拐子李

拐子李究竟是不是英雄，无人知晓，但他肚子上一拃长的刀疤和一条瘸腿是真真切切的，无人不晓。

小娃娃们望见他，会扯着嗓子喊：“拐子李！拐子李！”拐子李稍稍把眼睛朝他们一斜，他们就逃也似的散去了。

上了岁数的人遇见他，总会笑着问一句：“拐子李，你当初真的撂倒了三个鬼子？”拐子李把眼睛一瞪，意思很分明：“那还有假？！”又有人问：“那你后来咋被打断腿了呢？”拐子李瞪圆的眼睛立时被眼皮罩住，面色灰白，引得众人哈哈大笑。

每到这时，拐子李便不再作任何解释，拖着他的瘸腿走了。

拐子李本不叫拐子李，他叫李山。

那天，李山在离庄子不远的冈林砍完柴，快到家门口时一眼瞧见家门旁墙根下竖着几支枪，枪上面挂着太阳旗。“不好，昨儿个晌午听说鬼子要来，莫非真的来了？”他正犯嘀咕，忽听得家里仅有的那只生蛋的老母鸡发出撕心裂肺的哀鸣。

他撂下柴担，抽出砍柴刀，撒腿向家中冲去，跟一个鬼子兵撞了个满怀。见那个鬼子手里提溜着一只老母鸡，拐子李挥起砍柴刀砍了过去，鬼子兵嗵的一声倒在地上。另外几个鬼子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吓蒙了，一时间木桩似的戳在那儿。李山挥起刀左劈右砍，又放倒了两个鬼子。第三次举刀时，李山觉得肚子上有异样的感觉，几把刺刀在他眼前闪着寒光。他下意识地一手捂住肚子，一手攥着刀，没命般地逃往冈林，也顾不上身后砰砰砰的枪声了……

后来，李山回忆，他的肚子被鬼子捅了一刀，肠子都冒出来了，他硬是用手把肠子塞了回去。那天他幸亏遇着听到枪声赶来的一队八路军，要不然，他早就去见阎王爷了。

李山杀鬼子的故事在当地成了一大传奇，而且越传越神。一时间，李山成了了不起的“孤胆英雄”，被邀请到远远近近的学校给孩子们讲故事，讲得孩子们情不自禁地走上台取下脖子上的红领巾给他戴上。孩子们的举动增添了他的光荣感与自豪感，他的故事便越讲越生动、传神，也越有吸引力。

记不清是哪年哪月哪日了，那天，李山正在台上声情并茂地讲故事，忽然有个高个子学生在台下高声发问：“你确定小鬼子把枪靠在门外，而不是端着枪进屋的？”

“确定。枪都排成一排靠在门外的墙根下，俺亲眼瞧见的，瞧得真真的！”李山没有半点儿迟疑地回答。

“胡说！狗改不了吃屎，狼改不了吃人，小鬼子怎么会丢下枪进屋！试问，你的屁股坐到谁的板凳上了？你跟谁穿一条裤子？你和谁一个鼻孔出气？”那学生义愤填膺，站到了凳子上厉声叱责。

“卖国贼！滚下去！”台下又有人振臂高喊。

“打倒李山！打倒李山！”台下响起一片呼喊声。

李山不知所措地东张张西望望，翕动着嘴巴嗫嚅道：“俺、俺、俺亲眼瞧见的，瞧得真真的，瞧得真真的……”

激愤的人们哪容他辩解，齐刷刷地举起了拳头。就这样，李山被轰下了台。

李山怎么也没想到，从那天开始，他头上“英雄”的光环烟云般消散，他变成了“卖国贼”，还“罪有应得”地被打折了一条腿，成了“拐子李”。

变成了拐子李的李山不再逢人便讲他当年单刀杀鬼子的故事，但是那已刻入骨髓的一幕时常清晰地在他的头脑里回放，胸腔还会升腾起一股英雄气。有时，他见四下无人，就亮开嗓子吼一句：“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只可惜在做劈刀手势时他才意识到自己的一条腿已经不听使唤了。

忽然有一天，村里开来了几辆小汽车，其中一辆车上走下来一个须发飘飘的人，身后还跟着一大溜戴着墨镜、肩扛长长短短拍照玩意儿的人。经陪同的村干部介绍，拐子李才晓得，那位大胡子是名扬全国的导演。

乍听来意，拐子李惊得张大了没牙的嘴巴，用粗糙的大手不停地摩挲着皱巴巴的衣襟：“等、等、稍等一会儿，俺进屋换身衣裳去！”大胡子导演颤抖着胡须哈哈一笑：“不必了，李老先生，您给我们讲讲您那时单刀杀鬼子的故事吧。我们要拍一部电影，想以您老作为人物原型。”

拐子李不大懂“人物原型”是啥意思，估摸着就是真人真事，他连连点头道：“俺讲的都是俺亲眼瞧见的，俺自个儿亲手干的，绝不带一星半点儿编造。那帮鬼子见俺家里没人，正放心大胆地把枪靠在门口逮俺家的老母鸡呢，俺冲进家门，抡起砍柴刀，三两下就撂倒了仨鬼子，连一袋烟的工夫都不到，嘿嘿！”说着说着，他竟然忘了自己那条折了的腿，大步向前，挥起拐杖朝空中狠狠劈去。

后来，一部名叫《刀客传奇》的电影热播，百岁老人拐子李成了数亿影迷眼中的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