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像
作者: 尚未一
母亲去世快两年了,我始终未能梦见她。
一个多月前,我梦到自己患了重病,几经周折,跑去国外才被治愈。从这之后,总感觉心中惴惴,愈加希望早点梦见母亲。这个下午,闲来无事,我收敛心神,趴在办公桌上,准备展开一个新梦,期望能见到她。
已经入冬,一天比一天冷,我想看看母亲气色怎样,是不是活动自如了。寒衣节时,我在这座城市的某个角落给她烧去的衣物,她有没有收到。并向她解释一下,只烧去被子没烧褥子,不是舍不得那几块钱,是儿子不懂。
不知者不怪。何况我是她儿子。
我睡着了,有口水流到手背上。可我没能做梦,什么梦都没有。我在一阵诡异的寂静中醒来,愣怔好一会儿,继而感到潮水般的沮丧,像满怀期待去某个地方,抵达后才发现,想要的,一样都没有。
莫非,人到中年,梦也会逐渐枯萎、凋谢?
“哇,好大的雪!”同事小姑娘发出惊叹。
我急忙抹了抹嘴角,站起身,来到窗前。见我这个无所事事的老男人凑过来,大概担心暮气传染了她,小姑娘悄没声儿地回了自己座位。天气预报说今晚有雪,没想到才下午两点多就下开了,初始就铺天盖地。曹雪芹形容大雪为“搓绵扯絮”,真是到位,我实在想不出还有哪个词能形容此刻窗外的情形。
“好大的雪。”边感慨着,我掏出烟来。
“办公室不许抽烟!”小姑娘低声一吼。
“我又没抽。”我狡辩道,目光重新投向窗外的茫茫渺渺。
大雪毫不减势,依旧飘飘洒洒,近处,远处,极远处,并非白色,而是灰蒙蒙一片。
这令我诧异。
难道,雪在天上憋久了,也会像人一样变成苍老的灰色调?
二
下雪天,肃静天。曾不绝于耳的那些声音:汽车碾压路面的沙沙声,极不耐烦的喇叭声,周莹最爱吃的甑糕叫卖声……包括办公室里的热水器、打印机等大小动静,统统消失了。
闭上眼,我竟听到簌簌的、鹅毛大雪摩擦空气的声响。
这种反差,令人窃喜。
一个下午,没干一件正事。耗到五点半,我推着电动车走出地下停车场。真是大雪,不仅地上,空中同样,那些纷纷扬扬、泼泼洒洒的雪花,像早在苍穹中堆积着,正被无数铁铲朝大地疯狂抛撒。
我直接去了神采飞扬理发店。
这样的大雪天,没人陪我红泥小火炉,只能自己找开心。对现在的我而言,年近半百,不喜酒已戒烟,身无银两更无家室,若不给自己添些仪式感,跟死去差别不大——每两周理一次发,成为我雷打不动的习惯。
甚至是唯一的执着。
这一执着,成就了我和店主刘梓腾近二十年的合作关系。理发这种事,需要磨合,磨合好了,不想轻易换店。
顶雪花,裹寒气,我进了这爿二十平方米的小店,梓腾老板正给一位中年女士染发。
“领导好!”他的嗓音清亮,灵巧的双手仍在女人头顶翻飞。
我欣赏他工作时的状态,像艺术家。尤其染发时,别看动作快,但很轻、很准,犹如出色的油画师在完成一幅佳作,绝不会有丁点染膏落在不该落的地方。这绝对是功夫,也是我二十年没换理发店的原因之一。
哦,是的,我是少白头。从小头发就黄,不到三十岁便开始白了,若不染,如今已是白头翁。
我想,这大概遗传自母亲,她很早就有白发。
三
梓腾老板个不高,喜欢穿尖头、锃亮的白皮鞋。过去,腰间还会别一套精致的镀金理发工具,人过四十,不再悬挂。这个变化,并不影响我对他专业的认可。现在,梓腾老板早已不再研究染烫技艺,而是琢磨起国家大事、国际大事来,尤喜那些最新鲜、最震撼的奇闻轶事。
口吐莲花时,梓腾老板眼里会有光。只要你能饶有兴致地听他说话,适当捧哏一下,哪怕理发不给钱,他也不会恼火。
其实,他的日子并不顺心。
六年前的夏天,为安抚怎么也无法怀孕的妻子,刘梓腾自驾带她去了趟九寨沟。途中,他去服务区上厕所,出来时,见妻子正在一个摊位前发呆,目光似乎落在一个很可爱的玩偶身上,但没买。妻子前脚上车,后脚刘梓腾就把那玩偶买了。
却惹了大祸。
当刘梓腾把那精致的娃娃塞到她怀里时,女人先是一愣,随着车子在高速上渐渐提速,她的眼圈也渐渐泛红,车速达到一百二十公里时,那饱满的围堰决了堤,泪疙瘩扑簌簌往腿上落,白裙子洇出一朵朵暗色的花。刘梓腾就慌了,问为啥,妻子也不答,把脸扭向车窗,就那么抽抽噎噎地沉默着。
再问,仍不答。
三问,四问,刘梓腾的慌突然变成了烦,“究竟怎么了吗?”他吼了一句。
“为啥买这个娃娃?”女人也开了口。
“你不是喜欢吗?”
“是你喜欢吧!”
“……”刘梓腾一时无语。
“我早就知道……”女人哇地哭出声来。
“你知道个屁!”刘梓腾突然火了。这股火将他大脑至右脚的神经线烧断,脚下失去控制,瞬间将油门踩到了底。也就在这一刹那,女人打开车窗,在呼呼作响的风中,将那娃娃甩了出去,随即解开自己的安全带,也要爬出去。刘梓腾吓了一跳,急忙伸手去拽,人是拽住了,车子却失了控,先是在高速路上陀螺般转了几个圈,接着腾空而起,摔到了对向车道。
刘梓腾没事,女人却断了脊椎,直到现在,仍瘫痪在床。
四
那位中年女士是个圆胖脸,额头上冒着几颗油亮的红疙瘩,不好看。但我的妄自评判,并未影响人家的好心情。对着镜子摆弄一番染洗吹完毕的水纹波浪发,她心满意足地夸了梓腾老板几句,踩着红色小高跟朝门口走去。拉开玻璃门的瞬间,一股朔风呼地冲进来,女人身板厚实,却把坐在椅子上的我冻得一哆嗦。
屋内,只剩下我和刘梓腾。
外面,天已暗。因有雪,不像往日那么黑。
理发师和顾客之间,不说点什么,似乎很尴尬。其实,我倒不觉得,又不是认识一天了,怎么对付我的脑袋,他轻车熟路,少说点话,都省力气。
但今天,梓腾老板心情不错。
“领导,你说,特朗普还能当选吗?”他问。管我叫领导,纯粹因为当初刚认识时,我在单位担任着相当于副科的小领导。
我嘿嘿一笑,“你关心的可真多。”
“就一个地球,咱无处可逃。”梓腾老板说了句不明所以的话。
他开始给我染发。不得不说,一个有着细长手指的男人,在做细致活儿时,比女人绝对有过之而无不及。看似很随意地涂抹,却绝不会把染发膏弄到我额头或耳朵上,镜子里的他,甚至目光都没落在我头顶。
“领导,马斯克的脑机接口你听说过吗?”他又问。
“网上有说。”
“真是神奇。”
“不怕机器占领你的身体?”我问。
“有啥可怕的,那样就是不死之身了。”刘梓腾笑道。
“死不了……更可怕。”我喃喃道。
“好了,领导,咱等上二十分钟,就可以洗了。”大概没听清我的话,刘梓腾转身去清洗塑料碗了。他动作很快,十足利索人。“我去买点饭。”他又说。
“快去吧。”
“要不给你捎点?”
“不用,中午吃多了,还不饿。”我笑道。
“那我先去了。”梓腾老板说罢,穿好羽绒服,朝店外走去。他对我很放心,我也不担心他。这种关系,对两个成年男人而言,舒服。
五
理发店内,已无二人。在这大雪纷飞的晚饭时间,也不会再有客人来了。
染发膏的缘故,此刻,我头顶的头发向后背着,看着很像电视剧里老派流氓大亨。只不过,我这个背头显得有些黏稠。再看额头,早出现天人地三道深深的抬头纹,犹如三条弯曲的铁丝,似乎要从皮肤里勒出来,或者勒进去。
安静极了,我已被这个世界遗忘。
我眼前是面镜子,一米多高,比家里的镜子照人显瘦。理发时,刘梓腾从不直接看我的脑袋,而是盯着镜子工作,这就是专业。镜里的一切,与现实是相反的,本来该左,里面是右,本来该右,里面向左,这种情况下,还能理出漂亮的发型来,不是功夫是什么?
我闭上眼,打算在这寂静中小眯一会儿。突然,脑海中划过一道闪电,又像迎面劈来亮闪闪的一刀,我猛地瞪大了眼——镜子里,我看到了母亲的面孔!
那眉眼,目光,嘴角,宽大的脸……哦,原来,母亲从未离去,她始终隐藏在儿子身上,守护着她在这个世上最后的遗产。
“为啥不让我梦见您呢?”随即,有清泪滚落脸颊,我忙用手揩掉了。
头顶的节能灯好像闪了一下,我没抬头看,仍盯着镜子发呆,任由复杂的情绪与连绵的倦意纠缠、推搡,上上下下,反反复复,永无尽头。
这时,店里的玻璃门被轻轻推开,进来一个人。
“挺快啊。”我说。
“有些晚了。”来人不是刘梓腾,而是个跟我体型相似的男人,和我一样留着短发,戴着大大的口罩,和我平时戴的一个款式。
“理发吗?”我挤出礼貌的微笑,“理发师买饭去了。”
“不。”他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摘掉口罩,也朝我笑。
才看清他的脸,我脑袋嗡的一声,差点没从椅子上蹦起来。这是个长得跟我一模一样甚至表情都别无二致的“我”。
“找你半个多月了,没想到你敢回来。”“我”淡淡地说,且皱了皱眉,与我如出一辙。
我的心怦怦乱跳,右手不由自主放到胸口上,“你到底是谁?”嘴里说着,我悄悄用左手拧了下大腿里侧,很疼,疼得我直咧嘴。
“需要解释?”“我”冷声道。
我惶恐地点了点头。“我”却站起身,冷不防在我脖颈后面放了个冰冷的东西。等我明白过来,已无法动弹,只是还能说话。
该死的刘梓腾,买个饭能去那么久!
六
“我其实是你。”“我”再次开口,还笑了。
他的笑,令我陷入更深的惶恐。
“听我说就好了,给你弄个明白。”“我”掏出烟,也是软玉溪,抽出一支来,点燃,深深地吸了一口。
我真没出息,即便这么诡异且危险的境况,烟瘾仍被他吊了上来。
“你别抽了,闻闻味儿得了。”“我”说。
他居然跟我思维同步。
“我没钱。”我说。
“不是钱的事儿。”
“你从哪儿搞来的面具?”我问。
“原装的,不是面具。”“我”凑过来,在我眼皮底下扯了扯自己的腮帮,“真皮真肉。”
“我肯定是在做梦。”我喃喃道,“我现在一会儿一觉,马上就能醒,醒了,你就不存在了。”
“我”又笑了,“没错,我的确一会儿一觉,但不是现在。”
他微微咧嘴的刹那,我看到了他那颗门牙。正是这颗牙,使我确信自己是在梦中——那颗牙有个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的小缺口,是我小时候在炕沿上磕的,当时它松动了很长时间,好在最后保住了。
见我发愣,“我”扭头看看我前面的镜子,又看看我的脸,恍然大悟:“你说这颗牙啊?你可以看看你的那颗。”
像被施了魔法,我果真努力张开了嘴,却因镜子有些远,看不清。“我”把我连人带椅子朝前推了推,我这才得见细节。
我嘴里的那颗门牙,完好无损,犹如高级烤瓷牙。彻骨的寒冷从脚底板电流般蹿遍我的全身。镜子里,我脸色煞白,像被抽走了全部血液。
“哎,其实吧,这一切也不该怨你。”见我这副模样,“我”叹了口气,“你啊,本不该来这个世上……”
在我彻底迷茫的眼神中,“我”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缓缓解释了一番。
十几分钟后,我终于明白了。
明白后的我,发现自己不再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