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窍的 “石头”

作者: 王琼华

旧时,与江西会馆相邻的一座院子门头上曾挂有一块三字门匾:愚人斋。街坊皆知这是一奇石藏馆的招牌,但院子里的两幢老青砖屋子,石馆仅占左侧一幢,右侧是由来已久的私塾。

愚人斋斋主姓宋,名妙悟。

听其称呼,似是一出家人。但街坊皆知他是一个爱吃肉的人,尤其爱吃猪头肉。妙悟一名,源于其偶遇的一块黄蜡石,其石形状如一老叟,神似有所妙悟。他当即买下这块石头,称其为妙悟,并将“妙悟”作为自己的名。

愚人斋得名,也有一说法。这与宋斋主的堂叔,即院中那位肚子里装满了之乎者也的先生扯上了关系。膝下无子的堂叔曾有心将教鞭传给妙悟,在他眼里,妙悟自小即见天赋。妙悟却跟堂叔说:“小侄喜欢堂叔案头那块压纸的小石头。”堂叔无奈,只得说:“这小石头你可以拿去,但你得先读上一页书。”妙悟信手打开一册古籍,却见此页记述:“宋之愚人,得燕石于梧台之东,归而藏之,以为大宝,周客闻而观焉。”妙悟见此大喜,称自己注定与石有缘,便在宋家祖屋门头上挂了这块“愚人斋”匾额。

见妙悟挂匾,堂叔当即叫道:“你玩你的石,我读我的书。”

妙悟反倒很高兴,从此自己可以一心玩石了。

这日,一位从广东来的乡绅看中了愚人斋中的一块灵璧石。

乡绅问妙悟:“多少钱?”

“你觉得值多少钱呢?”

乡绅想了想,说了一个价钱。妙悟觉得这价开得不低,嘴上却说前些日子某某开的也是这个价,没卖。于是,乡绅又将价钱加了两成。

就在这时,堂叔现身,开口即说:“先生看走眼了,这块石头值不了你开的价。”

妙悟愣了一下,跟乡绅解释:“我堂叔从不玩石,信口开河。”

“老夫从不胡说八道。”堂叔一笑,跟乡绅解释,“奇石带洞,洞洞带金。这块灵璧石确有玲珑剔透的孔穴,却称不上奇特。”

“什么样的洞可称奇特?请先生赐教。”

“曲弯孔穴,空髓网布,纵横交错,孔隙相通。可焚香一试,若一窍焚香,孔孔出烟,香云环抱,恋石不去,即为奇石。”

这桩买卖最后没能做成。待妙悟送走乡绅,堂叔也背着手离开。

这日,又有一位衡阳的官员在愚人斋看中了一块瘦石。妙悟与其聊了半晌,眼看就要成交了,这时,门被人从外面推开,堂叔走了进来。妙悟赶紧迎上去,说道:“堂叔,请到厢房喝茶。侄儿早在里头备好了您爱喝的毛尖。”

“茶不堵嘴。”堂叔故意端详了瘦石一番,“这石头形瘦神满,丰而不肿!”

衡阳官员心下一喜,觉得自己眼力还行。

堂叔接着说:“即便如此,它也算不了上品。瘦石之韵,最打紧的是四个字:骨气傲然。这块瘦石偏偏少了几分傲然的骨气。”

衡阳官员仔细一看,即侧身朝堂叔拱手:“高人!高人也。”然后将价钱砍掉一半。

妙悟瞪眼道:“不卖了!”

堂叔笑着走了。

堂叔接二连三地“拆台”,妙悟极为苦恼,却又无可奈何。此后,他对堂叔好话说尽,每天奉上上等毛尖,可堂叔仍然我行我素。

这日,城里的莫老爷来到愚人斋,说:“莫某要搬新宅,慕名来找一块风水石。”

妙悟当然认得莫老爷,这些年莫老爷靠着贩米贩盐,早已成大户。妙悟也明白,莫老爷亲自登门,定是要与一块稀罕之石结缘。

很快,莫老爷看中了一块石头。

妙悟万万没想到莫老爷相中的是一块极为普通的石头。妙悟暗叹莫老爷虽然有钱,可惜长了一双俗眼,但面上仍客气地说:“莫老爷乃大贵之人,您开个金口呗。”

“五块光洋。”

妙悟一听,当即双眼发亮。这样一块普普通通的石头他竟要出五块光洋!既然他乐意,自己何乐而不为呢?妙悟即说:“莫老爷说五块光洋,那——”

“那可不行啊。”接话的又是突然现身的堂叔。

妙悟暗暗叫苦,看来这五块光洋要少去一半多了。但他还是说道:“堂叔,价是莫老爷开的。”

“莫老爷,听说你长了一张金口啊。”堂叔冲莫老爷一笑。

莫老爷不解地说:“我开的价高了?”

“呵呵,看来莫老爷是没听懂,那宋某不妨说个透彻。宋某早有耳闻,莫老爷不仅长了一双厉害的眼睛,还长了一张金口。但现在看来,徒有虚名。”

“此、此话怎讲?”

“这块石头生来贵气,怎么只值五块光洋?”

妙悟蒙了。堂叔今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莫老爷问道:“那该值多少钱?”

“你先来瞧瞧。这石头色泽古朴、稳重,润感极好。再看这表面,有一层层的波纹,且层层有变化,这叫财源广进,滔滔不绝。”

“那、那我出五十块光洋。”

“宋某还未说完。莫老爷请看,此石背面长有一簇草花似的‘肉瘤子’,更见多子多福的吉兆。这样的宝贝,天下可遇,世人难求。我这侄儿昨夜才入手这一奇石,今日即被莫老爷相中,这是贵缘,也是福缘。”

莫老爷忙说:“一百块光洋。”

“再加二十块。”

“十块。”

“二十块。一块不能少。”

最后,莫老爷果真掏出几张汇票,凑成一百二十块光洋递到堂叔手上。妙悟在一旁看得瞠目结舌。

莫老爷欢喜离去。

妙悟说道:“堂叔,漫天要价,会砸了我的牌子。”

“牌子砸了,再做一块。这个姓莫的,砸掉了几十户人家的饭碗呢。你没听说吗?他雇了那么多工人帮他盖大院,大院完工了,他却这儿找疵点,那儿找疵点,把人家的工钱扣了个精光。”

妙悟“啊”了一声,问道:“那、那这些汇票——”

“我给你五块光洋。这些汇票,我送给那些吃了莫老爷亏的百姓。”

妙悟想了想,说:“那五块光洋也别给我了。”

“真不要?”

“侄儿哪敢从堂叔手上取这钱?我今日算服了堂叔。赏石、生意,还有……”

“还有诈人,是吧?”

“不不不,侄儿是说行走江湖,原来堂叔才是真人不露相的奇才!”

“呵呵,奇才算不上。再说,我哪敢行走江湖,只是在字里行间走动罢了。不过这些日子翻书时,我总会留意玩石,倒也觉出些趣味,难怪李太白也会欣然为之吟诵。”

“堂叔开窍了。”

“说起来,也是被你撬开的啊。”

两人相视一眼,忽地哈哈大笑。

几年后,愚人斋与私塾悄然易主。但妙悟授课时,堂叔会旁坐在侧;堂叔与人玩石时,妙悟也会在一旁帮衬、提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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