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夜晚的关系

作者: 汤展望

春夜太迷人,白少辉在安福路等待友人的到来。

街口站着一位吹萨克斯的外国老人,似是英国佬,西装马甲前襟上留有饭渍,衬衫的袖口也是黑漆漆的,在路灯下隐约可见,他把礼帽放在自己的脚下。天上开始飘雨,他没有带伞也没有带手杖,也不在意这点雨,只是不知会不会使他想起家乡。

安福路与乌鲁木齐中路交界处这家“穷老外”酒吧,是白少辉一行人的据点。酒吧名是一串字母,不像是英文,大家都没记住,只知道店主姓王,山东潍坊人,年近花甲,常来的酒客里,弱冠学子,耄耋老者,都称他一声“王哥”。王哥说,老外们也不一定都有钱,就像上海滩也有很多穷人一样,他小店的酒水都比外边便宜,“穷老外们”也乐于光顾。白少辉是一个爱喝酒的师哥带他来的,也是在一个春夜。

安福路上有着著名的话剧中心,薇薇就在这里上班,是少辉的师妹,重庆人,长得高挑,性格不似山城女孩,倒像北方姑娘,两年前考入了话剧中心,做演员,更多的时候,是在做舞台监督,台上台下搬送道具,听候差遣。今天上演的剧目是田纳西的《欲望号街车》,薇薇当然不是女主布兰琪,也不是布兰琪的姐姐斯黛拉。她演的是一个没有名字的角色,在田纳西的剧本里叫做“墨西哥女人”,服装老师也没有给她提供专门的服装,她还是穿着舞监的一身黑色。是的,不需要她上场的时候她依然担任舞监的角色,黑色外面披着一条破旧的灰色大围巾,这是角色所需,从观众席看过去,舞台下场门那里是有着一坨不均匀的黑色。

薇薇还没有卸完妆就赶来见少辉师哥。墨西哥女人是个瞎眼的婆婆,卖着丧礼所需的锡纸花。她把一篮子锡纸花放在戏中斯坦利家的柜子里,祈祷这些脆弱的锡纸花能撑到这轮演出结束,道具老师忙着补货布兰琪的首饰,没有时间理会墨西哥瞎婆婆的晦气锡纸花。薇薇从散场的观众中挤脱出来,裹着风衣,手拎少辉送到前厅的花束,戴着黑色口罩的她,大步流星,有个小女孩似乎认出了她,告诉妈妈“卖花的墨西哥婆婆”就在前面,一旁的妈妈说她认错了人,台上佝偻着身体,细碎挪步的瞎婆婆怎么会是面前这位飞速位移的高挑女士呢。

薇薇坐在了少辉面前,接过王哥刚打好的精酿,咖啡世涛,喝了一大口,疲惫消了大半,活转过来的她边向王哥问好,边嗔怪少辉没有看她演的戏。少辉正盯着面前的笔记本电脑,处理学生作业。

学生恶趣味很足,给小说男主取名小辉,丝毫没有避老师名讳的意思,反而大力反其道行之。少辉已经见怪不怪了,班上还有女生交的作业写的耽美小说,男主是他和赵加行。赵加行也是他的大学室友,音乐剧专业,一起在艺考机构带课,教表演课。

加行便是少辉今晚等待的另一位友人,今晚大概率是来不了了。他现在在外白渡桥这边,从1933老厂房的一个剧场下班后,跟一个女孩搭307路公交车来到这里。春雨贵如油,上海的春雨似乎很廉价,下个不停,夹杂点寒意仿佛要把你拽回冬日时空。赵加行望着面前浑浊的黄浦江,说了那段著名的独白:

“近一个世纪以来的传说,故事,记忆都堆积在这里,使它成为一条最脏的河。还是有许多人在这里,靠这条河流生活,时间长了,这条河会让你看到一切,劳动的人们,友谊,父亲和孩子,孤独,我曾在一条驳船上看到过一个婴儿诞生,见过一个女孩子从桥上跳下苏州河……”

他在等着面前这个神似周迅的女孩的回应,多年以前的一个冬日夜晚,来上海艺考的他,和来自同一个培训班的女孩也走在这座桥上。彼时的他已经把娄烨《苏州河》中的经典台词烂熟于胸了。去艺考培训班的时候,老师就说赵加行长得像贾宏声,加行便去看了贾宏声演的电影,学着贾宏声唱过的歌,留着贾宏声一样的长发,来到上海第一件事就是跑到苏州河边,想象着自己就是马达,身边的女孩就是那条美人鱼。身边的女孩问了后来几乎每个和赵加行走在外白渡桥上的女孩都会问的问题,“如果有一天我走了,你会像马达一样找我吗?”

王哥端了几杯精酿过来,说,这是最后一桶罗格榛子了,还是去年的,知道你们爱喝,就给你们留着,下次想喝要等到秋天了。白少辉笑着问,那我们要是一直不来呢?

那就等下一群在夜晚出现喜欢它们的年轻人。王哥说这话时将酒杯举起对着吊灯,查看酒色,像是端详自己的孩子。

吹萨克斯的外国老头进来了,其实他的年龄远没有王哥大,只是胡须尽染白霜,看上去沧桑不已。他自己开了瓶起泡酒,用高脚杯在旁边的桌子上喝,就着面前100g的萨拉米。

话剧中心散场后,这家小店有一波小小的“晚高峰”。王哥忙着应付客人,薇薇陪着白少辉聊天,白少辉终于改完了学生的作业,有个写科幻小说的被他打回去重写,要求必须是写现实题材。

说到现实主义,刚在常熟路下地铁的饶文俊还在为这发愁,毕业以后他跟着一个师姐开工作室,做自媒体视频号,最近的市场大方向是做现实题材。饶文俊为工作的事发愁,还没注意到落了雨,闷着头往安福路走,没走几百米,女朋友的微信电话就打了过来。他没敢说是在去喝酒的路上,刚想编个理由搪塞过去,女朋友说,别再说在公司加班了,我看见你微信运动的步数动了。饶文俊只好说已经在回家路上。

饶文俊苦笑,这就是现实题材吧。他还记得大三那年,上学期排现实主义,下学期排风格化。老师说,现实主义是做戏的基础,是地基。现实主义排不好,风格化做得再漂亮也只是空中楼阁。饶文俊还低头往前走着,他想,现实有时候也挺风格化的,捉摸不透,一成不变中总有新的变化。

他想总得去见一面白少辉吧,上次见面还是二〇一八年,詹姆斯中国行,其中一站选址就是学校的剧场。他的粉丝疯狂到凌晨就躲进剧场上空的通风管道里。白少辉和饶文俊两人在剧场后排远远看了一眼詹姆斯后,来到穷老外酒吧喝了一下午酒。王哥打着哈欠给他们打精酿,白天的见面,总是不那么尽兴。自那之后,两人就没碰过面。

去见下面,喝两杯就回家,女朋友应该也不会说什么,饶文俊这样想着,又加快了在细雨中的步伐。

薇薇从货架上取下一瓶金酒,又问王哥要了一提汤力水,再拿几盏玻璃杯。她娴熟地开瓶,兑酒,金酒打底,冰块撞击杯底,汤力水灌溉抹平冰块堆成的崎岖。

白少辉把那瓶金酒拿到自己的面前,是怕她今晚就能消耗殆尽。上一次这样,还是她毕业的时候。再上一次,是自己毕业的散伙饭,大一的薇薇作为新生代表饯别师哥师姐,喝得昏天黑地。

师哥,我知道你今天找我们干嘛来了。薇薇说这话时,酒精已经有些上脸,没卸干净的妆下蕴着红色。你毕业的时候说过,无论五年后大家还在不在这个行业,你都要找大家攒个戏,回来演出,就在“黑匣子”。

白少辉被说中了心思,自己再次复盘那个夜晚。

散伙饭后,各自相熟的同学分开续摊,就像上完大课后的分组一样。白少辉,赵加行,饶文俊还有一位舞美系的同学,他们四个是室友,一起住了四年。当然还有当时的女朋友,叫什么来着?姚姚是吧,他们一行人来到王哥这里。

姚姚第二天还要参加一个剧组的面试,说再不回去敷面膜睡觉,明早起来肯定脸肿,更何况已经两点多了,也没几个小时可睡,先回早已租好的房子休息了。彼时的白少辉还没有从宿舍搬出,他想毕业后回家过最后的暑假,再返沪找工作,对此姚姚颇有微词,女孩子似乎总比男孩子要早熟一些。白少辉很想问问王哥,姚姚后来有没有再来过,最后想想还是算了,没有去问。

姚姚走后,还没醒酒的薇薇就来到了“穷老外”的门口,也不知道和姚姚碰到没有。倒是遇到一个醉汉,看上去像是韩国人,用蹩脚的英语过来纠缠,说薇薇看上去像个大学生,问是哪个学校的。

薇薇说出了母校的英文缩写:STA,疑似韩国人的醉汉以为是斯坦福的缩写,连连称赞。白少辉一行人正好刚从小酒吧出来,询问薇薇为何笑得那么开心,知道原因后,一行人坐在安福路的路牙石上一起捧腹。韩国人被激怒了,砸了手中拎的酒瓶子,好巧不巧,不知道从哪儿办案路过的静安寺民警,把他带了回去。

白少辉他们站起来唱着国际歌给警察叔叔送行,警察叔叔似乎对这群戏剧学院的学生已经见怪不怪,只是嘱咐他们早点回去睡觉,别在街上晃了。往事讲得差不多,白少辉开始没话找话:

薇薇,莎士比亚的戏你最喜欢哪一部?

师哥,我知道你最喜欢的是《麦克白》,你最喜欢那句:“我从未见过如此阴郁而又光明的日子。”

薇薇,我问你呢。

我喜欢《仲夏夜之梦》。

《仲夏夜之梦》吗,也不错。我这次就想做一个有关夜晚的戏。无关其他,只是夜晚,有人进,有人出……

白少辉正滔滔不绝,饶文俊终于出现,他现在是进的人,进门就把双肩包卸掉放在旁边的空椅子上,从包里拿出酒精棉片擦拭眼镜。薇薇递过来纸巾盒,他忙不迭地接住,抽出几张擦了下脸上不知汗水还是雨水的液体。从常熟路地铁口急匆匆地走过来,也是一段不近的距离。

少辉,帮我扫个充电宝。饶文俊说。

你在公司都不充电的呀,这你得和加行学,他的电瓶车每天都在单位充电。

饶文俊问赵加行怎么没来,薇薇接了话茬,说加行师哥和美美在苏州河呢,他们有自己的夜晚。

大家会意地笑了,都心知肚明,赵加行今晚是不会来了。

原来上海也是有夜晚的。美美对赵加行说。

此刻他们还在外滩溜达。赵加行给她讲上海人的段子,说上海人逛外滩,去城隍庙,爬东方明珠塔都是要被开除沪籍的。美美说,深圳使人疲惫,那里是没有夜晚的,上海就好很多,你看,连外滩的灯都会熄灭。赵加行说,上海也使人疲惫,上大学的时候,宿舍紧挨着延安高架,车流一直没有停止过。而我老家那边,每天晚饭后,大家都在运河边慢悠悠地散步,十点一过,街上就没有什么人了。

美美说深圳是文化沙漠,不像上海遍地都有演出可看。她在深圳只看过一个叫爪马剧团的演出,剧名叫什么记不清了,是个独角戏,一个胖子在台上演阿斗,声嘶力竭地喊着台词。

赵加行和美美还在外滩走着,饮食男女开始寻找新的去处。

辉哥,给我转一千块钱。赵加行给白少辉发微信求助,他想定酒店,发现信用卡刷爆了,花呗额度也不够用了。

你们组前两天不是刚发了排练费吗?

发的现金,我今天演出,带钱包不方便,就没带。

白少辉给赵加行转完账,继续和饶文俊他们说他要做的戏。

饶文俊手机复活后,迅速查看微信置顶的消息,工作群组里师姐依然活力满满地交代工作上的事情。师姐一直是饶文俊比较佩服的人物,她像一台精密的高速运转的机器,永远不知疲倦。她蹬着一双恨天高的高跟鞋跑现场,同时做四五个案子,就连团建也是请员工去做颈椎按摩,闭着眼睛一边理疗一边听可行性报告,回到家后还要批改孩子作业,给孩子讲睡前故事,哄孩子入睡。

女朋友没有继续给他发消息,饶文俊打开家里的摄像头,看到她已经睡了,忧心忡忡地呷了一口。

嗯,罗格榛子啊。饶文俊向王哥示意,王哥说,专门给你们留的,他们几个时不时地还过来喝两杯,你小子是好久没见了。

饶文俊笑着回复,最近是挺忙的。

白少辉说剧本还没有写,自己也还没有想好,只知道自己想做一个戏,剩下全是空白。饶文俊揶揄,老白这可不像你,之前你把我们喊过来的时候,一切都安排妥当了,直接分配任务,就等我们上岗呢。

白少辉说,这不太久没做戏了嘛,生疏了。

五年前的夏天,白少辉在老家过完了人生的最后一个暑假,回到上海接受社会的拷打。毕业的阵痛还没消亡,狗血的剧情又接档上演,姚姚和他分手,不过很是仁义,分手礼物是把他介绍到一个知名校友的工作室去做编剧。

彼时,校友接了一个圈内大花的戏,白少辉全身心地投入进去,没日没夜地大改了三十多遍那个剧本。校友为了利益更大化,想方设法搭上关系,最终如愿加塞投资了这部戏,也极有魄力地选择了梭哈,还给白少辉他们洗脑:等电影上映后分账,每个人六位数的分红,外加半个月的海外度假,欧洲,马尔代夫,阿拉斯加,只要你想,去哪儿都成。

结果大花偷税漏税被抓,那部戏上映遥遥无期,行业也开始整顿,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校友跑路现在还没回来,白少辉半年白干,房租还是家里出的。那年春节也没有回家,对家里人说是在横店跟组,其实是去带艺考了。白少辉很是羞愧,一直以来不愿意做艺考,他觉得学生能不能考上,看的是个人素质,艺考老师的贡献微乎其微。更何况院校更想看到的是一张白纸,而不是培训后千篇一律的产品。没想到自己最后还是靠带艺考谋生。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