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不老

作者: 吴苹

泉水玲珑

在水家族中,要说最有灵气者,泉水当仁不让。

“泉”和“水”都是象形字。金文和小篆的“泉”字,简直就是泉水从石洞涌出的样子,简体字“泉”上面的“白”字,也是由岩洞的形象变化而来。

提起泉水,总绕不过一个城市——济南,济南的泉水兼具外形和声音上的美。黑虎泉大气磅礴,趵突泉雍容华贵,珍珠泉如同飞珠溅玉,琵琶泉淡雅脱俗。济南地势南高北低,南部山区的地下多是可溶性石灰岩,而北部市区多是细密坚硬的辉长岩、闪长岩,地下水从南往北流,到了北部被坚硬的岩石阻挡,流水从岩石缝隙喷涌而出,便形成极富灵气的泉水。

世人常以七十二名泉来描述济南的泉水之多,七十二名泉的说法始于八百年前的金代,现在,以“七十二”囊括济南泉水的数量,实在是保守到家了。多年来,有些泉水散落在小街小巷、竹篱茅舍间,如同养在深闺人未识的美丽少女。2022年,《济南市现代水网建设规划 (2021—2035年)》首次公布了济南泉水总数:济南市共有泉水1209处,名泉950处。

老济南人爱将泉水称为甜水。泉水水质较软,味道清甜,叫甜水也是名副其实。泉水养人。初来济南时,看到大街上的年轻姑娘,顿时有惊艳之感,她们个个身高腿长、肤白貌美,尤其是牙齿,颗颗洁白如玉,干净得都能闪了人的眼睛。生在了一个水土好的地方,到底嫉妒不得。长江以北地区的水质大多偏硬,拥有泉水的济南实在是独享了老天这份恩宠。

我的家乡菏泽是有名的盐碱地,到了春天大地返盐时,地上白花花一层盐碱。洗衣服时洗衣粉放少了都不起泡,不知道的以为洗衣粉是假冒伪劣产品,洗衣粉为此没少蒙冤。硬水也有一副硬脾气,它往往拿土生土长的本地人无可奈何,主要是针对外地的客人,他们喝了硬水后肚子容易闹革命,不跑上几次厕所不算结束。可见,有些水也是会欺生的。要想隐瞒长期喝硬水的历史基本上行不通,一开口,牙齿便为你泄了密,那口大黄牙,简直像镀了一层锈,再好的牙膏也拿它无济于事。二十来岁时每每照镜子看到自己的牙齿,总感觉有丝丝遗憾,后来便渐渐习以为常了,这是家乡的水给我盖的一个章,也是一张永远不用担心遗失的名片。

泉水是附在济南人胃壁上的酶,济南人对它有一种味觉上的依赖。之前,老济南的三百六十行中,就有挑担卖泉水这一行。甜水哟——甜水来。声音又甜又润,单单听之便能令人口齿生津。打泉水是济南街头的一道别致风景。走在路上,常见某辆电动车的后座挂着一串参差不齐的水桶,不用问也知道他们的去处。尤其是一些老人,坐上二十几站公交就为了一桶泉水。黑虎泉边,一年四季,打泉水的人络绎不绝,一来因为黑虎泉出水量大,二来因为这里的泉眼星罗棋布。打泉水也有一定的技术含量,需要掌握抛、晃、提这三个动作,娴熟了才能一气呵成、滴水不漏。很多老人会将打上来的第一桶水泼向虎头,不明白的人以为是在涮桶,其实是对泉水的一种敬畏,要的是一种仪式感。

在济南人的厨房里,自来水和泉水各司其职,自来水用来洗衣服、洗菜,泉水用来泡茶、煮饭。北方人喜欢喝粥,熬粥的最佳器皿则是陶土制成的砂锅。待砂锅里的水半开,放入南部山区的小米后文火慢炖,金黄的小米在沸水中翻腾,泉水和五谷相互成全,五谷精微便尽在其中了。砂锅、泉水、小米,三者皆是大自然的馈赠,没有让添加剂染指的生活才是最纯粹的生活;泉水和香茶更是黄金搭档,沸水冲进茶叶后,香气四溢,茶叶得水的浸润,慢慢舒展,涅槃重生。泥土给了茶叶第一次生命,沸水又给了它第二次生命。

按温度来划分,泉水可以分为冷水泉和温泉。很多温泉处在火山口上,氤氲的泉水下面深藏着滚烫的岩浆,就像闪亮的诗句下面必定连接着沸腾的思想。

有一阵子,我睡眠不好,找老中医针灸。老中医说是心肾不交导致的,心属火肾属水,肾水压不住心火,便引起了烦躁失眠。这种情况需要针灸足底的涌泉穴,那是肾经的第一个穴位,又叫井穴,顾名思义是上涌的两眼泉水。“涌泉”实在是很美丽的两个字,它使得很多带“泉”“涌”二字的成语都活色生香起来,像“涌泉相报”“思如泉涌”,前者指的是品德那温润的质地,后者指的是才华那蓬勃的样子。

思如泉涌,看它那玲珑剔透、如珠似矶的小模样,写字的人没有不爱它的。

绕不过的河流

很多孩子问过父母同样的问题:我是从哪里来的?几乎无一例外,父母都是这样回答的:你是从河里捡来的。很多年,我都生活在这个美丽的谎言里,那时候,我经常跑到河边,盯着河岸,期待着一个宝宝从水边向我走来。

村前有一条河,名曰八里河,那是黄河的一条小小支流。八里河的河水是个匆匆过客,泥沙却留在河床上做了主人。那些沙土柔若无骨,干净得让人不忍落脚。谁家有宝宝要降生了,家里人定会提前运来一车沙土,将土晒干,过一遍细箩。待婴儿落地后,将沙土在炉子上炒得温热,用棉布包好垫在孩子屁股底下,待土脏了后再换一包新的。在有尿不湿之前,祖祖辈辈的人都是从黄河沙土上爬过来的。黄河沙土吸水、透气、不沾皮肤。

八里河以北被称为“河北”,八里河以南则被称为“河南”。“河北”为黏土地,主要种大豆玉米;“河南”为沙土地,多种花生红薯。“河南”的沙土地土质松软,长出来的花生又白又亮,从土里刨出来后,只需用手轻轻一抖,泥土便一干二净。早些年,集市上常见有端着簸箕卖炒花生的“河南人”,簸箕的两端绑有绳套,将绳套挂在脖子上,走一路,花生的焦香便洒一路。后来,南北两岸的人都去卖农作物,摊位恰好挨在一起,两人跨过了预热这一步,直接进入唠家常的模式,唠到一定的火候便以物易物,以大豆换花生,或者以青菜换红薯。散集时两人都有相见恨晚之感,并约好下集在老地方相见。

没过多久,花生旺盛的根系悄悄钻过宽阔的八里河,在河北岸破土而出,并在短时间内迅速蔓延。“河北”人便从“河南”人那里取了经,用铁锅来炒花生。铁锅里盛上黄河沙土,将土炒得金黄后再放入花生,这样炒出来的花生受热均匀不易焦煳。

上学后,在地理课本上认识了真正的河北河南,才知道,八里河之外另有一片天地。

古时,农作物灌溉之水主要来自河流。在历史的长河里,桔槔、辘轳、翻车、渴乌、筒车、戽斗、龙尾车等,孜孜不倦地传递着灌溉的接力棒。桔槔是最早的灌溉工具,它的使用开始于商朝,这是一种利用杠杆原理来汲水的工具,主要部分是一根粗木棍,支撑木棍的是一个架子,木棍一端放上重物,另一端吊着水桶。桔槔的身影在古书中频频出现,《 墨子·备城门》曾有记载,这是最早的有关桔槔的文字。它也曾在《红楼梦》出现过:篱外山坡之下有一土井,旁有桔槔辘轳之属。

某些国家至今还有水葬的风俗,将尸身抛向河里,顺水漂流,漂到哪里哪里就是最后的归宿。在西藏,早夭的儿童、鳏寡之人也实行水葬,寓意着肉身回归大自然,也是最后的布施。

世人与河流有一种特殊的渊源。人们喜欢依河而居,生儿育女,繁衍生息;长河壮美,钟灵毓秀,将文明薪火相传。

两千五百多年前,孔子站在大河边发出感慨: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这是圣人对时间、生命乃至万物的悲悯,圣人的高度和境界常人难以企及。

大河汤汤,将大雅与大俗兼收并蓄。

大海的眼泪

作为一个内地人,成年之前,大海只是活在书页、电视和别人的嘴巴里。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末,村里有一大批年轻人去沿海城市打工,到了年底,那些人便陆陆续续地回了家。他们个个一身光鲜,提着大包小包,嘴里津津乐道的是城市、工厂、大海、海鲜等,讲的人多是一副见了大世面的表情,听的人除了生出一脸艳羡,心里还会生出缕缕相形见绌般的自卑来。

村里有个叫二春的青年,一向游手好闲,平日里总是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逢集时便在姑娘堆里晃来晃去。大家认为二春纯属是二流子的做派,因此都懒得搭理他。某年,二春跟着邻村的人去了威海打工,回来后整个人似乎改头换面了,不仅逢人就打招呼,见了老人就停下来敬烟。村里人都说二春吹了几天海风,到底变得不一样了。

看来,大海是一种世面的象征。有了大海的加持,等于给自己镀了一层金。

第一次见到大海是去大连出差时。当时,和同事一起从济南出发,到了烟台已是晚上九点多钟。订的是十一点的船票,一路上马不停蹄,直到排队上船时才匆匆看了一下大海的模样。大海似乎在白天耗尽了精神和热情,呈现出一种真实的疲态来,就连碧蓝的颜色也一并交付出去。它是黑色的,接近于墨的颜色。几块礁石在浅水处挺立着,也显得清冷枯瘦。岸上的灯光在近处的海面上左冲右突,撩拨、纠缠着大海,大海却始终沉默不语。

轮船启航后,岸被抛向身后,大海的全貌也被阻隔于视线之外,人与大海交流的通道是一方小小的窗口。窗口外,被切割下来的大海只有一小块,它包容、隐忍、沉静得像个圣人。随着轮船的前行,波浪微微向四周荡漾开去。

和人一样,大海也在失眠。

从大连返程时是个清晨,那天有点小风,我有些晕船,在船上躺了一会儿后起身到了甲板上。阳光下的大海容光焕发,恢复了原有的颜色,是墨绿色,如同翡翠。一群海鸥在头顶上盘旋,时而从高空俯冲下来,时而贴着海面低飞。轮船乘风而行,雪白的浪花前呼后拥。海风中带着咸腥的气味,偶尔有细小的水珠溅到人的脸上。

大海有一个众所周知的现象,潮汐。潮汐是由地球、太阳、月亮之间的引力而形成的,此现象在白天称“潮”,在夜晚称“汐”。满月和新月时,太阳、地球、月亮处在同一条线上,此时地球受到的太阳引力和月球引力在同一方向,或者相反的方向,此时的海洋涨潮也达到了最高峰。“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古时,人们就已注意到月圆月缺对潮水的影响。成年女性的身体每月来一次经水,这在古代则称为:天癸、月信、月潮、红潮等。据说女性在月圆前后几天来经水,量则格外多一些,这也是天、地、人的一种呼应。

儿时看童话时,知道一则“精卫填海”的典故,当时认为那只叫精卫的鸟儿脑筋有点问题,和那个移山的愚公的智商在同一条水平线上。长大了才知道鸟儿和愚公都没问题,是笑话他们的人有问题,浮躁、急功近利、贪图一时之快,才是真正的聪明反被聪明误。“海枯石烂”“海纳百川”“四海为家”“海阔天空”,大海总是身体力行地教给人类一些东西,人类却一直无动于衷。

长大后看到一部名为《海上钢琴师》的小说。一个婴儿被人遗弃在豪华邮轮的一架钢琴上,很幸运,婴儿被一名老水手收养,取名为一九○○。自此,一九○○便在邮轮上生活了下来,并成了一名无师自通的天才钢琴师。在有生的日子里,他一直漂在大海上,从未踏上陆地一步。后来,邮轮被废,装上炸药引爆,天才钢琴师也和邮轮一起灰飞烟灭。

看来,大海从来都是世人不灭的精神高地。

(吴苹,作品见于《小说选刊》《江南》《四川文学》《青年作家》等。作品多次入编年度选本。)

编辑:张志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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