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龟的慈悲
作者: 李浩然院墙下有个方形小孔,供下雨时泄水所用,大概怕被树枝杂草堵住,留得偏大,野猫可随意进出。在此基础上,我又用石头敲掉了两块砖,保证我和小颖的身躯不被卡住。那一年我八岁,小颖六岁,相较同龄的孩子,都偏瘦小。院子大而空旷,地上铺着两道轮胎印,如同铁轨,一直延伸到大门外。那是辆黑色的桑塔纳,两个小时前,它被大野猪开出家门。它第一次开进清风街时弄出的响动叫醒了街上所有的耳朵,接下来,闪亮的车身又刺盲了所有的眼睛。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小轿车,我想清风街上还没人见过小轿车,它像一条鲸鱼游进清风街,造成了震荡,惊叹,还有恐慌,卷起一片无形的滔天巨浪。清风街被淹没了。
当时他们一家三口就坐在里面。大野猪手扶着方向盘,跟每一个经过的人打招呼;兔子坐在副驾驶,隔着车窗玻璃,对外界矜持地微笑(我不会说她是对人微笑,她的眼睛从始至终没落到我们任何一个人身上);小乌龟在后排,脑袋缩在一顶大檐帽里,我只能看到他小巧的鼻子,躲藏在帽檐下,像是探头观望鸡窝外的雨有没有停的小鸡。那个年代,几乎每个男孩儿都拥有一顶大檐帽,我也不例外,但是乌龟这顶是我见过的最耀眼的大檐帽。
房子一共七间,大野猪买了我家和我叔家的两块宅基地盖起来的,盖得比清风街上所有的房子都要高。进屋之前要先迈上五级台阶,台阶上面是一个平台,铺满四四方方的石板,看起来像巨大的棋盘。房子就建在平台上,墙壁镶着白色瓷砖,在阳光下闪烁冷艳金光。两扇铝塑玻璃门紧闭着,没有上锁。这出乎我的意料,本来我都做好了用石头把门上的玻璃砸碎的准备,现在用不着了,我有点失望。
我推开门,招呼小颖跟上。她站在我身后,自己玩起了跳格子游戏,屈膝蹲身,双臂摆动,从一块石板跳上另一块石板。我叫住她,你忘了咱来干嘛了?她双脚并拢身体笔直站在一块石板中间,说,哥,我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房子。我也没见过,但是相比小颖,我更加有自尊和骨气,我说,我早晚会把咱家的房子扒掉,在上面重新盖一座房子,比大野猪家的还要高,还要气派。
三十年了,这番豪言壮语悬置在半空,无法落地。小颖去世后,爸妈卖掉了那所老房子,将它的所有权交付给了在街上开油坊的张明方,我们搬离了清风街。一年前我重返故土,那所房子已不复存在,在它的原址上拔地而起一座工厂,离很远就能闻到浓稠得几乎要堵塞鼻孔的油腻芳香。
那片废墟依然是废墟。
一切都变了。
一切还是原来的模样。
我和小颖站在大野猪家的客厅里——当年我们并不知道它的名字叫做客厅,在我的认知里,那里该是堂屋,通常光线幽暗,进门一边安着灶台,一边放着水瓮,但这儿完全不一样。小颖不停伸出手指指点点,并试图让我的眼睛服从她手指的支配,哥,你看,这是什么?还有这个,这个,这个。说实话,我也被客厅里的电视、沙发、茶几震惊,但出于一个男人应有的稳重,我故意表现漠然,说,别像个傻蛋一样大惊小怪的。屁股却背离我的意志,坐进沙发里,再也不愿离开。小颖着起急来,她龇出两颗兔牙,挥舞起拳头,样子像虚张声势的小狗,哥,我们行动吧。
客厅左右各三个房间,我们决定先从左边搜起。打开第一扇房门,这是一间卧室,靠窗摆着一张木床,蓝色条格床单上阳光闪烁。多年后,当我第一次走进游泳馆,面对铺设着黄色水线波光轻泛的水面,第一时间想到了这张床单,它们如此相像,且都让我产生了想要畅游一番的欲望。另一侧靠墙立着一排衣柜,它们漆面洁白,让人不忍触碰。
一个月前,它们簇拥在卡车车斗里,被一些棉布和垫子紧紧包裹着,由某个遥远的家具厂迁徙至清风街上大野猪的新房子里。卡车跟在小轿车的后面,一路驰进清风街,烟尘和尾气在车后喧嚣,形成巨大的雾团。目睹了这次声势浩大的运输过程的村民互相交流着各自的猜测,有人认为里面装的是粮食,有人认为是砖或者石头,只有老木匠鲁斑一语道破了真相,那是家具,我闻到了木头和油漆的味道。五十岁之后,不断恶化的红眼病已经不允许鲁斑再操持刨子和墨斗,但他的鼻子依旧能够精确分辨出家具的质地和成色。都是上等的实木家具,他晃动着那颗布满秃斑的头颅说。随后,他抽了抽鼻子,又补充道,妈的。当时年幼的我尚不能完全理解这声简短咒骂中所包含的复杂情绪,但随着鲁斑射在地上的一口浓痰,我领略到了它强烈的攻击性。
我逐一打开那排衣柜的柜门,查看里面有什么可供我们拿走的东西,结果让我失望,里面除了衣服就是被子,虽然看上去绚烂夺目,但一点也不实用,我不可能抱着一堆衣被回家,更没办法把它们处理掉。小颖对此倒是很感兴趣,她踮起脚,从衣架横杆上取下一件藕荷色半身裙,在自己身上比量,对于她来说,裙子显然太大了。她把裙口提过头顶,裙摆依然拖在地上。她的小辫子在裙口外不停晃动,像浮在水面的鱼漂。我差一点就笑出声。小颖的脸探出来,眼睛里闪动着漆黑的光华,她说,哥,我喜欢这条裙子。
哥,我喜欢这条裙子。小颖握着我一根手指,我能感觉到汗水正从她的手心沁出。那时候,我们站在我家门口,看着大野猪一家从街口走来,确切说,是大野猪和兔子走着,乌龟被大野猪抱在怀里。小颖离很远就看到了那条藕荷色的裙子,它在微风中绽放,吸引了很多双隐藏在房前屋后的目光。那些目光有男人的,也有女人的。后来很多男人的目光被自家女人的巴掌塞回眼眶。女人的目光占据了绝对优势,街上冷起来。小颖的手很热,她目不转睛盯着那条裙子,直到它在我们面前经过。小颖突然说,真漂亮啊。裙子停了下来。我很意外,同时也有些不知所措。我听到兔子说,你也很漂亮啊,小姑娘。兔子的声音很甜,赛过我早上喝的蜂蜜水。小颖的脸红了,她笑着,却不再说话。兔子的手伸进了裙子的衬兜里,摸出一块糖,它裹在红色的糖纸里,糖纸在她手心格楞楞直响,小朋友,给你糖。小颖的手缩到背后,我替她接过了糖,没替她道谢。
他们不再停留,从我和小颖身边走过。我注意到乌龟的头,他的头搭在大野猪的肩膀上,头发几乎遮住眼睛,嘴巴抿着,像被无形的线紧紧缝合。
那颗糖最终进入了我的嘴巴,我应该对小颖表示感谢,表现真诚一些,那样的话,她也许就不会哭了。所以我的屁股上挨了一巴掌完全是咎由自取,但我一点也不后悔。糖很甜。令我意外的是,我妈打完我,又开始骂小颖,更加意外的是,骂完小颖,她的怒火竟然牵连到大野猪一家。
有俩臭钱,显摆个啥,开个王八壳子,住个鸟笼子,天天招摇撞骗(她想说的可能是招摇过市),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什么德行,男的黑得跟一辈子没洗过脸似的,肥头大耳,简直像头野猪;女的倒白,走路颠脚尖,屁股撅撅着,往前一蹿一蹿的,腚沟子上插个绣球就是兔子;那个小的,整天缩着脖子,怎么看都像个乌龟。
当时我爸正怀抱收音机收听天气预报,没有对我妈的总结予以置评,我妈将头转向他,询问他的意见,你说对不?我爸马上伸长了脖子,猛烈点头,让我担心他的脑袋会从脖子上滚落下来,他说,没错,一个大野猪,一个兔子,一个乌龟。我妈不依不饶,我就说宅基地卖便宜了,早知道他家这么有钱,就该多要他几千。我爸关了收音机,屋里只剩下我妈的声音在屋椽间回荡。
小颖把裙子套在了身上,裙口卡住脖子,只露出脑袋,这让她的样子看起来像一个巨大的人形跳棋,她转着身子,脸上的笑容在空气中甩出残影,如同彗星的尾巴。她问我,哥,好看吗?我说,好看,但它太大了,等你长成大人才能穿。她停下来,大概有点头晕,身子不停摇摆,哥,我现在就想穿。
我在床头柜里找到剪刀,它就压在一本卷边的《射雕英雄传》下面,我抽出它,命令小颖脱下裙子。我先在裙口下方两侧捅出两个圆洞,再将裙摆剪去一截。在这个过程中,小颖一直瘪嘴看着我,嘴角像被什么重物坠着,逐渐下垂,如果我再多剪一刀,说不定她的嘴巴就要从脸上坠落。我适时停手,把裙子扔给她,说,再试试。她再次穿上裙子,很合身。她高兴起来,嘴角瞬间调转了方向。我又从床头柜里取出塑料卷尺(它蜷缩在《射雕英雄传》旁边),围在她的腰间,在她的肚子上打了结。小颖变得耀眼,一如兔子走过我们眼前,她的身上发着光,让我不能直视。当时我想,小颖长大后一定是个非常漂亮的姑娘,比兔子还要漂亮。这在六岁的小颖身上已经呈现出令人不容置疑的预兆。
我跟乌龟坐在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酒吧里共同追忆小颖已是二〇一五年十二月五日的凌晨一点,我们已经接连喝了两打啤酒,酒精开始让头脑懈怠,让嘴巴松动。此前我们对于儿时发生的事情都讳莫如深,彼此保持着默契,谁都不愿率先提起。在小颖去世三十年后,我和乌龟在街头重逢,他的样子依旧古怪,极易引起关注,但我没能认出他,反而是他第一眼就把我认了出来,并迎上来跟我打起招呼。
当时夜色正在侵蚀这座城市,天光慢慢暗下来,乌龟走出酒店,停在门口一侧的乞丐面前。那名乞丐身材瘦小,破衣烂衫,真的像从饥荒年代穿越而来,他坐在一个脏兮兮的蒲团上,守着一只破碗和两条空荡荡的裤筒,向每一个在他身前经过的人磕头乞怜。乌龟踢了踢乞丐的空裤筒,从钱包里取出一百块钱,悬在乞丐头顶。乞丐仰视钞票,姿态虔诚。乌龟继续提着钞票,没有将它递给乞丐。后来我知道,他在等待风。那阵风从不远处一辆疾驰而过的凯迪拉克轮底旋起时,乌龟松开了手,钞票随风向远处飘扬。接下来我看到令人震惊的一幕,蒲团托着乞丐的上半身升到半空,从蒲团下方长出两条细长的大腿。腿拖曳着他的身体,向钞票冲去,样子看起来像一只沙漠中奔跑的鸵鸟。裤筒在他身后飘荡,宛若两支急速划动的桨。乌龟的脸在黑暗中发出奇异的光彩,让我一时感到眩晕。
后来我在他的盛邀下随他进入这家酒吧,在他低头喝酒的瞬间,我数次逼迫自己的眼睛去仔细观察他的脸,我看出它与某个反复出现在影视剧里的人物存在的某种共性。
佛,慈悲,怜悯。
如果我的面前摆着一张乌龟三十年前的照片,应该不难发现他的五官与当初比起来,只有些细微变化,是时间沉淀在他体内形成的某种气质,让他和之前判若两人。
我和小颖几次在清风街见到乌龟,他不是坐在车里就是伏在大野猪的肩头,他的神情阴郁,目光寒冷。我和小朋友们玩撞拐游戏时,他会长久注视着我们,直到视线被那扇朱红色的大门斩断。有一天,大野猪一家再次从我们身前经过,小颖正在和几个小伙伴跳皮筋,兔子友善地和她们打着招呼,小颖停下来,对兔子回以微笑,她看到乌龟脸上一团坚冰正在融化,水汽从他脸上蒸腾,她一厢情愿地以为他一定想加入她们,于是向他发出邀请,下来跟我们一起玩吧。
兔子的笑容像印在一块布上,被风吹得扭曲抖动,大野猪面露尴尬的神情,而乌龟,他快速把脸埋进了大野猪的衣领。一种诡异气氛在人群中悄然滋生,在大野猪一家三口快步离开后,依然久久盘桓不去。
第二个房间里面堆放着一些杂物,旧衣服,被褥,婴儿车,小自行车,还有一面架子鼓(当然那时候我还不认识架子鼓)。自行车是新的,后轮支出两个小轮子。小颖一进房间就兴奋地叫起来,直奔自行车而去。她跨上自行车,在逼仄的空间里驾驶起来,车把扭了两下,撞上架子鼓,发出空空声响。我按住车把,小颖奋力蹬车。她的腿在和我的胳膊较力中败下阵来,她龇着牙,说,哥,你躲开,我要骑。我提醒她,这玩意太大,我们带不走,看看别的,抓紧时间,一会儿他们该回来了。小颖嘟着嘴,滑下自行车,四下逡巡起来,最终,她从角落里捡起一支口琴,放在嘴边,呼呼呼,声音呜咽,不成曲调。她举着口琴,说,哥,你会吹吗?我安抚她说,会,回家教你。
乌龟举着酒杯的右手已经发生摇晃,也许是我的眼睛在晃,无所谓了。他说,你根本不会吹口琴,你在骗她。他的目光变得锋利,向我直刺过来。
如今我是一名幼儿园教师,偶尔还会做出欺骗孩子的举动,比如有的孩子不爱吃饭,我会悄悄对他说,你不吃饭身体就会虚弱,身体弱了魔鬼就会趁你睡觉时侵入你的身体,吸食你的灵魂。这招屡试不爽,省了很多麻烦。男幼教算是异类,这么多年了,全市幼儿园找不出第二个。我教孩子们唱歌做游戏,这些我都在行,我不教跳舞,原来教的,后来经人提醒自己走路姿势越来越女性化,才把舞蹈课停了,但这并没能阻止女性化继续发展,这导致我相亲屡屡受挫,年近四十仍然单身,更可怕的是,孩子们对我的称呼由老师升格成了阿姨。我没打算辞职,我热爱这份工作。
我打开第三扇房门,寒气扑面而来,房间里拉着窗帘,光线昏暗,乌龟坐在床上,就像一坨冰块。我不禁打了个寒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