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此山中

作者: 王清海

亲们,你们渴望成功吗?来,大声地告诉我。好,我听到了,声音还不够响亮,今天有五百个人在这里,我想你们的声音合在一起,一定是巨人的吼声,来吧,让我再听听,一起喊,我们都渴望——成功——

我不渴望成功,何娟大声喊。她的声音淹没进巨大的声浪里,连她自己也没有听见,她根本不知道成功对她有什么用。讲座持续一个小时后就散了,何娟因为这两年业绩突出,这次活动还被安排了单间。散会的人三三两两归去,住单间的她觉得孤单。一群人在一起就不孤单了吗?在会场里她也觉得孤单。

深山月夜,很安静,每到静的时候,何娟都会想到杨一为。月光从窗户里翻进来,她强迫自己躺在月光里,去想象杨一为就在身边的感觉,可是隔着薄薄的墙壁,只能听到隔壁兴高采烈的谈论声。她告诉自己,睡吧,这夜色里有远离尘世的安静。睡吧。

陈婷婷的电话在她似睡非睡的时候打了进来,她并不想接,又不好意思不接,毕竟大学同窗四年,虽然陈婷婷借了钱不还,也才六百元,不是大数目。陈婷婷算是何娟很不错的朋友了,虽然很多同学说她人品不行。

陈婷婷很为难地说,半夜里打电话真是不好意思。何娟说,没事,最近一直失眠,这会儿正在深山里旅游呢。陈婷婷说自己也知道这事为难,但是还是要告诉她。何娟说,你要是在就好了,咱们住进竹林里,一人一栋小竹楼,月光伴着清风吹着,一定睡得香。陈婷婷慢吞吞地说,我是没有旅游的心情,王小鱼生病了,很严重。何娟说,知道啊,同学群里经常见他语无伦次地发些语音,我还安慰过他呢。陈婷婷说,昨天王小鱼给我打电话,提起你们当年的一些事情,他觉得很对不起你,想叫你给他打个电话,他好给你解释一下。何娟说,他直接给我打过来不就行了,还用转这么大圈子。

陈婷婷说,地球是圆的,社交的艺术不就是转圈子嘛,何况这个圈子转得也不大,我和你一个宿舍住四年,王小鱼知道咱俩的交情。何娟说,什么事?你直说行吗?陈婷婷说,他也很为难,但是大家同学一场,四年同窗相伴,友谊不是说断就断的,一个男生,能说出心里最大的秘密,得需要多大的勇气啊。你当年追求人家被拒绝,人家怕你心里放不下,想要给你道个歉,都这个时候了,还觉得欠你一个道歉。何娟说,我不需要道歉。陈婷婷说,我感觉也是,不过你还是给他打个电话吧。何娟说,婷婷你放心吧,我一会儿就给他打电话,问问是怎么回事。陈婷婷说,这我就放心了,看来你也是个重感情的人,我们需要你这样的同学。

挂断电话后何娟犹豫了。杨一为去世后这三个月,何娟什么事也不想干,时不时钻进深山里,就是想避开打扰。她已经关掉了工作电话,却又舍不得与外界彻底断了联系,就留了私人号码通着,没想到被陈婷婷的电话给搅得睡不着。她终于按捺不住起了床,走出了旅馆。一地都是树叶,踩上去软绵绵的,树影在月光里像一个披着轻纱的美人,风姿绰约。她深吸一口气,正感到舒服,陈婷婷在后面喊,何娟,王小鱼当年送给你两枚戒指,要还给他。何娟说,怎么可能呢?杨一为和我结婚的时候都没有送。

醒来的时候发现已是中午,阳光正盛。我起身站立,望着窗外虚无的空气,拨通了何娟的电话。电话响了一声,立即就接通了,这样的速度,相信电话一定刚好在手中。我喂了一声,她在电话那头吃吃地笑了起来,然后说,王小鱼,你来了。声音一点也没有陌生感,虽然有几许沧桑在,但还是那种细腻和温婉。何娟有一副微咧嘴就酒窝浅现的笑容。

成年男女间,相互的寒暄张口就来,那种客套的礼貌话不用经过大脑,直接滔滔而出。她也没有同学们说的那样不正常,除了偶尔有几声超出正常音量的狂笑,真没有觉出她的客套和我的客套有什么不一样。我有点儿替她抱不平了。愉快地聊了几分钟后,我说有事情要忙,她也依旧温婉地说再会。我如释重负地挂断了电话。

刘美好的电话就打了进来。一上来就大声质问,你跟何娟打电话没有?我说,打了。她说那就好,她怕杨东指挥不动我。我说,都能指挥动我,我算谁啊。刘美好听出了我的不乐意,声音顿时柔得如同知心姐姐,那是我们大学时候最爱听的一档晚间情感广播,杨东还给知心姐姐写过信,被知心姐姐在广播里深情读过,虽然他不承认,但我们都知道就是他。

刘美好就用如此优美又暖的声音说,你要多关心她,同学里出现这种情况,还是因为你。我说,跟我没有任何关系。刘美好说,你是觉得跟你没有关系,何娟也说跟你没有关系,她欠你的,她欠你一个道歉。你当年追求人家被拒绝,人家怕你心里放不下,想要给你道歉,这样跟你还是有关系啊。我说,我没有追求过她,也不需要道歉。刘美好说,她电话打给我,我打给杨东,杨东说他给你打了,我不放心,还是再给你打一个,你还是要关心一下老同学,我相信她会很快好起来的,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忙的,记得给我打电话。我说,圈子,瞧你们转了多大的圈子。

何娟给陈婷婷回了电话,说还没有来得及打,王小鱼就先打过来了,听着状态很好啊。然后迫不及待地和陈婷婷分享大山的雄伟给她带来的惊奇。陈婷婷说,何娟,好好玩,我很感谢你。她最近打电话一直都是这种沉闷的语气,好像是被压在雷锋塔里的白娘娘。何娟说,你没事也出来转转,天天喝自来水的日子总归太过平静,波澜起伏的日子才有意思。

挂断电话后,何娟忽然心血来潮,在朋友圈里晒出大山的深与静,一会儿就出现了很多留言和点赞,好几个人问她在哪里,最近怎么样,还有人直接发了流口水和流泪的表情。流口水能理解,美丽的风景谁都想身享其中,流泪呢?暂且理解为得不到徒伤悲吧。她在朋友圈里发的一直都是她的产品,一种神奇的面罩,套在脸上能让人很安静,觉得自己与世界隔开了。那些许多人在会场戴着面罩的照片,却少有朋友点赞留言,她以为自己被大家忘记了,没想到还都记着。她看着朋友圈,仿佛一下子回到了人群中。这时王小鱼又打来了电话。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接通了。

她触电一样颤了一下。他说,当年毕业的时候,是不是你在我口袋里放了两个戒指啊,那两个戒指我一直留着呢,你要不要把它们取回去。王小鱼说着,吃吃地笑了。何娟想,真是没办法听下去了,到底是谁送了谁戒指,谁追求的谁啊。她把手机放在一旁,听王小鱼在那边断断续续说些颠三倒四的话,听了一阵儿,实在忍不住,把电话挂断了。

隔了一会儿,电话又响,正犹豫,王小鱼主动挂断。何娟一阵怒火上来,将号码拉入了黑名单。培训的人都已经散了,她特意在山上多留一天,她朝深山里走去,山里的树梢接着云,树木都睡在薄雾里,一缕一缕的雾像白云一样,一层一层的云像薄雾一样。她沿着山路向上走,走着走着就理解了为什么不叫走山叫爬山,她身子几乎是伏在台阶上向上爬。她爬出了满身大汗,却觉得心里空空荡荡悬着什么事情,犹豫了很久,还是拿出了手机,把王小鱼的号码移出黑名单。

她看着这个号码,像是在心里又种下了什么,开始有些力气在身体里走动,她就继续向上爬。爬了一会儿,到一个半坡,坐在一块石头上给陈婷婷打了电话。她说,王小鱼刚刚给我打电话了,啰嗦个没完,忍不住把他拉黑了。陈婷婷说,他说些不中听的话,也不该拉黑他啊。是同学就应该帮助,你怎么能拉黑他呢?何娟说,我已经取消拉黑了。她还想再说些什么,山上的信号不太好,只听着陈婷婷在那里喂、喂。

陈婷婷是我老婆,结婚多年,她做过很多职业,卖过汽车,卖过房子,现在开始卖药。我每每睡不着觉的时候,心里都在懊悔怎么娶了她。为了何娟的事情,她还这样跟我说话,我就很生气,直接在电话里斥责她多管闲事。她很委屈地哭了起来,说,王小鱼,我只是嫉妒她。我说,你嫉妒她什么啊?她什么都没有。陈婷婷说,她有你啊。我说,我的什么都是你的,她有我什么?她只有病了。

我挂断了陈婷婷的电话,何娟的电话打了过来。她笑着说,我就跟你说一会儿话。我只好说,好。她便又开始说那子虚乌有的往事,我跟她说,我们是很好的同学,你应该了解我,我那个时候真的穷,脸上整天带着菜色,哪有钱去买戒指?那戒指不是我放的。她就嘿嘿一笑,开始跟我说她拼命赚钱养家,毕业后又学会了理发,一个头一个头地帮别人洗干净理整齐,一点一点地攒钱在市区买了大房子,可是生了孩子以后,又得管孩子又得工作,她压力好大。

说到动情处,我的眼眶也是一酸。她又说到我在她口袋里放了戒指,我只好再重申一遍不是我。手机接电话接得烫手,我连说了几次,我有事情,她没听进去。我只好强行挂断。

我好不容易出来旅游一次,特意选了此山,就是想在山中静静,没想到被这莫名的事情纠缠不清。

我开始想那两个戒指的事情,是不是毕业的时候,她的口袋里真的有两个戒指呢?那会是谁放进去的?我想起好几个男同学,想起他们就想起我曾经的青春岁月,想起当年身体健壮总嫌觉不够睡的王小鱼,可惜现在我总是失眠。那样的日子里确有几个人有可能送她戒指,唯独不会是我,我没有送过任何人戒指,娶陈婷婷的时候,我才有买戒指的钱。

不过事情已经过去了,很多人都已娶妻生子,人生已成定局,再问是谁放的,似乎已嫌多余。

何娟没想到会在深山里碰到王小鱼。他正背着背包往山顶爬,通往山顶的一条羊肠小道上挤满了人,她和他之间隔了四个人,她从背影看着像他,她喊他,他转过身来,真的是他,头发花白两眼呆滞。他看了她一眼,没认出她来,继续向山上爬,她想追过去,可怎么也越不过前面的四个人。她到了山顶,他就不见了。她给他打电话,他的手机关着。她在山顶四处寻找,却再也没有找到他。她以为是做梦,可明明自己醒着。或者是自己看错了?她给陈婷婷打了电话,王小鱼是不是也在此山?我看到他了。陈婷婷说,这么巧,那你好好劝劝他,他是个很通达的人。说着,陈婷婷就抽泣起来。

我从此山顶坐索道下来后想回家,不想在山里逛了,是很清静,可是很多的事情还是如影随形,很多的人还是在脑海里挥之不去。我想在此山里度过最后一个夜晚,这是我周密计划好的旅行,不想黯然离去。那天晚上,我刚想静静睡去,手机接到一个陌生男人的电话。他诚恳地说想跟我谈谈,他说他就是何娟的老公杨一为,何娟寻死觅活,非要见见我,他希望我能去劝劝她。

我跟她没什么的,我说。

他说他知道我跟她没什么,可是现在她是病人,大家能帮忙都要帮忙,同窗情更不是一般的感情,得帮一下的。我说,咱们都跨省了,一来一回最少得两天,我这边有老婆有工作,出去一趟很不容易,而且就算我去了,又能帮得了她什么呢。我真的很同情她,可是我又不是专业的医生,去一趟有什么用处呢。

他说她病成这样,还对我念念不忘,总是有些原因的,我应该有些同情心,来看看她,说不定她就能好起来了。

我说,我真的有好多事情,再说,我也不是她的心病,她的心病是生活压力,你多负担些生活,才是减轻她压力的最好办法。

他说,算我求求你了,你是她的同学,你了解她的过去,还了解她的现在,你连她的心病是什么都知道,更得来帮帮她了,人都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就来救救我们吧。

我挂断他的电话后没多久,刘美好就打电话过来指责我,跟着是杨东,然后是一堆同学排队打了过来,我的电话在天黑之前,几乎被同学们打爆,有的同学我甚至都忘了名字,我不知道他们从哪里得到的共识,都认为我应该去看看何娟。

我也急了,谁打来电话,我就先问一句,你跟我一起去不?果然,很多人就闭了嘴。顾及到何娟在同学群里,同学们就又拉了另外一个群,专门谈拯救何娟的话题,各种方案研究下来,大家一致认为我应该去,我的提议也不可忽略,应该找同学一起去,大家推举刘美好,因为很多人注意到,何娟跟大家联系的时候,她起了很好的引线作用。这时候她说两个人也嫌少,一人为私二人为公,去三个人才是同学交情,大家就又推举了杨东,因为他跟我号称交情莫逆。他倒是没有推却,虽然大家各自飘零多年,他认为当年班委的责任还在,也乐意一展当年上团课时的风采。

我说,我刚好就在此山,查了地图,离何娟不足百里,我就在这里等,你们来吧。他们说好,然而第二天杨东就打来电话说工作上有急事,给我发了二百元红包当路费,嘱咐我一定要去。第三天刘美好打来电话说,老公酒醉摔伤,缺人照看,也给我发了二百元红包,让我替她捎上情意。他和她的红包,都是在群里公开发的,然后就又陆续有同学发红包给我,上面写着就餐用,住宿用,买礼品用,上厕所用……许多个红包飞过来,点得我心里暖融融的,觉得就是刀山火海也得去这一趟了。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