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弟青格勒

作者: 阿尼苏

那天中午,烈日当头,青格勒买完蒙药和日用品,背着包往客运站方向走。他打算坐下午四点的客车回西日嘎村。为抄近路,他从紧挨体育广场南墙的河堤上走。篮球场上散投的五个小伙子向他招手:“缺人,过来打一会儿半场啊!”青格勒看时间充裕,便背包翻墙跳了进去。他快两年没摸篮球了。但他的手感还在,体力更不用说。他很快把节奏带动起来,一个小时就累垮了五个小伙子。小伙子们喘着粗气躲到树荫下喝水、休息。篮球场上成了青格勒的个人表演,远距离三分球、空中转体投篮……他一米八的个子,在打篮球的人中并不出众,但他居然能扣篮。小伙子们纷纷惊呼。这时,一个年龄四十岁左右、体重二百斤上下的男人骑摩托车过来问青格勒:“弟弟,你多大了?在哪儿上班呢?”青格勒说:“二十四岁,在西日嘎草原牧羊。”男人接着问:“你从哪个学校毕业的?”青格勒说:“市畜牧学校。阿扎,你问我这个干什么?”男人说:“我是七中体育组组长宁金,刚才一直看你打球来着。”见五个小伙子还在树荫下,他接着小声说:“我们学校在全镇秋季教职工篮球比赛中连续三年垫底,主要原因就是没有一个会打篮球的老师。新上任的校长为了破这个局,让我物色一个能力压全场的年轻人。”青格勒似懂非懂,男人给他递过头盔,说:“弟弟,今天就在学校吃住吧。”

青格勒跟着宁金来到七中时,校长和几个体育老师已在篮球场等候。校长站在场外不做声。宁金问青格勒:“你刚才跑半天了,现在还能打吗?”青格勒系好胶鞋鞋带,抻抻胳膊,蹦几下,说:“没问题,刚才算作热身。”宁金又叫来四个会打球的老师,跟青格勒分到一组,五个体育老师一组,宁金当裁判。他们才打十几分钟,校长就激动不已,连连鼓掌,大声叫好。青格勒无论带球、传球、站位,还是对抗、阻挡、投篮,样样精彩。再比下去已无意义。宁金喊起来:“弟弟,扣一个。”老师们给他让路,青格勒带球跑过去,腾空而起,一球入樽。所有人为青格勒鼓掌。校长让宁金带青格勒去买球衣球鞋,又找副校长赶紧给青格勒办理代课老师入职手续。青格勒就在毫无准备略显蒙圈状态下成为了七中代课体育老师。他开始也犹豫,但他阿爸认为这是求之不得的好事,家里不用他操心。学校在男生宿舍楼内给他安排了单人宿舍,初中男生们用羡慕的眼神看着青格勒异常壮实的身体。校长把他叫到办公室,关上门,说:“青格勒啊,这次比赛如果你能给学校带来荣誉,学校会给你考虑编制问题,你一定要好好表现啊!”青格勒一直想在巴镇生活,校长的话让他兴奋不已。他说:“放心吧,给您拿个冠军回来。”校长笑着说:“不是给我,是给学校。七中建校不足十年,以前一味地抓学习成绩,忽略了体育,外面有人说我们的学生一个个都像病秧子似的,这哪行啊,你借这次机会做个表率。”

青格勒一时半会儿还不懂校长更深层次的用意。他把校长的话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宁金。宁金的个子比青格勒矮半头,以前是铅球运动员,现在主教足球。他是个灵活的胖子。青格勒为表感谢,周末想请宁金下饭馆,却反被宁金请到家里。进院门前,青格勒看见门口放着几块大石头,他问:“阿扎,这是干啥用的?”宁金指着房前裂开的台阶,说:“原来的碎石都塌下去了,想重新整整。”青格勒没让宁金动手,很快就把几块大石头搬到台阶下,然后从井里打出一桶水,洗洗脸,说:“阿扎,技术活儿我帮不上了。”宁金拍着青格勒的胳膊,说:“天生神力啊!”他们一起喝酒,青格勒喝掉半斤多,看起来跟没喝似的。宁金妻子向宁金使了个眼色。宁金拧上酒瓶盖,说:“弟弟,还有半个月就要比赛了,这段时间你不要打球,免得让其他学校知道,多听听老师们的课,带学生晨跑就行。我们养精蓄锐,一招制敌。”青格勒说:“阿扎放心吧。”宁金说:“那弟弟早点回去休息。”

青格勒快到学校门口时,大门前围着一群学生。一个醉汉想进校园,保安正极力劝阻。保安大喊:“你再闹,我就报警了。”醉汉一句话不说,仗着酒劲儿直往里冲。醉汉中等个子,不胖不瘦。几个男生想上去制止。青格勒对保安说:“阿扎,交给我吧。”他上前拦腰抱住醉汉,随后单胳膊夹着醉汉,走进对面的胡同,又七扭八拐地往里走了几个胡同。醉汉无论怎样也挣脱不开,后来趁没人才开始求饶。青格勒刚放手,醉汉就蹲在路边狂吐。青格勒问:“以后还来学校闹吗?”醉汉摆摆手说:“再也……不敢了。”青格勒返回学校,刚走进校门,就被保安拉进门卫室。保安说:“这种人最麻烦,你跟他动手,哪怕推一下,他很有可能倒地不起,这样学校还得担责。最好是跟他周旋,等警察来。”青格勒说:“阿扎,知道了。”保安问:“今天你喝酒了吧?”青格勒羞愧地点点头。走出门卫室,青格勒并没把这事放在心上。

几天后,青格勒替宁金上体育课,他领学生做完热身动作,正给学生们讲解三步上篮的要领时,从东门外传来摩托车刺耳的喇叭声。篮球场离东门很近。东门是个镂空大铁门,一直锁着,平时不开。喇叭声不停,吵得没法上课。青格勒让学生们先自己练习,他走过去看情况。那天的醉汉骑着摩托车,后面驮着一个壮汉。醉汉不断按着喇叭。青格勒说:“别按了,影响学生上课。”醉汉说:“这又不是学校里边,你管得着吗?”青格勒想起保安说过的话,瞪一眼醉汉,转身回到篮球场。但喇叭声更加刺耳。青格勒再次跑过去问:“你到底想干啥?”醉汉指指身后的壮汉,说:“你不牛逼吗,你要是能摔得过他,我就服你。”青格勒说:“我是老师,不搞这些。”醉汉说:“那我以后天天来这里按喇叭。”青格勒问:“怎么摔?”醉汉说:“下午你下班,到东郊河边沙滩。你赢了,我以后不来,你输了,给我赔礼道歉。”青格勒说:“我又没错,赔什么礼,道什么歉!”醉汉说:“那就请我们喝顿酒。”青格勒说:“行。”

青格勒想找宁金说一下情况,但这天宁金请假了。他想告诉其他老师,又觉得没啥必要。下班后,他真就去了河边沙滩。壮汉比青格勒高半头,体型跟宁金差不多。青格勒说:“来,快点吧,一会儿我还要写教案。”壮汉虽然体格大,但根本不是青格勒的对手,几分钟时间被摔了十几下,最后躺在沙滩上,气喘吁吁地说:“不摔了,不摔了。”青格勒脱掉半袖,团成一团,擦身上的汗。醉汉还想说点什么,看到青格勒壮硕的肌肉,没敢说。青格勒说:“以后别再捣乱了,知道了吗?”醉汉点点头。青格勒又在壮汉腿上踢一脚,问:“明白了吗?”壮汉依旧躺着,说:“明白了,明白了。”青格勒穿好半袖,迎着黄昏的秋风向学校走去。这段时间,他仿佛在梦里,前些天还在跟阿爸一起照顾羊群,喝着额吉熬的奶茶,转眼间来到巴镇当了老师。他的阿爸曾是西日嘎草原上最壮的牧羊人,而现在的他比当年的阿爸还要壮。他小时候偶尔跟着阿爸去牧羊,阿爸有时口渴就把烈酒当水喝。喝完,阿爸说:“过瘾。”但阿爸从来没有因为喝酒跟人发生过冲突,也没有因为喝酒得过什么病。他突然想起几句歌词来:只要喝了酒,只要唱起歌,大树也压不垮,大树也刮不倒……他就这样想着,学校慢慢映入他的眼帘。

也不知是谁第一个说的,“大侠青格勒”这个称呼突然在学校传开。校长把青格勒叫到办公室,半开着门,说:“青格勒,你是个善良豪爽的小伙子,但你别忘了自己的身份,以后你不能喝酒,更不能惹事,尤其比赛就要开始了。”走廊里传来几阵脚步声,校长的声音不大不小。校长接着说,“你在河边摔跤的事,学校师生都听说了,你得注意形象,明白了吗?”青格勒耷拉着脑袋,不知该说什么好。这天的体育课,他上得无精打采。保安只知道他喝酒的事,但不知道他跟谁喝的酒。他想找宁金,又怕给人家带去麻烦。听别的老师说宁金也被校长训了一顿。他听宁金的课时,宁金多了一份客气,少了一份热情。这让他更难受。他在巴镇本就没有亲人、朋友,只靠着宁金的引荐才有的这份工作。比赛前一天,他拎着两瓶酒来到宁金家,无论宁金怎么挽留,他都不留下吃饭,也没有待多久。他把酒放在茶几上,说:“阿扎,弟弟给你丢脸了,我以后会好好表现。”说完他就走了。宁金妻子在他背后喊:“弟弟以后常来,这些事别放心上。”

篮球比赛终于开始了。巴镇有五所小学,七所中学,十二支队伍间的比赛,成为巴镇秋季最大的盛事。几轮比赛过后,青格勒带领七中进入决赛。赛场上他几乎没有任何对手。有人对他做小动作,他也不躲开,这反倒让对方吃尽苦头。他偶尔的扣篮更是让对手瞠目结舌。也有人向组委会反映,青格勒是外聘球员,但七中校长拿出证据,证明了青格勒的身份。青格勒满场跑,不仅跑不累,还越跑越来劲,从红色球衣伸出来的胳膊,像两条又粗又硬的铁。因为比赛是在中午和周末的体育广场进行的,所以每次比赛都会引来无数人观看。而每一次的鼓掌,在热血被点燃的青格勒看来,都像是在为他一个人鼓掌。决赛跟五中打。五中有个一米九的大个儿,还很壮,外号“铁山”。铁山并不怎么会打球,但仗着人高马大,在篮板下一站,几乎没人能突破。有一次,青格勒三步上篮,已经举球跳起来,却被铁山空中打下来了。人群中发出一阵笑声。上半场,七中落后十多分。下半场,宁金突然发力,用体重优势阻挡铁山,给青格勒制造突破的机会。七中这才扭转局面,没了铁山干扰的青格勒就像脱缰的野马在草原上狂奔。七中最终拿下这届篮球赛的冠军。七中篮球队在体育广场无比风光。七中一下成为德智体全面发展的典型。

庆功宴上,校长给参赛的老师们敬酒,脸上散发着掩饰不住的喜悦。他说:“大家都是好样的,青格勒更是让我想起长坂坡上的赵子龙。”老师们跟着校长使劲夸青格勒。青格勒不会说场面上的话,只是冲着大家笑。校长接着说:“不过呢,我们能取得这么好的成绩,最该感谢的是宁金老师,是他发现的青格勒,更是他在关键时刻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这时,站在角落里的宁金说:“我作为体育组组长,理应为学校效力,但也是因为校长英明,我才有机会效力。来!我们共同敬校长一杯。”大家端起酒杯致敬校长。校长说:“明天给你们几个放一天假。我先走了,我在的话你们也放不开。今晚你们喝点吧,但别太晚了。宁金,你管好大家。”宁金频频点头。校长对青格勒说:“青格勒老师,下一步学校考虑给你入编的事,不过需要时间,你要继续好好表现。”青格勒高兴得不知道该说什么。校长走后,大家开始喝酒。也不知道是谁起的头,提议大家给青格勒敬酒,青格勒说自己答应校长以后不喝酒,那人说校长今晚允许所有人喝酒。青格勒没办法,只能跟老师们一一干杯。只一轮下来,青格勒就喝掉了一斤多白酒。没过多久,又开始第二轮。有几个老师跟青格勒碰杯时提醒他少喝点,但青格勒已经放开,来者不拒,一口一杯。第二轮过后倒下几个,第三轮过后只有青格勒一个人还坐着。这时,宁金趴在桌上,竖着大拇指说:“弟弟,你真行。”青格勒起开一瓶啤酒,说:“阿扎,我有点醉了,用啤酒醒醒白酒,”他几口喝完,说,“阿扎,那我回宿舍休息了。”

晚风吹在青格勒的脸上。他不用回想就能明白,今晚的酒是宁金最好的朋友起的头。青格勒再笨再傻,也感觉到了宁金微妙的变化。他们是一下走近的兄弟,但宁金从比赛前开始跟他拉开距离,这种距离感让他很不舒服。回到宿舍,他在水房用凉水洗了个澡。晚上他失眠了,拉开窗帘,看着高远的星空想家。他离开家乡还不到一个月,却感觉已出来很久,并不遥远的家乡也似乎很遥远。如果他真能在巴镇落编,他想把阿爸、额吉接过来。额吉的肺不好,天气一凉就开始咳嗽,而阿爸再强壮也已经五十多岁了。常年牧羊的生活使阿爸提前苍老。

第二天,青格勒没有休息,领着学生们晨跑。他看到校长正从三楼的窗口望着自己,更是备受鼓舞。他认真写教案,除了体育老师们的课以外,还去听其他老师的课。就这样又过去一个月,他开始接两个班的体育课,学生们都喜欢他的课,尤其男生们更是把他当作偶像。他已经成为明星老师。课堂以外,人们总称呼他“大侠青格勒”。这期间,镇里几个单位也想把他弄过去试岗。校长叮嘱青格勒哪也别去,他很快向教育局写申请,想以特殊人才的方式把青格勒引进学校。青格勒举手投足间也逐渐显现出老师的样子。他的板书笨拙中自带飘逸、潇洒劲儿。他偶尔上室内课时,有学生居然在悄悄模仿他的字体。有几个男生还向他偷偷借钱,他也都是尽全力帮忙。

天气渐凉,阿爸、额吉来看青格勒,给他带吃的穿的。两位老人不敢见校长,拎着一大袋吃的去看宁金。宁金的儿子在外地上学,两口子热情地接待青格勒一家。青格勒一直很感谢宁金,他想请宁金吃饭,但宁金已经拒绝他好几次。这次两个人见面不比在学校,他们都想说点什么,却终是停留在客套上。青格勒内心深处,对宁金这个阿扎已经有细微的芥蒂。他知道造成这个局面的是宁金的疏远,但他又不能去质问原因。第二天,青格勒和宁金的关系没有得到任何缓和。宁金依旧骑着摩托车上班,他停车,进校园,进办公室,上课,所有这些看着都很正常,对青格勒更是客客气气的。时间一长,青格勒也适应了这个状态。北方草原深处的巴镇,初冬一来,气温骤降,体育课没法在户外打篮球,只能踢足球或跑步,刮大风时就在教室上课。青格勒每次遇见校长,校长就说编制的事正在争取。有人私下给青格勒出主意,让他给校长好处,青格勒只嘿嘿一笑。他始终坚信,校长是因为欣赏他,觉得他有能力,才想让他入编,而没有夹杂其他东西。他能做的,就是把工作做好。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