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宗元与刘禹锡
作者: 彭玉平“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这首《乌衣巷》可能是唐诗中受关注度最高的作品之一,谁写的呢?刘禹锡。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这首《江雪》恐怕也是无人不知了,它的作者是柳宗元。苏轼总算是个骄傲的人了,但对柳宗元的这首诗,也说是天赋极高,一般人根本比不上(苏轼《东坡题跋》卷二)。
这两个人都是中唐的风云人物。《旧唐书》说在唐代贞元、大和年间,在士大夫当中,以文学为人刮目相看的,也就是“宗元禹锡而已”。所以他们当时也就被并称为“刘柳”。
刘禹锡比柳宗元大一岁。
刘禹锡(772-842),字梦得,原籍洛阳。柳宗元(773-819),字子厚,河东(今山西永济)人。他们都在贞元九年(793)考中进士,这年考中的进士总共32人,在这32人中,刘禹锡与柳宗元的关系最密切,后来他们又都考上了博学宏词科。他们早年的科举之路应该说是比较顺畅的。踏入仕途之后,他们也几乎都是同命运、共进退。从贞元九年(793)两人一起考中进士,到元和十四年(819),前后二十六年时间,他们联系密切,志趣相投,特别是一起团结在王叔文的周围,致力国家中兴。永贞以后虽然分居两地,但联系也从未间断。他们一起谈书法,谈医学,也谈宗教。
这二十六年当然有快乐,也有痛苦。但无论是快乐还是痛苦,他们都是一起分享,一起承受。“朋友”两个字,注定是要用“快乐”和“痛苦”两个词来诠释,才能理解得更透彻的。或者说,能够共患难的友情,才是真正的友情。
柳宗元与刘禹锡就是这样,他们是在生命的每一个艰难时刻,都携手同行的人。
我们看看柳宗元与刘禹锡是怎样一路同行的。
元和十年(815),柳宗元与刘禹锡两人从京城南下,分别前往广西的柳州和广东的连州任所。这是他们人生的再一次挫折,虽然他们已经习惯了挫折,但这一次一路南下,他们谈了很多,谈从前,谈当下,也谈未来。不知不觉就到了衡阳,眼前的湘江水势汹涌,波浪滚滚,就跟他们的心情一样。这湘江流到衡阳后,然后经株洲、长沙等地就汇入长江了。
而他们一路同行了几千里之后,也到了分别的时候。柳宗元看着刘禹锡,尤其是看着他白发苍苍八十多岁的老母亲一路颠簸着过来,禁不住情感的奔涌,眼泪哗地一下流了出来。
他对刘禹锡说:“没想到我们辛苦等待了十年,结果却是这样。这也许是天命吧!”
刘禹锡听了也黯然神伤,但他不想让离别的场景变得过于凄凉,说:“过去的终究会过去,磨难可能真的是人生的财富,我们还是安心过好每一天。也许东山再起的机会并不遥远呢。”
柳宗元听了说:“人生变化无常,我已经累了。也许这一次的柳州就是我人生的终点了。”说完,柳宗元抬起头,日光映照之下,分明已是泪流满面了。
刘禹锡怕柳宗元过于激动,指着河边的船说:“送你去柳州的船已经备好了,我们一定后会有期。”
柳宗元擦了擦泪水说:“希望能还有见面的机会,我们彼此珍重吧。”说完,拿出纸和笔,写下了一首诗送给刘禹锡,然后挥挥手,依依不舍地跟刘禹锡告别,步履沉重地迈上了船。
刘禹锡没空细细看诗,看着柳宗元的船缓缓驶出了码头,没多久就消失在山峰之外,这才坐上马车,扶着年迈的老母亲,一路向着连州奔去。
在马车的晃晃荡荡中,刘禹锡虽然也疲惫,但他睡意全无,于是打开了柳宗元饱含热泪写下的那首《衡阳与梦得分路赠别》:
十年憔悴到秦京,谁料翻为岭外行。
伏波故道风烟在,翁仲遗墟草树平。
直以慵疏招物议,休将文字占时名。
今朝不用临河别,垂泪千行便濯缨。
这首诗把他们两人从踏入仕途、备受重用、经受挫折到如今分别全写进去了。从情感上来说,也是把声闻天下、招致非议、生命憔悴、黯然伤神都一一写来。一首诗几乎写了一生,写了不同的情感与感受,也写出了他与刘禹锡之间肝胆相照、患难与共的一份难得的情谊。
这首诗几乎每一句后面都有一段故事。
第一句“十年憔悴到秦京”,秦京原来指咸阳,这里指唐代首都长安,也就是现在的西安了。到长安,到就到了,怎么是“十年憔悴”以后才到呢?这十年是怎样的十年?为何让诗人如此憔悴呢?你看这里面都是疑问。
这里不能不说到“永贞革新”这个事件了,在历史上,虽然唐顺宗确实在贞元二十一年八月五日诏号改当年年号“贞元”为“永贞”,但其实这个诏告发布四天以后,唐宪宗就即位了,这个年号在唐顺宗时代实际上只存在了5天时间。即位后的唐宪宗将“永贞”年号使用到当年底,第二年就改元“元和”。
那么在唐顺宗的时代究竟发生了什么呢?为什么只是象征性存在了5天的年号,要用它来冠名一场政治运动呢?原因说起来也简单,在“永贞”年号颁布之日前,“永贞革新”其实已经结束了,但这场革新毕竟是在唐顺宗任上进行的,所以还是用“永贞”来冠名这场政治运动。
唐顺宗(761-806)是贞元二十一年(805)正月二十六日正式即位的。此前他当了二十六年太子,但当皇帝当了多久呢?到当年八月四日退位截止,前后不到七个月,不足一百九十天。
但这近七个月的时间,是中唐政坛风起云涌的时期。唐顺宗从“安史之乱”中看出了唐代政治的问题无非是四个方面——一是藩镇割据,二是宦官专权,三是贪官太多,四是赋税太重,其中前两个更为关键。所以他即位后就大力起用以“二王刘柳”为核心的革新团队。“二王”是指王伾与王叔文二人,“刘柳”就是刘禹锡和柳宗元了。王叔文因为会下棋,深受太子李诵喜欢,任太子侍读,在太子身边呆了十八年;而王伾因为字写得好,任太子侍书。王叔文、王伾虽然都在太子身边,但他们倒不争宠,互相之间十分友善。
等到李诵由太子而当了皇帝,这两个当年在东宫备受宠幸的人便立即得到重用。唐顺宗正月即位,二月以韦执谊为尚书左丞、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王伾为左散骑常侍,充翰林学士,王叔文为起居舍人,充翰林学士,五月又任命王叔文为户部侍郎。这些都是朝廷的核心部门和重要职务,并以他们为核心,很快就在加强中央集权、削弱宦官势力、减免租税、惩治贪官等方面大刀阔斧地来进行改革。
“二王”特别注重提携一些志同道合的人,刘禹锡、柳宗元等人因此纷纷进入权力中枢。刘禹锡在这场变革中主要协助管理财政,柳宗元担任礼部员外郎,负责朝廷的礼仪、享祭和贡举。尤其是刘禹锡特别为王叔文欣赏,认为他具有宰相的能力和气质,一心想把刘禹锡培养成宰相,又“奇待宗元”(《旧唐书·柳宗元传》),两人的政治前途也都被看好,显然是要大用的。当时朝廷文诰都是王叔文来拟,柳宗元、刘禹锡的很多建议都被采纳。换句话来说,当时他们三四个核心人物就基本上可以决定天下大事了。
为什么这“二王刘柳”权力那么大呢?其实也与唐顺宗当时身体欠佳有关系。贞元二十年(804)九月,时为太子的李诵突然中风,基本上失去了言语功能和行走能力,没想到四个月后居然当了皇帝。你说一个说话不利索、走路不方便的皇帝,能在实际工作中起到多大作用呢?所以唐顺宗虽然发动并领导了这场革新运动,但实际上无法亲力亲为,身体的局限也使他不得不放权让“二王”去主持。
现在我们回过头来想一想,唐顺宗真的是一个很有思想的皇帝,因为在太子期间就了解了太多的政治不良现象,所以才想着来一场轰轰烈烈的政治变革,以重新恢复大唐王朝的雄风。这些变革在当时来说,对现实有很强的针对性。但正因为这些措施从根本上触动了宦官和藩镇的利益,招致的反对当然也就大。他们联合起来反对王叔文集团,顺宗无力阻挡,只能黯然退位。
王叔文集团的革新原本在有序推进,但到了八月顺宗内禅,只能以失败告终了。刘禹锡与柳宗元等八人不仅犯了众怒,整个朝廷几乎没人为他们说话,而且让唐宪宗也大为生气,所以才把他们一贬再贬,而且特别规定“逢恩不原”(《旧唐书·刘禹锡传》),也就是任何情况下都属于不能赦免、永不复用的一类人。王叔文被赐死,王伾被贬后病死,柳宗元、刘禹锡等八人被贬为远州司马,这就是历史上著名的“二王八司马”事件。
刘禹锡当年九月被贬官连州刺史,还没到任,接着十月被贬朗州(今湖南常德)司马,西南边陲,文化陋俗,刘禹锡在朗州的十年,以文章来度日。当地巫风盛行,歌词俚俗,刘禹锡为当地写了不少新词。柳宗元被贬邵州刺史,在半道上,又追贬到永州司马。永州也是荒芜落后地区,柳宗元也就只能在山水之间寻求安慰。
元和元年(806)正月,顺宗就去世了,是突然去世的,如今也是一桩悬案,最有代表性的说法是被宦官谋杀。因为前一天唐宪宗宣告顺宗病重,第二天顺宗就死掉了。“永贞革新”就像一阵风似地吹了六个月,便被吹到远方去了,远得一点踪影也看不见了。
刘禹锡与柳宗元这一去便是十年。现在我们理解了“十年憔悴”的意思了。
虽然唐宪宗发狠说这批“永贞革新”的主将永不复用,但事实上慢慢地气消了,情况稳定了,也就不断地有人建议重新重用这批人。所以他们终于又“到秦京”。
在被贬十年之后,刘禹锡和柳宗元分别从朗州和永州回到了京城。
他们毕竟是有抱负的人,虽然被贬十年,但初心不改,所以这一次回到京城,他们觉得眼前有了新的曙光,也做好了再次一显身手、为国效力的准备。
但结果呢?柳宗元说:“谁料翻为岭外行。”没想到风云再次突变,元和十年(815)二月,刘禹锡与柳宗元一起抵达长安。三月就因为宰相武元衡等排挤,满怀的报国之志倾刻被瓦解掉了,这一次被贬得更远,一起被贬到更远的岭南去了。
为什么短短一个月的时间,会出现这么大的仕途逆转呢?
如果说上一次是因为唐宪宗上台,对参与“永贞革新”的主将们痛下杀手,导致他们被贬各地,这一次的原因又是什么呢?从“谁料”两个字,我们就大致能知道,刘禹锡与柳宗元完全没想到变化来得如此突然。
我先说刘禹锡。
元和十年,刘禹锡从武陵召还,本来宰相要把他放在郎署,担任宪宗的侍从官。这个官职不算高,但与皇帝接近,其实是个很重要的位置。但刚刚回到京城的刘禹锡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写了一首诗,结果因为这首诗,他又出事了。
一首诗有这么大的影响吗?有的。刘禹锡本来就是政治敏感人物,加上他的诗名又大,一首诗写完,很快就传出去了,这时候他想收也收不回来了。这首《元和十一年自朗州承召至京戏赠看花诸君子》是这样的:
紫陌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
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
刘禹锡是元和十年的春天回到京城的,春天的长安姹紫嫣红,美不胜收。据刘禹锡回忆,他在贞元二十一年(805)贬官朗州司马之前,玄都观里并没有桃花,但十年后回到京城,他身边很多人都跟他说,玄都观里的道士后来种了很多桃树,桃花盛开的时候,远看如红霞一片,非常壮观。
刘禹锡是个诗人,“看花”大概也算诗人的特殊嗜好之一了。如今听说旧“观”有了新貌,他当然就动心了,于是他约了几个好朋友一起前往观赏。结果他在去玄都观的路上,果然见到一群一群的人从玄都观出来,都说是刚刚看完桃花回来,神情十分亢奋。因为人流大,所以红男绿女迎面走来,路上扬起的尘埃也扑面而来。“紫陌”是指京城长安两边长满各色草木的大路,“红尘”原来是指尘埃,但这里也可以指红男绿女。
这两句其实写刘禹锡还没到玄都观时,在路上看到的景观。说明什么呢?说明这玄都观果然是当时长安的热门景点,参观的游人非常多。
接下两句写在玄都观里观赏桃树。眼前的景象跟刘禹锡刚刚回来听到的传说完全一致,“桃千树”当然是形容桃树成林,面积大,很有纵深感。
刘禹锡以前去过玄都观,没见过花,当然就更没见过桃花。如今见到这么大规模的桃花,常规的写法,要么描写桃树成阵、桃花盛开的壮美和旖旎景象,要么写自己观赏时的激动兴奋之情。但大家看,刘禹锡完全不是这样写的,他只是发了一句感慨:这些桃树都是我刘某人离开后才栽下的。他把最后一句应该向上向外的感情,硬是向下向里收缩回来了。
刘禹锡可能只是有感而发,写首诗歌抒发一下感慨,但他不知道,他的诗歌传播速度是他根本想不到的。有人就借这诗做文章了,说诗歌明显以前辈自居,有讥刺当朝权贵的意思。意思是你们这些新贵不过是我离开京城之后,才占据了目前重要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