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滩
作者: 黑水“老鼋滩,老鼋滩,鱼不浮,雁绕弯。人过老鼋滩,十人留二三。船过老鼋滩,把头先问天……”运河上船工们升帆摇橹的号子,高一声,低一声,远远地就传到镇上。大运河过境沿河镇九曲十八滩,行船的把头都清楚,最紧要的就是这鬼见愁的老鼋滩。
老鼋滩,距离沿河镇码头不到一袋烟的路程。河道蓦地拐了一个九十度的大弯,两岸河滩也陡然变得宽阔平坦且少有杂草荆棘。河面上亦是波澜不兴平静如常,偶尔泛起一两个漩涡没转几圈又不见了踪影。据说那水下有深潭直通东海,一千年老鼋便居于此潭中。还真有船工艄夫看见过一个硕大的黑影在河滩上悠然地晒太阳。或许是惊扰到了老鼋的美梦,每有船只经过,那河水竟会骤然无风起浪,顷刻间暗流狂涌凶险万分。因此行至老鼋滩,过往的船主无不心惊胆战。为保周全,只得临时请来镇上经验丰富的老船把头掌舵过滩。
周二,便是沿河镇上最好的船把头。多年以来,凡是周二掌舵过滩的船都能化险为夷。但周二有个任谁也不能更改的规矩,那就是每次行船走舵必须带上他的女人。这无疑犯了女人不能上舵台的忌讳。俗话说,使车走船性命眼前。水上漂泊,风里来浪里去,最讲究的便是神灵护佑。每条船的舵台边上都供奉着神龛,掌舵的把头早晚一炷香祈求顺风顺水人货平安。女人身上阴气重,倘若冲撞了哪位神灵,那可是捅了天大的娄子。为此,女人乘船只可待在船舱里不出来。可周二不管,他掌舵,他的女人就坐在他旁边。
女人嫁给周二多年,也曾给他生过一个孩子。周二上船走舵,女人在家早早地就烫好了老白干酒等着。一家人小日子过得还真是有滋有味。可天有不测风云,有一次周二走舵过滩,孩子跟着在船上玩耍时突然不慎落水。周二虽然水性极好,但此时船正在过滩的紧要关头。周二双手死死地把着舵,眼睛一刻也不敢离开航道。后来孩子被打捞上来,不幸溺亡。自此以后,女人变得痴痴傻傻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但周二再走舵的时候,他的身边就多了一个女人。女人不说话,只管跟周二并肩坐在一起,眼睛直愣愣地望着前方的河面。
今年运河水大,河面到处飘浮着从上游冲下来的柴草树木。老鼋滩两岸的平地也都被淹没了大半。周二嘴角衔了支旱烟,小心翼翼地把着舵。女人灰黄无神的眼睛依旧呆呆地盯着水面,没有任何表情。船里坐着上游码头上来的男女几十人,还有几个孩子。或许是第一次坐船远行,孩子们一路嬉闹着很是兴奋。
“咱那娃如果还在,也有这么大了……”周二缓缓吐出一口烟雾,嘴里喃喃地说道。
女人的嘴角突然轻轻抽动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之前的样子。
“过老鼋滩了,娃们都坐稳当了!”周二猛吸了一口烟,将纸烟头用力咬在了牙缝里。
转弯,满舵刚刚打到一半,周二突然觉得手上的舵像被什么东西挂住了,动弹不得。
“糟了,是流木卡舵了!”周二一声惊呼,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儿。
水下的暗流里有冲来的木头卡在了舵机上。这情景,饶是周二这般经验丰富的老舵手也吓出了一身冷汗。他知道,这个节骨眼儿船舵一旦被卡住,船就会失去方向而任由水流冲撞,倾覆几乎是不可避免的事情。
周二双手奋力地扭着舵,但却丝毫不起作用。船已经被冲得渐渐横了过来,眼看就要被激流打翻。突然,周二身边的女人猛地站起来,暗淡呆滞的眼神扫过船舱里惊慌失措的孩子们,然后便一头扎进了水里。
周二被女人猝不及防的举动惊呆了。船上的人也都瞠目结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女人瞬间就被浑浊的河水吞没了,只留下一串白色的泡沫在水面上打着漩涡。
舵动了!周二忽然觉得手上的舵动了一下。容不得多想,他赶忙使出浑身力气拼命打舵。
舵能动,这一船人就有救了。就在即将翻沉的最后一刻,舵恢复了正常,周二终于成功将船调正了过来。
这时,河水里突然露出来半张女人的脸,只浮沉了几下便又消失在河面上。船上的人们清楚地看到了女人那双黑亮的眼睛和她手里紧紧抱着的半截木头……
女人从此再也没有回来。老鼋滩也再没有翻过一条船。运河上的船工们说,那女人降服了老鼋,升天做了河神娘娘,护佑着过往船只平安。
自此,老鼋滩便被称作女人滩。
周二说,那天他分明听到女人嘴里喊着:“娃他爹……”
女人滩,女人滩,风不起,浪不翻,扬帆顺水保平安……运河上,船工的号子依旧高一声,低一声,远远地传到镇上。
(黑水,本名郭孟收。作品入选《2020年中国小小说精选》《中国微型小说读库》等多种选本。)
特约编辑:耿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