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天的疼痛

作者: 王玲花

雨是庄稼的命,也是村人的命。村人常把雨跟丰收捆绑在一起,为了雨,他们不惜把舍不得吃的大白馍供奉,跪在神灵面前,无比虔诚地磕响头。我可并不这么认为,甚至讨厌它,就像讨厌红薯窝头榆皮面一样。每每它从天而降时,我的灾难就随之而来,为此我恨得牙根直痒。

乌云一层层铺下来,落到我心中,投下一片阴影。雨水在天地间扯起帘子,没完没了,我心里随即腾起一层浓雾。地上已经积了两指厚的水。鸡们蜷缩着身子在墙旮旯取暖,牛一脸茫然地看向院子。就连平日里最响亮的狗吠,也被雨封存。爹难得清闲,坐在门槛上抽旱烟。一切似乎都按下暂停键。

我可没有如此幸运,我的日常秩序一点都没变,该上学还得上学。我发愁上学,不是厌学,学堂让我逼仄的生活变得天高地阔,不用担水扫院干农活儿,还能识字念唐诗唱歌画画,何况我次次考试都领奖状呢。我每天几乎是哼着歌上学,踩着风回家。可是一下雨,我就烦透了。

从我家到学校有二里地,平时尘土飞扬的路上,经雨水的反复冲泡,像一锅咕嘟咕嘟冒着泡的粥。一脚踩下去,妈做的布鞋面目全非,泥点子溅得到处都是,污水见缝插针地往鞋里钻。不等到校,鞋已湿透。四节课,脚丫子跟它亲密接触,黏糊糊的,难受极了。等回到家,脚丫子泡胀着,像妈醒发好的面团。我气鼓鼓地脱鞋上炕,妈问,咋了?我脖子一拧,理都没理,掏出本子,把书包摔得山响,趴在炕上撅着屁股写作业。

爹没说话,圪蹴在炕头抽旱烟,烟味浓重刺鼻,呛得他干咳了几声,他干咳的时候,多半伴着泪,泪水像浑浊的雨,把他本不苍老的脸冲刷成田沟地垄。妈劝爹别抽了,爹应着,却照抽不误。妈生气,说爹是狗改不了吃屎。也许旱烟能稀释生活的愁绪,缓解爹的压力吧。多少年后,我方明白。

爹的人生像晚秋,透着凄凉意。他识字不多,又不善言辞,跟他养的那头牛一样,用一身蛮力赚生活。他先是在生产队挣工分,后去当装卸工、泥瓦匠,再后来走村串巷卖水果。爹横平竖直的生活,一眼能望到头,就像汾河滩的那块盐碱地,到秋天了还冒不出一点春气。

“爹,给我买双雨鞋!”这句话在我嘴边徘徊了九十九次了。在放学的路上我就想好了,今天无论如何要说出来,他不给买,我就用不上学威胁他。这是他的软肋。我上学的那天,他攥着东挪西借来的钱,给我交学费,买书包。信誓旦旦地对我说,他砸锅卖铁也要供我读书,不能让我跟他一样成睁眼瞎。那天,他把我送到学校,高兴得像个孩子,仿佛要上学的是他一样。我每次领回奖状,他都亲自贴到黑乎乎的墙上,用手抹得平平展展,而后,一脸满足,像熟透的高粱穗,遍布丰收的喜气。我要说不上学,那不是要他脑袋吗?

可我始终没说出口。我环顾一下家里,家徒四壁,穷得叮当响,妈两年都没添一件新衣,哪有闲钱给我买雨鞋?说了也是白说。我只能叹息一声,把羡慕的目光投向二花。

二花的雨鞋真漂亮!高腰,浅绿,亮晶晶,软乎乎。下多大的雨,趟多深的水,都不会湿脚。不仅我羡慕,别的同学也羡慕。有一次在教室里,大家围着她,众星捧月似的,用眼光一遍遍地擦拭着雨鞋,排山倒海的赞誉里,波滚浪涌的都是羡慕之词。她比考了一百分还骄傲。

为了试穿体验一下,我豁出去了,冒着被老师批评的危险,把我的作业让她抄。我穿上雨鞋,像脱缰的马,一头扎进雨中,神气十足地沿着操场走了一圈,仿佛雨鞋是自己的一样。还没等我凯旋归来,二花的声音就追上来:小心点儿,别溅上泥!

二花除了有雨鞋,还有一把伞。都是她城里的姑姑给她买的。粉色的伞,上面飞着两只蝴蝶。打开时,伞骨历历可数,伞如绽放的花,有孔雀开屏的美艳。雨一点也打不湿她的头发。不像我的塑料布,水顺着缝隙往里钻,不是湿发,就是淋衣。

我不敢奢望伞,有双雨鞋就知足了。我在无望的苍白里,读完了小学。雨天的疼痛,像感冒发烧一样,时不时折磨我一下。我痛恨雨,它让我的童年泥泞不堪。

爹的生活也泥泞不堪。他像屁股底下安了陀螺,拖着铁一样的身板子,在农民和泥瓦匠的角色转换里腾挪。有一天傍晚,我正在做作业,爹裹着一身疲倦回来了,脚还没迈进门,声音就雷一样响起,风儿,快来试试!爹手里拿着一双雨鞋,紫色的高腰雨鞋,油亮亮,软塌塌,供销社橱窗里摆放的我看了一百次的那双。我惊愕了,不相信地看向爹,他风餐露宿的脸上,乱糟糟的胡子像麦茬儿,那一层刚刚笼上去的春光,显得极不相称。爹冲我点头,像是完成了一件壮举。我接过爹手里的雨鞋,看到了他那双松树皮似的缠着胶带裂着口子惨不忍睹的手,我的泪一下子流下来。

我终于有了一双梦寐以求的雨鞋,可我穿着它时,总也不能心安理得,心一直在隐隐作痛。

爹跟我不一样,他对雨是既喜欢,又讨厌。

他喜欢的是适时而降的雨,他觉得它们于焦渴的庄稼而言,就是续命的水。就如一场丰收,能抚慰饥饿的胃,能让摇晃的生活站稳脚跟一样。

他讨厌的是连阴雨。有一年夏天,下了一场连阴雨。那雨要么下一会儿停一会儿,要么下一整天,一直下了半个月。下就下吧,偏偏下在麦收的节骨眼儿上。这可了不得。爹急。

爹猴急猴急的。他急起来是根本不顾形象,见鸡骂鸡,见狗踢狗。一向在他跟前肆无忌惮的猫,也都绕着他走。就连夜间闹腾的老鼠,像得到谁的通风报信,吓得不敢出来了。他去喂牛,把草料撒了一地,他不怪自己心不在焉,反倒把草筐扔出二丈远。搁以往,妈准大骂他不长眼,可这次妈只嘟囔了一句,吃了炮子儿了,声音细若蚊足,爹根本听不到。

爹能不急吗?爹的心里挂记的都是他的那块麦田。秋天,牛在前,他在后,犁开路,他撒种。春天,他浇地,撒化肥。夏天,他面朝黄土背朝天、汗滴禾下土地锄草,锄了头遍锄二遍。比养活我们还精心。汾河边那块地,绿茵茵一大片,数他的麦苗长得旺。有次,二蛋对正在麦地锄草的爹说,叔,你是不是给它们喝了酒!爹呵呵一笑,红光满面的,倒像是他喝了酒似的。

五月,爹的麦田,麦芒坚挺,麦穗饱满,一望无际,像一片金色的海浪。阳光照下来,像铺了一地黄金。爹站在地头,脸上流光溢彩。他看到的不是成熟在大地上涌动的美感和力量,他看到的是金银细软。他说,过几天就能开镰了!他已积攒好力气,整装待发,随时准备收割梦想。他跟妈说,过年能敞开肚吃白馍了!还说,要给家里每人添件新衣。听说要添新衣,我高兴得一蹦三尺高,我的衣服已打了两块补丁了。

这场连阴雨摧毁了爹的梦想。我在爹一趟趟往麦田里跑,回来后一声声的叹息里,看到那些梦想变成了肥皂泡,一个个五彩斑斓的泡泡,被雨击碎,瞬间变成空气。

从下雨到真正停雨,爹已经是第十五次去麦地了。他第一次回来说,不要紧。第十次回来说,麦子斗不过雨。最后一次回来,他什么也没有说。他垂着头,有气无力,像得了一场大病。谁问他,他都不理,仿佛耳朵聋了一样。

真如爹说的,麦子斗不过雨。当我站在麦地边时,简直惊呆了,雨的杀伤力如此之大。前些时还好端端的麦地,此刻面目全非。地上积满了水,麦子或东倒西歪,或缺胳膊少腿,或呈惊恐之状,或一头扎进泥土里……一片狼藉,惨不忍睹,犹如搏杀后的战场。那一瞬,我理解了爹,自己长得这么壮的孩子,突然致残,他哪里还有说话的力气?

不久,太阳射下了万丈光芒,可麦田再也没有了灿烂金光。水蒸发得差不多,地里能下脚时,爹就去割麦。割麦增加的难度不提,割回家的麦子真是一言难尽,此麦已非彼麦,麦粒也似得了一场重病,有的虚胖,有的畸形,有的被泥浆包裹,有的从顶端长出麦苗。

那年,我吃到了这辈子都没吃过的麦粉。无论是做的面条,还是蒸的馍,像是注入了胶水,吃在嘴里黏糊糊的,上牙和下牙牵连,费好大劲才能分开。弟吃了一口,就嚷嚷着太难吃,不愿再吃第二口了,他说再吃非得把他的嘴粘住不可。爹唬着脸说,挑三拣四,有的吃就不错了,不吃饿着!还狠狠剜了弟一眼。弟就不敢再吵嚷了,乖乖拿起馍,一边流泪一边啃。

击碎爹的梦的,不仅有连阴雨,还有冰雹。

冰雹的杀伤力更大,简直是老天在往地下扔炸弹,且出其不意,事先没有任何预兆和迹象。它们总是在晴空万里时,来个突然袭击,在你毫无防备之下,打你个落花流水。

有腿的人畜能躲,有翅的鸟儿能飞,没腿的庄稼可就遭殃了:翠绿绿的叶子被敲得七零八落,艳丽丽的花朵被打得鼻青脸肿,玉米的叶子被打折,高粱的穗头被击破……那种战后的破败惨景,跟秋风扫树一样,也跟爹的心一样,在一瓣一瓣往下落。

儿时,我家三间房,除了地基的几块砖,屋顶的几片瓦,都是土一色的麦壳和泥垒就的墙。几根大梁,若干小梁撑起人字形的房顶,像一把把打开的伞,掩映于绿树中。如果晴空丽日,真有书上说的那种田园美感。或者下一点点雨也好,淡淡的水雾飘着,颇有几分诗意。可是一遇上连阴雨,我就无心关注它的美学价值了。有更重要的事等我做。

连阴雨是温柔杀手,用的是慢功夫,一点一点地侵略。有些年头的瓦片,根本禁不住它们的软磨硬泡,就像人禁不住甜言蜜语一样。它们趁虚而入,渗入泥土,攻击房顶。先是小地图,而后不断侵占领地扩大版图。漏水了!妈总是第一个看见。它像一片阴影罩在妈的脸上,妈本不明亮的脸,像落了乌云,更暗淡了。

妈一个健步冲到水瓮旁,抓起桶放在漏水对应的地面,又去拿盆,还没好气地骂我和弟,嫌我们动作慢,没个干活的样儿,吓得我们战战兢兢,像无头苍蝇在屋子里东找西找。爹也跳下炕,加入了找盆罐接水的队伍中。屋子里一片慌乱,来来回回的脚步声、盆盆罐罐的撞击声、滴滴答答的雨水声,交织成一曲大合唱,在白天或暗夜里奏响。那场面犹如雨前抢收庄稼,胜过一场激烈的战斗。

一盏煤油灯下,爹在抽旱烟,娘在纳鞋底。他们的影子夸张地打在墙壁上,像妈虚幻的梦。妈的梦就是住上不漏雨的房,这个梦在她嫁给爹的第一年屋漏时就种下了。

妈每次说,爹都不吱声,哑巴一样,只是蒙头抽旱烟。等烟抽完了,就钻进被窝。平时一挨枕头就打呼噜的爹,有雨的夜晚,很少能听到他的呼噜声。他一会儿起来看看这个桶,一会儿又瞧瞧那个盆,确保天亮也不会溢满,才又躺下。即使躺下,他也像张烙饼,翻来覆去,覆去翻来。等我一觉醒来,黑乎乎的夜里,滴答滴答的雨声,一声一声格外响。

等雨一停,爹就开始忙碌了。他腋下夹块塑料布,手里拿把瓦刀,就上房顶了。他眼很毒,一眼就能看见哪个地方走风漏气。他揭瓦,铺塑料,再安瓦,动作娴熟麻利。每次鼓捣完,他都跟妈说,雨就是针也扎不进来了。可是,过不了多久,一场连阴雨,就摧毁了他的豪言。

后来每次下连阴雨后,他还上房修补,但再也不夸海口了。只是每次从房上下来时,他都黑着脸,比连阴雨的天还难看。

妈不但黑脸,而且脸上的肌肉都拧成了麻花,还伴随一声一声的呻吟。不知从哪天起,妈的身体,变成了晴雨表。晴天时安然无恙,雨天时就疼得龇牙咧嘴,雨下几天,就疼几天。我不知道她到底有多疼,只看到她在变形的指关节上,不停地揉捏推摁,像关节里钻进一百只蚂蚁,她在使劲往外驱赶似的。

一下雨,她总会烧炕,把炕烧得热烘烘的。疼的时候,她就会仰躺在炕上,把手插在腰下,让手指跟热炕零距离接触,她说这样能缓解疼痛。有时疼痛难忍时,她会喊我倒水,拿止疼片。爹说了十遍了,要带她去镇上医院,她答应得好好的。可太阳一出来,她就好了伤疤忘了痛。爹要是再提,她总没好气地说,我还没那么娇贵呢。说完,就又去忙家务了。

后来,家里盖了新房,不再漏雨了。可娘的身体已千疮百孔,下雨疼,不下雨也疼,不是这儿疼,就是那儿疼。

连阴雨一下起来就刹不住脚,如果从初一下到十五也没停下的意思,爹的脾气就会像秋天的豆荚一样鼓胀起来,啪一声豆粒破膛而出,那一定是他正对着雨帘骂老天爷。他的骂声不像村妇骂街般悠长,而是短促响亮、掷地有声,会把屋檐下嬉戏的燕子惊飞。

可雨并不怕他,雨好像故意跟他对着干似的,也仿佛要把一年亏欠土地的,一次性地给补上。

爹再搜刮不出骂语了,就止住骂。而后像突然泄了气的轮胎,笼着灰不拉几的脸,一屁股瘫坐在门槛上,掏出烟锅,按实烟叶,点燃火柴,一口一口地抽起来,火星子在他一呼一吸间,明明灭灭,像他七上八下的心事。

爹的心事,我看得一清二楚。他惦记他的包工队。说包工队简直是夸大其词。也就是爹领着五六个村人,临时组成的修建队。村里或邻村,谁家要盖房,爹就揽上活儿,都是乡里乡亲,爹也不多要,赚个仨瓜俩枣就美得忘乎所以。爹的主业是伺候一亩三分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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