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勋章

焚化炉像个大抽屉，拉开的瞬间，小王看到的是岳父留在人间的一副灰白的骨架。

大舅哥的泪早就流干了，面部找不到悲喜。殡葬师老赵从事火化工作多年，面无表情，寂然无声。小王第一次体会到生离死别的肃穆，他静静地盯着老赵，看他双手娴熟地摆弄着小锤和铲子，从脚到头轻轻敲击骨灰，再慢慢碾碎，随后把骨灰一点儿一点儿地装入布袋子，最后把装着骨灰的布袋子放进骨灰盒里……

忽然，老赵的手顿住了！他发现里面有一小块铁片，感到纳闷，这是“噙口钱”吗？

乡下有一个习俗，就是在逝者口中放置一枚‌铜钱或其他金属硬币，表示对逝者的尊重和祝福，希望逝者在另一个世界能过上富足的生活。当然，随着时代的发展，噙口钱成为旧俗。小王清楚，岳父是个老党员，无神论者，去世时，家里人没有给他放置噙口钱。

老赵用铲子把铁片拨到一边。殡葬行业有规矩，不能把杂物或噙口钱放进骨灰里。

大舅哥看到铁片，立马露出欣喜的神色，老爷子终于摆脱折磨了！

老赵一头雾水，大舅哥抑制住悲伤，开始自豪地对老赵讲老爷子的传奇故事。

故事小王已耳熟能详，还曾经怀疑它的真实性。现在看到这枚弹片，小王愧疚万分！

岳父祖籍浙江温州，生于1921年，1938年投身革命，1942年加入中国共产党。他参加了叶挺将军领导的新四军，从皖南事变中突围后，加入了江北新编第七师，在十九旅五五团，后来任连长，跟随陈、粟大军转战鲁、豫、皖，历经枣庄、莱芜、孟良崮、豫东、济南、淮海、横渡长江、解放上海等战役。1952年，岳父奔赴朝鲜战场。

在一次战斗中，岳父独自夜袭敌人，炸毁了敌军碉堡，却身负重伤，被战友们救回后昏昏沉沉睡了五天，好不容易才捡回一条命。岳父出生入死，屡建战功，身上满是枪伤、弹痕、刀疤，被评为三等甲级革命伤残军人。据说，岳父的头颅内有炸弹碎片，战友们称岳父“铁骨战士”！

小王曾经不相信。弹片在头颅内，岳父能安然无恙？此时，看着眼前的弹片，小王才明白为何岳父一到阴雨天头就痛得流汗。

从部队回到家乡后，岳父一直在乡下以务农为生。大舅哥在工业园打工，小王的妻子一直在菜市场卖菜。岳父曾以此为傲，家里人没有因为自己曾在战场上立过功而去享受特殊的照顾。

抗战胜利70周年时，岳父受邀到北京参加纪念活动，那是岳父一辈子最骄傲的时刻。

岳父之前没有去过北京，那次参加天安门检阅后，他提出要去长城看看。小王和大舅哥带着岳父来到八达岭，小王想用轿子把岳父抬到“好汉坡”，让岳父见识一下“不到长城非好汉”的碑文。岳父摆了摆手，说：“军人本就是国家的钢铁长城，我只想来看一眼长城！”

小王在岳父耳边说：“您就是长城的一块砖啊。”岳父笑了。

从北京回来不久，岳父就驾鹤西去。

岳父去世前，大舅哥曾想通过手术帮父亲取出那块弹片，然而因为手术风险大，一直没能如愿。现在，弹片终于取出来了，可大舅哥又为难了，这弹片已经是老爷子身体的一部分了，如何处置呢？

殡葬师老赵听完故事，眼睛湿润了。

老赵破例了。他没有和管理人员商量，就把那块弹片稳稳地铲起来，轻轻地放进骨灰袋里。他说，让老英雄戴着它吧，这是一枚永远的勋章！

老赵对着骨灰盒，立正，敬礼。他曾经也是一名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