下这万道沟壑,似乎并不是那个我心里美轮美奂的西藏。此时脸贴舷窗,搜寻成为一种无聊的乐趣,比如,在千米之下的土地上忽然寻到一根曲曲弯弯的白线,它绕山而行,时隐时现,或终藏于某座山峰之后,或又可以在某个地方发现它终结于一片零落微小的村庄。
这线条,就是路,是一条条匍匐于大地之间,却悬于高海拔之上的天路。特别是在那些雪峰间搜寻到的纤细线条,很容易便调动起我延伸的思绪来,那里面全是对高原深处生活的最初想象,不停地勾连出一个个、一片片的场景。当然此时,它们编织而成的脉络中所承载的往来与交互,如何以强韧之力掀动高原身体里高寒却同样滚烫的血液,如何凝结成无止无歇的灵动与生机,是在这样的鸟瞰中无法发现与体悟的。
路有殊途,但每一条里,都必然嵌着唯属于自己的肌理与生命。而我,就要浸到那高原的血管中去了。
在林拉公路上
318,是一个代号,也早成为一种风景的代名词。这条以上海人民广场为零公里起点的明星之路,向西穿江汉平原和武陵山区,过四川盆地,上青藏高原,到日喀则聂拉木县的中尼友谊桥为止,全长5476公里,一直以来被誉为“最美国道”。我在西藏的第一次车轮上的远行,就是从拉萨往东,沿这条最美的318,去林芝。
刚刚进藏一个月,第一次出差让人兴奋,加上援藏的朋友听说我第一次便是去久有“西藏小江南”之称的林芝,更多有夸羡。而我之前对林芝的认识,却仅仅来自听说而已,甚至并不知道它到底在拉萨的哪个方向。
但我也听说,这一路单程,便需要八个多小时。
出行是在八月底,高原的雨季还残留着倔强的尾声。出发的前夜,又是整夜的雨,早起时,灿烂的晨光已铺满天空,院中高大的杨树上仍不断有雨滴掉落,亮晃晃如洗的天空把它们映成了一根根透亮垂落的丝线。
司机达娃开着一辆黑色轿车接上罗布次仁和我,三人一行往东,穿民族路、江苏路,跨仙足岛,过迎亲桥,上高速——高速通行是不收费的——这无疑让在北京开车多年的我有些小小的羡慕,也给我增添了一种舒适的错觉:从三千六百多米的海拔一直下行,到两千九百米海拔的林芝,道路通畅,时间自待消磨,氧气的充盈和睡眠的深沉似乎已近在眼前。高速沿拉萨河谷而行,晨色渐去,阳光炽烈起来。河谷两岸,夏季才能泛出一点绿色的草甸,顺着山脊延宕出柔和的曲线。达娃放出轻松的音乐。这些天一直还在缺氧的夜眠中挣扎的我,昏昏欲睡。
车出墨竹工卡时,罗布次仁在后排中间坐着,双手分别扶着前座的左右椅背,还在滔滔不绝地讲他当年在那里驻村的见闻。路却突然颠簸起来,高速上的平稳感如同凭空消失一样,我一下醒过来,发现已经走在坑洼不平的路面上。罗布次仁的身体在后排剧烈地摇晃起伏,也不忘了托出一个玩笑:这才找到当时驻村的感觉呢!
可,这就是那条叫318的最美国道吗?
当然是。达娃指着远处的隧道解释说,那边正在修林拉高速,国道上都是往来的工程车,路面都被压坏了。
所以我想,达娃所指的那边,便应该是不远处的希望了。但我们,必须要度过眼下的现实。
早就听说在西藏,单位的公车以越野车为主。果然,在这样的路面上,轿车面对“下乡”,显出它天生的缺陷来。很多被大车压过的道路,轮胎压出的两道深深的凹槽与中间的突起形成了“山”字的切面,还极不规则,凹处有积水时,更添了难以预见的危险。底盘高度不够的轿车在这样的落差中举步维艰。饶是达娃这样一个有多年驾龄经验丰富的老司机,虽然手忙脚不乱,却也渐渐地有了情绪。底盘上不时传来的剐蹭声,不仅不断考校着他的判断与操作,似乎也在挑逗着他的烦躁和耐心。而我,则只能把心悬起来,跟着车一起晃荡着,像一叶胆小的孤舟。
如此,在对不可预见的搁浅的无数次担心中,缓慢前行到日多乡,才完成三分之一的路程。但路况却越发不好,即使在乡镇的街道上,连夜的大雨也把工程车遗撒的土石和被毁坏的路基混合在一起,泥泞不堪。我们千挑万选地找了一处干燥些的地方,小心翼翼地靠边,在藏餐馆将就了一顿早餐,一碗带干牛肉粒的汤和一张油饼,然后继续向着林芝艰难前行。一直爬过沿途海拔最高的米拉山口,往下过松多乡以后,穿工布江达县,才又再次上到一段直达目的地的高速。
不到四百多公里路程,确实如行前所听说那样,足足走了八个多小时。其实,这对于读书时期曾经历过山路弯弯日夜兼程的我,并非不可承受,但这时作为一个初上高原又已经熟悉驾驶技术的人,我却叠加了另外一种心境。糟糕的路面冲击身体的同时,我也把自己置身于高原驾驶者的虚拟现实之中:如何躲避这块石头?如何涉出这方泥坑?缺氧的头脑在这些思考中,累积着不停的判断和想象,被极大地消耗着。到林芝时,已经浑身酸痛、头疼欲裂,瘫成了烂泥一般,哪里还来得及有赴“小江南”的一丝喜悦。
几个月后,另外一个机缘让我再次走上这条路,还受邀进到当时正在施工的米拉山隧道内参观,那是林拉高速中至关重要的一个工程,甚至整条高速的最后通车实际是以它的贯通为标志的。工程师介绍说,这条隧道全长将近六公里,平均海拔四千七百多米,高海拔施工,氧气稀薄造成机器工作效率下降,施工人员有时还要吸着氧上岗,加之高原冻土、岩层松动、隧道涌水,高原地质的特殊性也意味着各式各样前所未遇的困难。站在那个黑漆漆的巨大洞穴中,山腹中的水从岩壁渗出来,滴在我的头盔和衣服上,啪啪作响,通风机嗡嗡的噪声和繁忙的掘进现场,让我再次回到第一次林芝之行,路途中的腾起和陷落,以及颠簸之后的疲乏,似乎仍在骨头深处的夹缝里隐匿着。那一刻,心里的憧憬迫切而真实。
再两年以后,林拉高速建成,到林芝驾车,沿高速四个小时左右就能抵达。同时318国道也得到了全面修复。
又过两年,拉林铁路通车,虽然它与林拉高速并不是走的同一个线路,而是向南绕经山南市,但全程时间更缩短为三个半小时,至于平稳和舒适,更已经不可同日而语了。
遥远的驻村点
那时,我以为在西藏的行路之难,再不能有与第一次赴林芝相较的了。可是,在高原上的难,谁又能解释得清一个“最”字呢?
后来这一次,仍多少又与318国道有关。
西藏文联的扶贫驻村点在昌都市八宿县。从拉萨到八宿,途经林芝,爬色季拉山,穿过鲁朗,过通麦大桥,经波密、然乌湖,路程需要两天。沿318国道自驾进藏的人,无人不知八宿。
我唯一一次去八宿,就是接到看望驻村队员的任务。这次,仍是达娃开车。第一天从拉萨出发,穿林芝市,抵波密县城住宿。那时已是十一月,拉萨初冬的天空格外空阔,干燥已经早早降临,但帕隆藏布河谷里的波密却依然像“小江南”的梅雨天,湿润中夹带的寒意透着深入骨髓的冷。傍晚,江上和远处的树林里有薄薄的雾涌上来,给这国道上的县城平添了高原上不可多得的潮润的诗意。这里海拔不算太高,林木茂盛,在县城的大街上,抬头就可以看到周边山顶上厚厚的积雪,它们与雾色叠加在一起,在有限的视野之中,从山腰往上铺成了白茫茫的一片。国道穿波密县而过,几乎是县里唯一一条东西向的主街道。路两侧宾馆林立,无论是货运还是自驾,这里已经成为318上往来穿梭的人们重要的休憩的驿站。
这一段路,从林芝市所在巴宜区往东,主要隐藏着两种危险,塌方落石和路面冰雪。第二天从波密出发,路上在一处人家停车休息,路左侧是一条与路面落差在十米左右的河流,我探身一望,清楚地看到在已经干涸的河滩上,侧躺着一辆已经严重变形的工程车。那户人家说,这辆车就是在施工时被上方滚落的石块砸下河道的,车上的工人好在跳车及时,只受了轻伤。
还有冰雪。
波密往东,是一段密集的冰川群,里面就包括著名的来谷冰川。一座座冰川联袂在公路两侧呈现着,各具形态,却显露出同样的孤傲与巍峨。有的就在河谷对面,似乎离你很近,有的又在别的山峰后若隐若现,让人只等着绕过去看它的真面目,有的只在山顶形成一块厚厚的冰盖,露出灰色的山石,仅凭目测就足以让人惊叹它千年的累积,有的则伸出长长的冰舌来,与山中的林木错落着,交互着,似乎与那广袤的原始林早就是握手多年的老友。
冰雪营造的盛景在远处时,自然让人心旷神怡。但如果驾临到公路上,却便会成为性命攸关的麻烦。
在接近然乌湖的一个路段,我们遇到了堵车。达娃一路小心地尾随前车,刻意保持着很远的距离。时间一长,我忍不住想下车往前走走,达娃叮嘱我千万小心,尽量离车远一些,我并不以为意。往前没走几步,脚下一溜,才发现脚下是薄而透明的一层冰面。再问前面的司机才知道,有一辆面包车在前面一个小坡上溜车,进退两难,好在没出事故,正停在路中间给轮胎上铁链,往来两个方向因此都被堵了个水泄不通,两头都已经可以看到很多车主在未雨绸缪地把铁链抖得哗啦啦作响。等到终于疏通的时候,铁链子刮着路面冰雪的咯咯声更是此起彼伏响彻一路。
过了然乌湖后的一段上坡路上,更加惊险。一辆满载的大货车拐过首面一道弯,顺坡迎面而来,幸亏达娃经验丰富,提前预判,早早就将车远远地停在一侧让行。但见那辆车踟蹰间刹了下车,轮胎虽已不再转动,巨大身躯却仍像个初学溜冰的巨兽一般,不受控制地横侧着向我们撞过来,好在速度不算快,滑过那一带的暗冰后受阻,才堪堪停下来。出于意外的临近和生命的本能,我那一瞬间汗毛倒立,身体僵直,眼见车停,才抚着胸口看一眼其他人,庆幸自己没做出逃命的决定来,但只这一下,似乎便足以校验出一颗健康的心脏来。
如此几次历险,到达八宿。见到在县上的队员,我问他当天能否下村去,哪怕晚一点到。在我而言,是想把这熬人的行程时间缩得更短一些。但他说,第二天一早还要在县上采购些物资,言外之意不言自明。第二天,我才体会出他话里那些更隐晦的意味。
于是次日清晨,从市场上采购了很多新鲜蔬菜肉蛋之后,我们拔营起寨再次出发。这次先走县道到林卡乡,再从乡里直奔驻村队所在的叶巴村。如果说头一天的冰雪路还未曾让我体验够这一路的惊心动魄,那这到达目的地之前的最后一段路途,则越发让我体会到了在高原最基层工作所要面对的另一种艰难。
叶巴村在怒江边,到那里只有一条乡村公路,按分类标准,勉强只能算四级而已。道路经过开掘垫基、压实打通,基本都是土石路的形态。途中要几经翻山越岭,大部分道路仅单车可过,有很多地方更只是能挤过去。还有很多地方,一面崖壁,另一面就是深深的沟壑,崖和沟以土质居多,仅覆着并不茂盛的杂草灌木,远远看,那路就像在土崖上凭空掘出的一道坎,车在上面行走,微弱如一只卑弱的蝼蚁,单薄而无助,所盼的只能是大自然的眷顾和怜惜,否则立时便可能被掀翻,被吞没。人在车里,路侧的土崖贴得那么近,就像一面柔软无骨的屏风,害怕它会随时崩塌下来。路是黄土和砂石铺就,明知道路施工中肯定曾有过夯实的步骤,但腾起的尘土和路基上时时滚下坡去的块垒,却始终让人怀疑它是否坚硬到能支撑起这几吨重的钢铁之物。还有一些下山的地方,俗称“胳膊肘弯”,因为所在的山势条件所致,车一下子是拐不过弯去的,只能在过弯时,再倒一次车,甚至两次,那时,车前是没有国道上那种水泥石墩的屏障物的,树也极少,倒车和前进之间,眼前所见几乎就是垂直下去的深坡陡坎,心中不免又有司机一旦失手车便会冲下去的担忧来。
等翻过山,又是另一种险。左侧已经是怒江翻涌的波涛,路面宽了些,路也好了很多,但这里的山石却多起来。达娃说,山上会滚石头,所以车也跑得比在山上时快了些,路面细碎的石头被轮胎卷起来,飞溅着,打着底盘咚咚作响。好容易到了一个宽敞一点的地方,我们把车停在路边,对面的山腰上是同为驻村点之一的普龙村,大部分村民已经完成了搬迁。达娃指着右侧一处残垣断壁说,那就是当年的村委会,最开始驻村队就驻扎在那里,山上的石头往下滚,打在村委会的墙上和屋顶咚咚作响,特别是夜里,吓人!远远看去,那座房子已只剩一个空空的屋架,孤零零地残破地立在那里,不知道它是否就是被达娃所说的咚咚声折磨成这般光景,但在后面巨大的山体的背景中,确实显露出弱不禁风的孱弱。我想,对达娃他们来说,即使是这样的残破,也一定隐藏着对那段日子的深刻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