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小马的电影院
作者: 袁良才我们鸟镇电影院是1981年建成的,记得电影院开张那天放映的第一场电影是彩色遮幅式影片《白蛇传》。那几天真是万人空巷啊!观影的人如过江之鲫,场面真比水漫金山寺还要来得波澜壮观。从那天起,电影院成了鸟镇人最心驰神往的地方。放映员老魏一跃成为全镇炙手可热的明星人物,谁见了他都忙着点头哈腰,递烟递笑脸,风头一度盖过了公社书记黄大耳。
侯小马在电影院开张不久后就人模狗样地闪亮登场了,名分是老魏的助手。
侯小马本是个待业青年,实际上就是个混混,初中毕业后整天无所事事,典型的“啃老族”,风雨无阻地浪迹街头,吐烟圈,发酒疯,打桌球,见到有女孩子过来就把手指捅嘴里打着呼哨,隔三岔五地打架斗殴,所以他的脸上永远都带着“仇恨的伤疤”。
听说电影院开张后,侯小马每场必到,在电影院门口的人群里钻来钻去,却不到售票员王秀荣那里买票,其实他兜里并不缺这几个小钱,也不见他混进或强行闯入电影院,就凭放映员老魏那单薄、佝偻的身板,侯小马完全可以长驱直入。过了几天,侯小马奇迹般从电影院门口消失了,原来是闷在家里潜心研究家谱,千方百计地寻觅着他侯门与魏家是否存在千丝万缕的联系。
尽管家谱让他很失望,但他从父母口中得知他家与老魏竟真有那么点儿八竿子才能抡到的远亲关系,这让侯小马喜出望外。他强迫父母准备了一桌异常丰盛的家宴,三请四邀好不容易才将老魏请到家中,酒过三巡之后,侯小马大着舌头,强行与老魏认上了亲戚,并表示要拜老魏为师,跟在他后面学放电影,不让自己放电影也行,只要能让自己在电影院上班就行。
老魏差不多烂醉如泥了,但头脑还算清醒,含混着说,这个……这个,我怕做不了主。侯小马急火攻心,拋出了撒手锏,我……我做义工,分文不要还不行吗?
老魏莫名其妙地盯着侯小马,这样……这样说……倒是可以。但啥时……要你滚蛋,你就得……滚蛋。
第二天,老魏酒醒后差不多忘记这事了,侯小马却兴高采烈地来了。T恤衫、甩脚裤、一头卷毛,虽然刻意收拾了一番,但依然摆脱不掉街头小混混的底色,甚至欲盖弥彰。电影院门口开始小鱼上水似的聚集起三三两两的人,售票员王秀荣开始忙碌起来。有熟人跟侯小马打招呼,拍他的肩膀,侯小马一点儿都不热情,只甩出一句,我分配到电影院工作了!
侯小马雄赳赳气昂昂地径直闯进电影院大门,正在把门检票的老魏眼一瞪问,你小子的票呢?侯小马有点儿恼火,恨不得一拳砸在老魏脸上,但他忍住了,委屈地解释道,师父,昨天,你在我家喝酒……
老魏这才想起来,对,对,瞧我这记性。正好,我去放映室,你来检票。侯小马神气地接管了老魏把门检票的岗位,开始满脸严肃、一丝不苟地检查起每一名入场观众的电影票来,嘴里大声嚷嚷,别挤别挤,一个一个来,依次凭票入场。
侯小马的一个哥们儿挨着他小声嘀咕,想蒙混过关,侯小马一把揪住他的衣领,老鹰抓小鸡似的将他拎了出去。一阔脸就变,什么德行。那哥们儿从此与侯小马反目成仇。
见侯小马铁面包公似的六亲不认,闯关混票的不得不偃旗息鼓。因为侯小马是个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主儿,与他单打独斗难有取胜的把握,纠集一帮兄弟群殴吧,为了几毛钱一张的电影票委实有点儿小题大作,再说派出所就在电影院楼上。但他们到底心里不舒服,如果一视同仁也就罢了,偏偏这个侯小马在昔日的兄弟朋友面前大义灭亲,见了漂亮妹子就六神无主,原则全无,不仅偷偷放行,有时还悄悄往人家手里塞撕过的电影票瞒天过海。兄弟们气不过,在一次电影散场侯小马独自回家时,趁黑对他进行了突然袭击,把侯小马打得鼻青脸肿,鬼哭狼嚎。
但这小子轻伤不下火线,次日,他吊着绷带准时出现在电影院门口,像个凶神恶煞的门神堵在那里。认真检了一段时日的电影票后,见师父老魏那里没有丝毫动静,侯小马急了,闯进放映室,师父,您啥时教我放电影?老魏正放着电影,受此打扰,把他臭骂了一顿,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没学爬就学跑?好好检你的票去!
侯小马讪讪地从放映室退出来,心里忽然涌起一股莫名的伤感。到电影院已经几个月了,老魏连放映机都没让他摸过,他除了门板似的横在电影院门口检票,就是在停电时给老魏踩发电机踩得臭汗淋漓、气如狗喘,时不时地还要替老魏“跑片”,蹬着老魏那辆嘎吱作响的破自行车,从县城或其他乡镇讨要电影拷贝,简直累掉他半条命。有一次,他车骑猛了摔进沟里,磕掉了两颗门牙,老魏还骂他是窝囊废,要他出钱修车……
可是,电影院是一个人人艳羡的地方啊!别人想进都进不来,他费了老鼻子劲才混进来,终于活得像个人样啦,岂能轻易打退堂鼓?虽然老魏心怀鬼胎,迟迟不让他碰放映机,但机会毕竟摆在那里啊,也许只是时间问题,小不忍则乱大谋,不能功亏一篑。单说自己检票时摸过的女人的手,也不算太亏嘛。这样想着,侯小马就慢慢想开了,觉得他受了这么多的苦也值。
电影开场后,不用把门检票了,侯小马就关上大门,也去看电影。其实侯小马对任何影片都不怎么感兴趣,如同对书本天生头疼一样。可他无事可做,老魏的放映室又不让他进,他只得混迹于观众席中消磨时光。他实在弄不懂这些观众为什么跟着了魔似的,时而伤心落泪,时而开怀大笑,他不是用鹰隼般的锐眼巡视着电影院的每一个角落,就是趴在长条椅上呼呼大睡,似乎睡梦中后脑勺都睁着一双大眼睛。有一次,他正昏昏欲睡,蒙眬中听见有人喊“抓小偷”,他蛟龙出海般飞身而起,一个扫堂腿,将那个企图从过道上逃窜的小蟊贼摔了个“五体投地”,人赃俱获。
这件事发生后,侯小马重新找到了自己无可替代的存在感,他不再傻坐着或酣然入梦,而是煞有介事地不时在两边过道里逡巡,两束敏锐的目光在昏暗中扫视着每一位观众。这招果然大奏其效,电影院不仅再未发生过偷窃事件,观影秩序也大为好转,没有人敢肆意喧哗或随便走动了。如此甚好,侯小马想,看来自己还是为人所敬畏,压得住阵脚的。
一连串的胜利让侯小马过分自信起来。这天放晚场电影,他又八面威风地在观众席间巡查起来。昏暗的光影中,他突然发现一个留着小胡子、同他年岁相当的愣头青把一只手伸进了身旁一个大姑娘胸前的衣领里,侯小马大喝一声:“狗日的胆敢耍流氓——”说完,他一个箭步上前,扯着愣头青的头发往外拽,不料那个大姑娘呼地立起身给了侯小马两个大嘴巴子,叫骂道:“神经病啊?他是我男朋友!”
侯小马被打得眼冒金星,见愣头青也怒发冲冠地欲加入战斗,侯小马自知不妙,赶紧狼狈而逃,现场爆发出海啸般的掌声,似乎要掀翻电影院的屋顶。老魏不得不暂时中止了放映,搞清楚情况后,把侯小马的祖宗八代骂了个遍,最后说:“你小子是烂泥扶不上墙。明天你不用来啦!”
侯小马的心情沮丧到了极点,这回他居然不想揍老魏了,两条腿灌了铅似的沉重无比。他慢慢走出这个令他荣辱交织、爱恨交加的电影院。售票窗口里早没人了,但侯小马恍惚看见王秀荣坐在那里不怀好意地对他冷笑。
这时,他仿佛听见了微弱的哭泣声,那声音好像是从售票房旁影影绰绰的暗影里传来的。侯小马走过去,看见了一个美丽而忧郁的花季少女。妹妹,你不进去看电影,为啥躲在这儿哭?侯小马自己都弄不懂,一向粗鲁野蛮的他何以变得这么温柔和善解人意。
姑娘啜泣道:“我快死了,我得了绝症。我家太穷,学都上不起,病也治不起,哪有闲钱买电影票啊?只能躲在外面听听声音。”
“妹妹!电影院不要我,我偏要进电影院!”侯小马拉住那个小姑娘的手,大声说,“从明天开始,我每晚买两张票,陪你好好看电影!”
果然,第二天晚上,侯小马和那个姑娘端坐在离银幕最近的第一排中间位置,他们相互并不怎么说笑,仿佛两尊沉默而庄重的雕像。之后天天如此。
不知什么时候起,电影院里不见了那位年轻美丽的姑娘,同时侯小马彪悍的身影也一并绝迹。
一天,王秀荣忍不住问老魏,老魏哼哼哈哈地说:“听说侯小马那小混混到广东打工去了。谁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