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岸咖啡
作者: 左马右各2013年秋天,有个朋友蛊惑我,说峰峰矿区张家楼在打造古村落,前景可期,问我是否有意去那里开咖啡馆。说实话,起初我对此并无兴趣。女儿一家在邯郸,我在距离他们不远的地方购置了一套80多平方米的两居室,生活平静而闲适。或许是早年干煤炭地质勘探的习性所致,三年咖啡馆经营下来,我忽然对这种日趋平淡的日子感到了厌烦,和家里人打过招呼,我转让了店面,带着转店资金来到张家楼,在艺术公社对面的美术馆旁边盘下一个院落,做过简单的整修装饰,择个吉日开张营业。因店前有条小河,咖啡馆位于小河东岸,便附会取名东岸咖啡。那会儿,张家楼古村落还处于初创阶段,沿河两岸进行了景观改造,有部分艺术家入驻,还吸引了几家陶艺作坊落脚。初期的宣传热度和追随效应过后,整个古村落游客稀松,行人寥寥。到了夜晚,河岸两旁除去有几盏慵懒的景观灯寂寞地彼此张望,其他各处一片幽暗觑静。夜晚,沿着河岸两边的小径散步,独自穿过一丛丛密植的新竹,偶尔在那些听惯风声、看破沧桑的巨大老树下蓦然驻足,聆听从小巷深处幽冥飘出的虚渺琴声,常让我瞬间恍惚。
咖啡馆生意清淡,活动期间,会有那么一阵烟似的火爆假象。其他时间,经常是店门洞开,我躲在河岸对面的李春陶艺作坊里,把泥做玩,消磨时光。有客人登门,按照门桌上的留言指示牌,打电话找人。他那边还在询问老板在哪里,我已走出陶艺作坊,站在门口摇摆着泥手大声回应了。
这天下午三点多,我正在李春的陶艺作坊练手,忽然电话响了。我点下接听,里面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她说话音色很柔,外溢着地道的京腔韵味。她问,是东岸咖啡吗?我嗯答一声,拽出一张抽纸,简单擦过手,抓起手机就往外走。出门看见一个穿淡咖色风衣的女人,站在咖啡店外的台基上。她左手拎包,右手持握手机,在门前摇身观望。她身子转向河边时,我已踏上跨河的木桥。她身姿挺拔,短发,发丝灰白浓密,略带修饰过的轻逸波曲,脖子上搭一条蓝灰色带格子的围脖,尾穗垂过腰际,橘色的毛衫配搭一条过膝的深色呢裙,脚穿略有坡跟的黑色休闲皮鞋。我“嗨”过一声,又追一句“这里”。她定住目光看过来。我摆摆手走下了木桥。眼前的女人虽头发灰白,面相却不显老,皮肤保养得也好,眼睛欣然有神,年龄在六十多岁。
打过招呼,我走到门外北侧墙根的水池洗手。
她说,老板好兴致。她显然看到了李春陶艺作坊的招牌。
我说,生意清淡,自娱罢了。
进屋,她摘下围脖,脱掉风衣,挂在墙边的衣挂上。她轻轻抻拽一下毛衫,坐在店内右侧二号卡座内。
我问,喝点什么?
她说,来一杯黑咖啡。
我量出咖啡豆,研磨,冲泡,萃取后用托盘端到她面前的小桌上。我刚放下杯子,她称赞说,咖啡味道纯正,咖啡豆的品质不错。我说,别看我这店小,咖啡豆都来自云南勐海,虽比不上阿诺尔庄园,品质却也不差。她轻轻应诺一声,不再说话。我回到吧台边,她坐在卡座内慢慢品尝咖啡,目光闲散地在室内逡巡。店门右侧贴墙有个书架,她的目光落在书架上层的一排蓝色硬壳本上。她被竖脊上印着的四个字“东岸纪事”吸引了。她走过去,抽出一本随便翻看起来。那是我请广告公司设计定制的留言簿。内页为淡米色的净面纸,纸页右下角套印水墨淡彩的兰花图案,图案边是略带凹凸感的“东岸咖啡”四个变体字。咖啡馆自从开馆营业,有客人进来,我都把留言簿送到桌上,请客人随意留言。留言与否,客人自便。不少客人欣然提笔,留字存记。有的客人不愿意留言,却喜欢翻看他人的留言,兴致来了,还会在别人留言的空白处发表评论。没几年,这样的留言簿我已攒下十几本。李春每次来都会翻看,他说,仇哥,你这留言簿,就是文物,将来会值大钱。这十几本留言簿我不敢妄言价值,但它们在我心中的地位却非常重要。闲时我会随手翻看,消磨寂寥时光。李春所言,也并非虚妄,国内不少艺术界名流,都曾光顾过咖啡馆,并在留言簿上写下简短或激情的文字。在第六册,就有著名艺术家栗宪庭的题字。他用毛笔书写,小楷行书,一个通页,落款还加盖了印章。有人说,就栗老这两页纸,便价值不菲。
她看了一会儿,又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回到桌前,边品咖啡,边慢慢翻看。我走出吧台,来到门口桌上,拿起一本正在使用的留言簿,轻轻放在她的桌上。然后我端起茶杯,从书架上抽出蒙田随笔精选集,出门左转,在门廊下的桌前坐下。这个位置,正好对着敞开的玻璃窗,客人抬头即可看到。
老板。她喊道,看到我投去的目光,她手指留言簿说,这位申易舜先生经常来咖啡馆吗?
不。我放下手中的书,又说,矿区搞大型活动,他偶尔会来。
申易舜是矿区的文化名人。退休后,致力于跃峰渠历史文化研究,编辑出版多本专著。他还凭借丰厚的知识积累和亲历者身份,担任跃峰渠纪念馆的资深讲解员。央视八套来峰峰拍纪录片,他全程参与现场讲解。当年,他曾任《跃峰战报》副主编兼记者,写过多篇稿件,报道跃峰渠建设情况。最让他得意的是,有几篇大稿被国内知名媒体采用。这让他名噪工地,颇为意气。这也为他后来从事跃峰渠文化研究提供了基础支撑。一般人到纪念馆参观,不用请他。有上级领导、社会名流或大学社团前来参观,才请他出山。听过他现场讲解的人说,老申不仅有副金嗓子,还长着个“电脑”,他一开口,跃峰渠的前世今生便带着被演绎过的无限魔力,像大河涨水似的把现场听众淹没。
中途她又起来一次,走到店内东侧的心愿墙,小站,观望。那面心愿墙,有一米多长,六十厘米宽,被不同色彩的装饰图案间隔出几个区域,上面密密麻麻粘满写过字的银杏树叶。咖啡馆出门向北不远,种着一排半大的银杏树,每年银杏叶落的时候,我就挑选一部分树叶收集起来,进行物理焙干和熨平,尽可能使叶子保留初落时的鲜色。我把处理过的树叶码在心愿墙前的纸盒中,供人取用,有意愿写几句的人,就拈起一片,写下想说的话,然后蘸上胶水,贴到墙上。几年下来,一面墙基本被贴花了。
五点半左右,客人站起身,穿戴整齐后,喊我结账。她问多少钱。我说四十,然后递过一个摆桌的微信码。她摇摇头,从随身包中摸出钱包,掏出了两张二十元的新票子递给我。我收下后说,欢迎再来。她略微点头,转身出门走了。我收拾小桌时,看到记有申易舜文字的留言簿反扣在小桌上。其他两本整齐摞在一起,摆在旁边。我翻开那本正在使用的留言簿,没发现新的留言。
等过了一会儿,我出门去陶艺作坊,经过门前的木桥时,看到她站在距此不远的石桥上,面朝北伫望什么。那是这条河上唯一的一座石桥,是张家楼老村的建筑,据传已有二百多年的历史。张家楼进行景区改造时,只是对石桥做了隐蔽的加固和整饬,保留老桥原貌。天色暗下来,我和李春走出陶艺作坊,到常去的老街鱼馆吃鱼汤面,见她仍站在石桥上。
我们吃饭回来,石桥上空了。李春说,她可能就住在附近的某家民宿中。
三点钟时,她来了。
今天女人没穿风衣,在毛衫外加了件休闲外罩。她仍坐到前天坐过的位置上。在小桌上,一本打开的留言簿,和两本摞在一起的留言簿,像从没被惊扰过似的等待着她。她并没去触碰它们。
咖啡端上来,她对我说,不介意的话,能陪我坐一会儿吗?
我说,可以。
她说,谢谢。
不客气,我开玩笑地说,陪客人闲聊,也是咖啡馆老板的义务。
她笑了,说我很幽默。然后她问,店里生意清淡,能养住吗?
我说,房子是买断经营,暂时没房租压力,我有一份退休工资,生意好坏,基本不受影响。
我说的是实情。前年单位人事部门主管问我,是否愿意提前退休。我说,想啊。他告诉我,地勘处原属特种作业单位,如本人愿意可在五十五岁时提前办理退休,不过,像我这种干部身份,工资待遇会略有损失。我问,能差多少?他回说,大概三四百元钱。我说,那就提前办。他让我到单位去一趟,填写有关表格。没多久手续便批下来,退休金能拿五千出头。这已让我很满足了。
她抿一口咖啡,看一眼我说,这地方安静,适合一个人静处养心。然后话题一转,问我,你知道张家楼为什么没楼吗?
听她说完,我微微一笑,转身走到书架前,抽出一本黄色的小册子,走回桌前向她展示。看到书名《峰峰民间故事集》,她笑了。我翻开目录,找到篇目:《张家楼村名的由来》。按目录页码,翻开,递给了她。她接过书读了起来。文章很短,一页半左右。读罢,她笑着说,文章内容与老乡给我们讲的故事差不多,但多了一些文学色彩。稍作停顿,她又说,我叫左方,曾在这个村子下乡插队。
哦,我不无惊异地说,大姐,您这是故地重游啊。
她点头说,可以这样说。她告诉我,他们刚入知青点,见到房子、院墙全是笼盔修建,都十分惊讶,不知是何种建筑风格。况且笼盔大小各异,颜色有差,参差镶嵌在高矮不一的墙体中,或是白泥抹缝,或是黄泥堆垒,形制古朴,造型独特,简直像艺术品。等听村民讲过,眼前一切又像被涂抹上一层暗釉色,变得神秘起来。笼盔是烧制陶瓷的模具。北方民窑磁州窑的烧制重镇彭城,就坐落在距离张家楼不到三公里的北边。几十家窑厂产生大量用旧或破损的笼盔,起初笼盔都被打碎扔掉填埋,后有人变废为用,把废旧笼盔拿来砌墙盖屋。但多是穷人家所为。张家楼原本无村。这里早年产烧陶瓷的大青土,便聚起一帮挖陶土的穷汉,为暂时歇脚,他们在土崖上凿穴而居,土崖叠层,远远看去洞穴就像一座座土楼。这运送大青土的人多为张姓,此地便得名张家楼。年代再久,便演变成一个村落。解放后,村子已无瓷土可挖,村民以农耕为业。左方他们来插队时,村里的房子九成是笼盔房,少数几户砖房,也仅是正屋砌砖,偏房与院墙皆为笼盔垒砌。有个天津男知青,手持小铲敲打笼盔,不小心打破一个洞,把他吓一跳,便喊来大家看。围过来的知青在那个破口内什么也没看见,它空得幽暗,像无意中被捅破了的生活秘密。
我说,老村开发时,特意强调不许破坏笼盔墙。
是。看到了。左方抿一口咖啡又说,这是村落的历史记忆,还是密码。不过,她略作思考后说,我对这个小村的记忆,是和另外一段时光联系在一起的。一九七四年冬天,我下乡到张家楼,来年秋天便被派往跃峰渠工地参加建设,一九七六年九月跃峰渠主干渠通水,返回村子。这时期,我在工地上整整干了十个月。她伸出两只手,让我看。看罢问我她的两手手指有什么异样。我没看出来。她说,现在女孩子的手指,从根部到指尖,均匀,渐细,修长。我的手指蛮够修长,骨节部位却是突出的。这便是当年高强度劳动留下来的印证。骨骼一旦变形,便永远无法恢复。她拿起桌上反扣着的留言簿,指着申易舜的留言说,我的记忆还和这个人有关。
我眼前的女人认识申易舜。他们不仅认识,可能还有故事。她随后的讲述,证实了我的猜想。
当年修建跃峰渠,峰峰矿区有两个女民兵排非常出名,一个是村女民兵排,一个是知青女民兵排,她们的事迹先后上过省报和邯郸本地的报纸。报道写作者就是申易舜。左方是女知青民兵排中的一员。她还给《跃峰战报》投稿,她写诗歌。申易舜拿着发表了她的作品的报纸,在工地现场找到她,表扬一番后,鼓励她继续投稿。左方见《跃峰战报》的编辑亲自找来,也很感动。后来女知青民兵排奋战十里洞,成绩骄人,市报给版面做专题报道,申易舜带着任务进驻工地。由于接触渐多,他和左方熟悉起来。他被眼前这个首都女孩的热情大方吸引感染,渐渐喜欢上了她。报纸出刊后,在社会上引发巨大反响。报纸上左方肩扛铁锤,面对大山粲然而笑的配发照片,引来无数爱慕者,求爱信像雪片一样飞向工地。申易舜也加入其中。这张照片《跃峰战报》刊登时,还配发了她的诗歌。诗句内容左方至今记得,她轻轻吟诵出来:“我,来自北京,扎根在滏阳河畔;你,来自天津,奋斗在太行山间;五湖四海的青春,听从时代号令,在工地上花一样绽放。我挥大锤,你握钢钎,不信山岩能硬过信仰。风梳发,雨洗脸,摘朵山花插胸前,每一天,都写下我们的坚毅和浪漫。长渠蜿蜒向东,像彩虹,又像天河,它载着你我的光荣和梦想,向前,向前,再向前。”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一个句子,像消失在前一个词语的尾音中。屋子里出现短暂的沉默。一只灰山雀跳落在窗台上,它向室内摇动脖颈窥望,再一纵身飞走了。
左方说,申易舜是个深情又固执的人。他追求爱的方式也很特别。
报道热度过后,追求她的信件明显少了下来。申易舜坚持每周一封信,每周都到女知青民兵排的工地上来看她。知青姐妹见到申易舜来,便开玩笑说咱们女知青的知音又来了。当年工地指挥部的人,特别好认。申易舜每次来,都骑着一辆飞鸽邮政二八大杠,这是工地指挥部配发的采访用车,车梁上带着绿搭子。他下工地,和施工人员一样,头戴柳编安全帽,穿身从水泥厂搞来的浅灰色工作服,老远一看便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