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踩高跷的

七十多年前，这个古老的小县城只有一条半里长的街，街上却矗立着九座石牌坊，石牌坊清一色三门四柱，一楼通天，乃有唐以来，皇帝为本县考中进士的学子敕建。

乡党们都以此为荣。

这个县还有一桩引以为傲的乡俗——踩高跷。这个乡俗也由来已久，相传大禹治水时，为了不被洪水淹没，让大家在腿上绑了棍子。九州安定后，这个治水工具就变成了娱乐项目，一直流传了下来。太史公对此没有记载，但听来颇有道理。不管真假吧，反正在这个县，踩高跷是一件受人追捧的事。每年正月十五闹元宵，这里比的不是灯，也不是猜谜，而是踩高跷。届时才是盛会的最高潮，整个县城都沸腾了。最后决出头名，由县令披红戴花，再在灯红酒绿的大街上“夸官”三遭，接受大家顶礼。

不过这荣耀，也就是个“高跷状元”，无法跟那些牌坊的荣光媲美。

这年元宵节，又决出了一名“高跷状元”，杜儿坪人，祖辈是泥瓦匠，他从小跟着父兄走村串户，给人修房舍，却志不在此。他喜欢踩高跷，打会走路就开始练。先踏高跟木屐，继而踩小板凳，接下来用两根短棍拴上绳套，双手拄着走，再往后在腿上绑了低跷练，然后跷棍不断加长，直练到踩着丈高的跷也能行走如风。

之后他开始练各种高难度动作，跨板凳，跳桌子，大劈叉，翻筋斗……也是先低后高，先易后难。练到后来，再随父兄去盖房时，别人是站在脚手架上干活，他是踩着高跷立在墙头前干。等到他自己独立承揽活计后，修墙盖屋再不用搭脚手架，而是踩着高跷，让小工给他飞砖抛瓦。雇主们省了不少银子，都抢着来雇他。

他十二岁开始参加高跷赛，一出马就闯进第二轮，相当于科考拿到“贡生”。他信心大增，继续苦练，到十五岁就跻身“公车”，仍不满足，立志要进入“殿试”，拿到“状元”。大家也都看好他。

他不高不矮，五尺冒头，又不胖不瘦，是踩高跷的绝佳身材。因高了胖了，会头重脚轻；矮了瘦了，会抬腿困难。如此，他已占了先天优势，加之每日踩着高跷干活，等于时时都在练功，不仅腿肌紧实，筋腱也极发达，他仿佛一只金钱豹，又似一头长颈鹿。尤其是他的双腿和跷棍一直绑着，丘脑形成了记忆，那两根跷棍已是他身体的一部分，大脑每下一个指令，指挥的都是三四米、五六米长的两条“腿”。

十八岁那年，他进入头甲三元，可惜百尺竿头差了一寸，得了个“榜眼”。但也名声大噪，不少人家上门提亲。他都谢绝了，说，等我得了“状元”，再说不迟，不然坏了金身。

父母跟他急眼，说，养儿为甚？一为传宗，二为养老。你不谋正业，整日俏皮打马，就算得个“状元”，能当饭吃？他却用听来的一句名言“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回敬父母。

不久，市井流传开一副对联：泥瓦匠考状元，舞砖弄瓦；劁猪手做新郎，断子绝孙。

这对联编得有些阴毒。他父母听了，吓得不许他再去比，不然打断他的腿！他却叫人替他抄了这对联贴在房梁上，说，等我拿了“状元”，定给这位编对联的垒个三尺高的牌坊。

第二年元宵节，他果然夺得“高跷状元”。他赢得很轻松，所有高难度项目几乎一气呵成，大劈叉，驴打滚，后空翻，金鸡立……最后一项是仙人跳，就是脚踩丈八高跷，飞跃八张并排的八仙桌。第二、第三名都没过关，一个落在桌上，一个临渊怯步，只有他，倏然而过。并且不是跨越，而是似雄鹰展翅，更像孙悟空翻筋斗云，才见他凌空而起，未及眨眼，他就已经稳稳落地，把在场的人都看傻了。

大家叹服，这才是名副其实的“状元”。

就在他准备“夸官”时，人群里突然有人喊，“状元郎”若能飞跃九座牌坊来“夸官”，我给你也立座同样的牌坊！

他朝人群里一瞅，是全县最大的财主晁万三。

他问，当真？晁万三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他说，好，有全县父老乡亲做证，你我就不立字据了。说罢紧紧衣袖，便从第一座牌楼飞了过去。接着，第二座、第三座、第四座……一边翻还一边说，诸位先贤，晚辈大不敬了，见谅。等我翻过最后一座，就与尔等并驾齐驱了。

观摩的人追着欢呼、跳跃、鼓掌、尖叫。就在大家围着晁万三说老财主准备银子吧时，前方突然传来一阵山洪般的惊呼声，接着是一片死寂，仿佛天柱折断了……

“状元郎”折羽在最后一座牌坊下。

好在晁万三还是为他树起了一座牌坊，不过不是三门四柱，而是一门二柱，楼高也不是丈六，而是丈五。

这座牌坊建起不到半年，政权更迭，新政府开始反封建，把所有的牌坊都拆了，连石柱础都刨了去。

眨眼半个多世纪过去了，如今这条街拓宽了许多，两边高楼林立，连年纪最长的人也说不清那十座牌坊的位置了。好在县志里还有那九位进士的记载，唯独第十座的坊主无处查考。茶余饭后，偶尔有人说起，都是用“那个踩高跷的”指代，连“泥瓦匠”三个字也略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