弹花匠
作者: 文娟男人爬起来时,天还黑着。
一入冬,一天比一天忙,一摞摞棉絮码到了天花板。男人踩着凳子,拼命抻直虾样的腰身,拽下一床旧棉絮,自以为轻手轻脚,仍吵醒了女人。
男人觉得内疚,嘘了一声,示意女人再睡会儿。这阵子为赶货,两口子吃住都在店里。
女人胡乱抹了把脸,去开卷帘门。“别开!放下!”男人手里赫然出现一沓红彤彤的人民币。
“一大早就神经兮兮的!”女人转过身,吓了一跳,“这么多钱!哪儿来的?”
男人赶紧捂住那床旧棉絮。他们有两个孩子,留守老家的大儿子即将大学毕业,却不愿来父母身边发展,原因是没有房子。一向以这座城市土著自称的小儿子,也开始嫌弃逼仄的出租屋,选择了寄宿学校。其实,男人比谁都想拥有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
“棉絮里怎么会有钱?”女人不相信。“送来时就这么捆扎着,还有一床,当时一起称的。”男人比画着。
女人想看看另一床,被男人抢先一步。男人解开绳子,抖搂了好一阵儿,也没蹦出一个子儿来。
“主家啥样子?”女人负责买菜,有时不在店铺。
“说不准,反正挺平常。”夏天时,男人看中了一套二手房,无奈资金有缺口,问遍兄弟姐妹,都说没有闲钱。男人不愿贷款,觉得一个弹花匠实在没资格问银行借钱花。
“咋办?”女人看着男人发亮的瞳孔。男人扯过一只蛇皮袋,把钱码进去。“干活吧。”女人跑去开门。男人抱着蛇皮袋,不知往哪儿放。哗啦,卷帘门弹起的瞬间,男人猛然睁开眼睛,左看右看,哪儿有蛇皮袋,怀里只是个大枕头。
“把你吵醒了。”女人有些歉然,这段时间,男人太累了,昨晚还忙到了大半夜。
“刚做了个梦。”男人有些失落,舍不得放下大枕头。
“啥梦?又买上房子了?”女人晓得男人老做同样的梦。
男人揪了把乱蓬蓬的头发,踮起脚尖,拼命抻直虾样的腰身,拽下一床旧棉絮。主顾催了又催,说定今天上午过来取。
“先吃点儿,我买菜去。”女人递过一碗热气腾腾的粥。
“先弹上。”男人扯开棉絮,吃了一惊,怀疑梦没醒。他揉一揉眼睛,掐一掐没肉的脸颊,甚至跑到店铺外,远处的楼宇、近处的高架、面前的绿化带……真真切切呈现在淡淡的晨雾里。一个遛狗的熟人跑过来,男人慌忙放下卷帘门。等狗吠声及熟人的吆喝声渐渐远了,卷帘门啪啪啪响起来,女人在外头喊:“咋拉了门?”
男人打开卷帘门,像做错了事。
女人左手拎着鱼右手拎着肉,又说了一遍:“咋拉了门?”
“你信不信梦?”男人的声音似卡在嗓子里。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呗。”女人摇摇头,看来,男人想房子想魔怔了。
男人避开女人,把一个鼓鼓囊囊的塑料袋塞到床铺底下。前阵子,男人捡到过一枚镶宝石的戒指,女人说:“还给人家。”男人说:“没偷没抢,老天爷可怜咱没有戒指戴。”女人说:“不可能是真家伙,馅儿饼砸不到咱头上。”男人说:“不一定,新闻里一老太太卖了床破棉胎,殊不知老头子藏了数万元私房钱在里头。”两口子你一句我一句,几夜没睡好。后来,人家来取新棉絮,女人郑重其事地掏出那枚戒指,未料人家根本不当回事,轻描淡写地称这是孩子的玩物,不值钱。
“嘭嘭嘭……”男人抡起木槌。男人小时候家里穷,小学就断供,只得起早带晚打柴卖。有一次,他攒够学费去学校时,却发现口袋里一毛钱不剩,他哭啊喊啊,沿着山路寻了好几个来回,从此死了上学的心。十多岁时,男人第一次外出谋生,藏在鞋底的盘缠不翼而飞,他狠狠扇自己耳刮子,那种绝望刻骨铭心,至今想起来依然觉得酸楚。
主顾来拿新棉絮时,男人打定主意,捧出塑料袋,问:“现金为啥放在棉絮里?”主顾被问得莫名其妙。
原来,这床棉絮是主顾母亲生前的物品,因房子要卖才清理,说来也巧,该扔的都扔掉了,独独留下了这床厚重的棉絮。“整整十万元呢!”主顾既惊又喜,一定要感谢他们。
男人说:“不用谢,钱本就是你的。”女人接过话头:“我家这口子做梦都想买房子,你家房子啥价钱?”
“你们要的话,比市场价便宜十万元。”主顾诚心诚意道。
女人笑。
男人也笑,抡起木槌,“嘭嘭嘭……”干劲儿更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