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小院日志

作者: 林子

气温又上来了,空气湿度明显增加。前几天连续的雨,小院也冷清下来。台风“杜苏芮”不知去向,我们的村庄和小院都安然无恙。但好几天来,整个人的情绪都不太好了,有一种坐卧不安的烦躁。

夜里,听着窗外滴滴答答急促的雨声难以入眠,不到5点村广播里就传来肥肥书记的声音,听不太懂他的蔚县话,但从一些个词语中明白了从山上下来的洪水要到我们村了。村西有一条沙河,从北向南,去年政府就计划整治,也曾多次参加过方案规划设计的评审会,也说是今年就要动工却未果。浑浊的水流漫过蔚县南至县城的联络线,继续往北流向城区的那片湿地……后来,有网友在抖音上给我留言说西边村庄联络线的桥也被冲塌了。这是2023年7月31日。

我撑着雨伞在小院周边巡视了一圈,从后山流下的雨水量比想象要小很多,峰山寺、滑雪场、小农场等几处令人担忧的土坡都还好。庆幸在这之前我们将峰山寺西边的土坡全部修建了护坡,古老的峰山寺孤寂而安静,砖土混合的老墙原有的几丝裂缝,被雨水冲刷之后尤其清晰。滑雪场那边流下的雨水不再像去年那样直灌村庄,路面切开的两道小沟顺利地将雨水拦进了泄洪渠。然而小农场的雨水顺坡路流了下来,并没有导入泄洪渠,给农场主管经理交代了一下,用同样的方式在路面开一道小沟是可以解决的。

7点左右,在小院门口遇见肥肥书记,他开着车刚从山上下来,他也说东边没什么大问题,彼此叮嘱了几句。村后的大山隐在一片白茫茫的云雾中,小院在单色背景的衬托下显得孤寂而沉着。

不管是夙愿还是注定,我就这么毫无征兆地走进了河北张家口蔚县大南山脚下的一个小村庄。蔚县是一座人口较为密集、人文历史厚重的小城,这里有古代国的传奇,有泥河湾延展出来的东方文明,有华北平原百姓对抗蒙古人村村都存有的防御城堡。古城、古镇、古村、古堡、古寺庙,处处古韵犹在。

那日站在古城的老墙上,像鸟儿一样看一座小城,街道,房舍,残垣断壁,川流不息的人群,没有人知道车轮卷起的尘土裹挟的是哪一段历史,沾染过哪一场硝烟。

斑驳的玉皇阁,引我深陷千年的光景,独自沉浸在内心世界的感动中,天际云卷云舒,古城墙旌旗浩耀,在红阳浑浊的光照下,无处不是孤独的意象,包括我拾级而上被斜阳拉长的身影。

博物馆李新威馆长送我的几本厚重画册,翻阅开更是令人震撼的画面——色彩艳丽、光阴斑驳,人物刻画栩栩如生,描金、堆金,有的宛如浮雕般存在。后来,我走进那些散落在村庄里的破败寺庙,土墙坍塌,杂草丛生,或脱落、或被切割的壁画,又何尝不是人类最孤独的精神景象呢!

古城漫道的烟火,独矗于天地间的西大坪军堡,小五台峡谷厚积的冰河,春日粉黛、盛夏果实的村庄,草沟堡送给我玉米的老妇人,以及小山村农户低矮屋顶上闪闪发光的枯草,木门上锈蚀的铁锁,北墙根下独坐的老人。

这座古老的小城,你来或不来它都沿袭着几千年古老的“血脉”,世世代代,生生不息,历久弥新。有朋友问,来这里有哪些景点可以逛?实际上这个问题是肤浅了,你只要来这里小坐半日,便明白了这一座古城不是一个“逛”字了得的地方。

昨儿度过了一个极度煎熬的夜晚,头痛。右边靠近后脑勺的地方,平均两三分钟一次,针扎般抽搐的痛,像是有个精灵在脑子里一拉一关疼痛的闸门,原本比较小的屋子突然显得空大,院子一角的监控灯在黑夜里显得格外明亮。望着墙上仿佛一道门的光影,我想要是能走进去就该是另一个平行空间的存在了,没准儿是那个空间的我正遭遇了头部的重击,不然我怎么会独自蜷缩在这黑夜里忍受这般痛苦。

窗外渐渐发白的天空很美,突然觉得这一刻的感受很配“精神生活的孤独景象”,便在朋友圈发了上一段文字,标题是“头痛了一宿”。

头痛继续,肚子又饿了。脑子里正幻想要是能喝一碗蔚县的糊糊就好了,厨师长的电话就进来了:林子姐,早餐啦!我说头痛得厉害……接着她把早餐给我送到房间。果然有一碗蔚县糊糊。强忍着吞咽牵制神经的疼痛,喝了几口,吃了一个鸡蛋,又把头埋进了柔软的枕头里。直到厨师长再次给我拿来止痛的小白片。

朋友圈好多令我倍感温暖的留言,都说去医院看看大夫吧!其实真没必要,我想只是某根神经的问题,最根本是我不想折腾,因为一点小小的病痛去医院。

安抚烦躁的最好方式就是胡思乱想,洪水,地震,人类,宇宙,以及矗立在黑暗中的大山。思绪没有始终,就像昨夜暴雨到来之前,带着几分醉意的建忠拉着我坐在中庭的天井里,语无伦次地诉说一样,我们都喜欢乡村,都固执地坚守内心的那份执着,他爱摄影,我爱诗歌。记得北岛说过,诗人都给社会过不去,却又没有生存能力。细细想,这么多年来,我却没有勇气给社会过不去,毕竟我是一个没有勇气失去生存能力的人。

一座充满烟火气的古城发展旅游,是驱动当地经济发展的最好途径。而乡村旅游,不仅给城市人带去了清流,也给贫瘠的乡村带来希望。这是我对这个社会、对这座古城的主张。

夜雨迎早秋,山清起意凉。

夏月追云去,石边留松根。

早秋。俗话说年逢早秋,天就不会再热了。

昨夜风起,雨来。窗外电闪雷鸣。凉意满屋,赶紧关了凉台的门,留了一扇窗,听着坚硬的雨声,这是屋顶留下的雨水落在水泥地面的声音。如地面有草,有阔叶的植物,想来这雨声会柔和很多,临窗听雨便有了诗意。

记得刚到村子的那年,也是一个雨天,雨水滴落在草丛中的声音,说有点像遥远的地方传过来的沙锤声似乎也不太准确,细沙沙略带砰砰的沉闷感好听极了,我蹲下来录了一段小视频,尽管后背都被雨水浇透了。

真正到了乡村生活,你发现理想与现实的差距就像那日的雨声,很难将一些人和事准确地描述出来。这更像是一条鸿沟,我们纵然使出洪荒之力,搬动的每一块石头不过是扔进深不见底的沟壑。也许正是这深不见底的沟壑,给了我们无穷的希望,因为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它突然就被填平了,也许会成为几代人的事业,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坚信我们的努力终将是有意义的!

我们的建设,我们的存在,我们的作用,都不过是新时期中国乡村发展中的一个缩影。最初的抑或就是最后的。

乡村生活与乡村旅游是人作为人类属性的所需,我这样去理解或许会有人认为矫情,“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古希腊哲学家柏拉图提出的这一哲学命题,辩证地将人性的范畴归于自然属性与社会属性。不谈哲学,但用哲学的思维来看待前面的话题是必要的。这也是人类生命、生活、生产的最终目的。

选择了郑家庄村,就要与村庄、村民共生共存。尽管我们谁也没有做过农民,谁也没有在土地上生产过粮食和蔬菜,但几年里我们在这里看见了中国农村最真实的一面,见识了最底层农民生存的艰难,感受了他们最真诚的质朴和最直接的自私,我们开始学习做一个农民,相信最终农民应该是职业的……而我又该如何改变自己?这成了我每一个夜晚痛苦的根源。

在小院东边,我们修建了一个水池,我叫它东池。

这初秋之时,竟有了东池荷开的小景。从一朵淡绿色、汤碗一样大的莲开始,接着就有了好些支淡绿、红粉的荷苞从宽大的荷叶中笔直探出。顷刻间有了荷的繁盛,叶有晶莹剔透的水珠滚动,花有舒展昂扬绽放的精神,令那一席每日盛开的睡莲逊色了。

若不是在池的中央,我定是要找来剪子,在瓷瓶里插上几支,要这通直不蔓的姿态保留得更加久远。思来想去,还是求助农场的同事下到水里,我的案桌上终于有了这净植益清的花叶。

在北京只要遇见店铺或街边有卖莲叶、莲花,我都会买上几支。多年来,茶台上的陶罐里总有几支枯荷,尤其是那莲蓬,肌理沉着,带着深褐色古铜般的质感。如今在乡下建了小院,自然是要有池水,要有一池荷,看叶的碧绿,享花的香远。

心心念念地想了好久,今春在朋友的帮助下,得以将藕根植于池中。最初因水温太低,一个月过去了,水面一点动静没有,朋友也几次来电问池中的藕根发芽没。随之便每日在池边站一会儿,渐渐地便发现有了几枚小小的圆叶,随着圆叶增多,水面上有了尖尖的花蕾。但那不是荷花,是睡莲。

“林子姐,你去看池中的荷花没?”那日下午,建忠突然问我。是一朵清绿的莲,好大。原来,大家都在盼着东池莲开。

记得几年前,在怀柔石文老师的小院里,看到他写字的案桌,我说太羡慕能画能写的人了!

石文老师乐呵呵地看着说:你想画也是可以的啊!

我说:我哪行,怎么画,画什么,根本就是无从下笔呢……

石文老师说:喜欢什么就画什么,不要求大,花、鸟、鱼、虫想画什么都行,画好一样就不错。

我说:我喜欢荷花!

那就画荷花吧!随即,石文老师便取了纸笔,铺展开来,一边画,一边给我讲水墨的关系,给我讲荷叶的画法……来,提笔试试!他说。

照葫芦画瓢,无知无畏生勇气,取笔含墨,浓淡不分,远近不得,涂抹半天,所幸石文老师没有笑话我的笨拙,相反给予耐心指点和各种鼓励。

“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这是我喜欢的文字,取自周敦颐的《爱莲说》。抑或这也是自己的秉性,年轻至此未改变过。如今画荷,性由心生,自然少了拘束,懂得了浓淡远近,水墨也就随了心,不求形似但求意图,也许文学艺术相通说的就是内心这点难以按捺的气息罢了。

一个人去往后山,沿着步道穿过张石高速路下的涵洞,长满杂草的碎石路继续往上延伸,两边是一片茂密的松林,再往上行小路变窄,路边灌木丛生,带刺的野月季,果实红得诱人,每一枚叶都附着了夕阳亮晃晃的金色光芒,这是盘踞山中龙的鳞。

我喜欢大山,取任何一条山路,或行走,或攀爬,或曲折,或向前,抵达的终点都是在一个高处。看起伏的远山,见喷薄而出的红阳,探深不见底的山谷,这一刻享受的是自身勇气滋生的愉悦。

“我觉得你很像一个终生跋涉的香客,不停地寻找一座可能根本不存在的神庙。”这是在英国作家毛姆的《月亮和六便士》中读到的一句话,当时顿觉说的就是我,现在看来依然如此。他的《月亮和六便士》不仅仅将理想与现实表现得水深火热,也将人活着不得不妥协的那些感受渗进了你的骨髓。现实中我们何不是俯下身捡拾起那六便士而起身仰望遥不可及的月亮呢?

再读“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于司马迁美誉孔子,此刻于己似乎也有了另一种理解,另一种心境,另一种敬畏。

眼前峰岩峻峭海拔2600余米的高山,实令人望而却步。必须承认爬山是我最喜欢的运动,曾经也喜欢和一帮驴友去到北京的郊外,去爬野长城,去到香山以外的山野,好比沿着京西古道走到灵山、翻越黄草梁。所有的故事都可以写进生命里,所有身后走过的路都是用膝盖最终的酸楚、疼痛和无力换来的。这是流淌在血液里的哲理,也是深刻进岁月的教训。有一位大夫给我说,爬山最重要的是保护好膝盖,尤其下山身体的重量都落在了膝盖上。

我一直无法阻止自己想要登上山顶的愿望,我的相机里装满了每一个山头的图片,刮风下雨,云山雾罩,日出山坳,夕照金山,春夏秋冬,这山的奇异景象无不万千。我开始给朋友们描述依太行山发展国际乡旅的蓝图,除了让乡村变得美好,让田园更加绿色,让山村的夜晚明亮璀璨,我想在山坳里引一条缆车或索道直达山顶,哪怕每天早晚营业,让游客看红日喷薄、看夕阳金辉、看古城历久弥新、看原野欣欣向荣……

“林子姐,晚上想吃什么?刚从地里摘了一个南瓜,南瓜汤可以吗?”这是宋大厨发来的语音。太阳还没有落山,凉意四起,但心里很温暖。

人生可以有好多个十岁,好几个二十岁。而六十岁,一个甲子,不出意外却只能一个,生日那天该是我伤感却又拥有无数感动的一天。

弟弟妹妹从成都赶过来,说要给我过生日。我不知如何是好,自从父母走后,每一个生日都是伤感的,说好不再过生日,经不住儿子和大家的张罗,这是小院家人们给我的温暖。

很多朋友都曾问过我一个问题,为什么到了这样的年龄,还要选择一切从头开始的生活?我和绝大多数人一样都逃不过有家庭、有孩子、有父母的生活,因为那是责任。很多时候工作于生活而言没得选。如今,在一些朋友的眼里,我应该放下一切,安心养老或者向着诗和远方而行。

事实上,我的人生如航行的船,注定漂泊。放下了别人眼里的舒适安逸,再次选择了自己想要的生活,哪怕是穷尽一生!怀有理想,该是一个人的伟大,我想。自己渺小如尘埃,但充满激情,随风昂扬,即便是流浪着奔赴一个又一个远方,却从未离开这个热烈而孤寂的世界。

这个小小的村庄是我岸,系住了我的心。三年多来,每天苦口婆心,只想给大家描述我们村庄该有的样子。

土地贫瘠,但不荒芜,不能挡在视线之外视而不见。

乡村破败,但不脏乱,不能以此景博取社会的同情。

生活艰难,但不等靠,不能伸出双手乞讨生活。

因为这里,土地有种种美好,村民有种种善良。我愿以深爱,以深情,将此后的生命泊于此,置于此,与这个小小的村庄共美好!

(林子,原名牟玲, 蔚县国家甲级民宿南山小院创始人。)

编辑:张志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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