崭新的父亲

作者: 半文

大衣扣子绷得有点紧,父亲用力地一个一个地解,我觉得太慢,帮他解。他解上面一个,我解下面一个。用力。都说父亲有点胖,一到冬天,更胖。走路的时候,像个球,在路上慢慢地滚。扣子撑得很紧,不知道他怎么扣上的?每个塑料扣我都解得很费力。终于解开,脱左边,他侧身,用力拉扯,扯得他有点倾斜。怕他倒下来,等他站正了再拉。再倒。终于扯出一边的袖子。再扯另一边。一样用力,一样拉扯。“要倒了!要倒了!”父亲“嘿嘿”地笑,差点倒了,终于没倒。父亲说:“我是不倒翁!”我想起那个六年级时父亲送我的不倒翁,一直笑,一直转,一直不倒。“什么都打不倒他!”父亲告诉我的时候,我正为一个女孩子烦恼,要倒的样子。“是的,谁都打不倒他!男的不行,女的也不行。”父亲说:“我也是不倒翁!什么都打不倒。”

里面是一件黑色绑身,绑身在别处叫“马褂”,滑雪布面,防水,盘扣,也被撑着,扯着。比大衣的塑料扣好解,食指拇指用力一扭,解开。一个接一个,打开。土黄色高领毛衣也有些撑,网眼半张。把下襟撩起,上翻,父亲已经不能自己一下子打开交叉的双臂,一次性把毛衣从头顶剥出去。我帮着拉右边的袖子,再拉左边的,两个袖子拉完,他才慢慢从中间把头也拉出去。

再里面一件丝棉袄。深蓝色棉毛布,和四十年前我小时候穿的一样,一样柔软的手感。母亲也是这样子帮我拉出一个袖子,再一个袖子,我低着头,用力把自己的头剥出来。剥完后,发现父亲里面还有一件黑色的绑身,打开,剥下。又一件棕色的毛衣。

怕父亲冷,我把热风机开大一些。里面还有一件加绒内衣。最后一件是灰色的棉毛衫。先留着。脱裤子,黑色的灯芯绒裤,里面一条羊毛裤,绑着棕色护膝。解下护膝,脱羊毛裤,连着把棉毛裤一起脱了。站不稳,要倒,坐在塑料凳子上。脱短裤,有两条。里面一条粘着屎迹,沾着卫生纸屑。

住旁边的小妈说起过,父亲有时拉肚子,来不及去厕所,蹲在院子中央拉。着急时,也会漏些在短裤上。年老的父亲觉得换条短裤是一件十分麻烦的事情,或者说,是一项很大的工程,需要把外裤、护膝、羊毛裤、棉毛裤、短裤一层一层剥下来,还要再一层一层穿回去,费许多时间和力气,就取一层卫生纸垫在内裤里面,省点事。

洗澡就更麻烦。要把上身下身衣裤一层一层打开已经不容易,还要擦洗,换衣裤,洗衣裤。以前,父亲不肯洗澡,我总觉得是父亲太懒了。腊月二十这一天,我第一次给父亲洗澡,一层一层帮他把自己打开,背上脑门上出了厚厚一层汗。

终于明白,父亲为什么“懒”。

儿时,我看父亲是不怕冷的。夏天用深井水冲澡。冬日,亦光着身子在廊檐下擦洗。

老屋,到处是缝,到处是风,墙上,门上,窗上,鱼鳞瓦上。冬天,屋里和屋外一样冷。屋外零下,屋里也零下。父亲说,在廊檐下擦洗好,一边擦洗,一边晒太阳,暖和!那时的父亲,只穿三件衣服,棉毛衫、开司米、中山装,下面单裤,不穿棉毛裤。我看见父亲“唰唰”地脱,脱得飞快,只留一条棉布裤衩,“嘶嘶哈哈”地哼着,上上下下擦。有人从道地前走过,喊一声:“阿林,冷不冷?”父亲大声回应:“不冷!”更加快速地上上下下擦,“嘶哈”声都听不到了。

在父亲上上下下擦洗的时候,可以看见父亲胸前、背上、肩头几块肉,不断地隆起又落下,起起伏伏。姐说那叫“肌肉”。我一直以为是“鸡肉”,看上去很好吃的样子。那时,我只对吃的东西感兴趣。听到新鲜的词语,先问一声能不能吃?再问一句好不好吃?不能吃不好吃的,不感兴趣。

父亲生于1949年,己丑,肖牛。用母亲的说法,父亲是一头牛投的胎。有力气。干起活来像一头牛,拉犁、种地、挑粪桶、背稻子、抬石头、筑大堤,什么活都干,干的都是力气活。睡着也像一头牛,死沉死沉,一睡下就叫不醒,半个身子要掉出床外了也不醒,母亲喊上我和姐,一起用力才能把他推回去。

父亲抬石头,和别人的父亲一起,两个人,四五百斤一块石头,抬上就走。木头挑板往下沉,肩也往下沉,榉木杠子把父亲肩上的肌肉挤开,朝两边突起,紧紧地包裹住一根杠子,用汗液,用红色。每回抬完石头,擦洗,父亲的肩头是血红色的。后来,变成暗红色。变成黑色。红得多了,会发紫。紫得多了,会发黑。不曾看见过的人不会知道,这黑色原是从鲜红色慢慢沉淀下来的。那块鼓起的肌肉,膨胀着,好似里面藏着一种力量,随时会爆炸的样子。我小心翼翼地抚摸过,很硬,石头一样。拉犁的时候,纤绳那么紧,勒不进肩头这一块肉。乡里开交流会,我就坐在这一块肉上,用手抱着父亲的头,目光越过一片黑压压的头皮,看马戏表演,看人用头顶杠子,看人用肚皮开石头。那是看马戏最好的高度。

我也向往“鸡肉”。不能吃,用来看,也很好。到了爱漂亮的年纪,我拉单杠,做俯卧撑,忍着痛用拳头“嘿嘿”地击打老屋的木门。“看!我也有肌肉!”把小臂屈起,上臂的肱二头肌就会隆起,像埋伏着一只“小老鼠”。姐说:“中看不中用!”父亲把一担麦子压在我肩上,我立马山崩地裂地坍塌,再直不起来。

我的肩扛不起一担麦子,虽然父亲已经把麦子捆得很小,但两小捆麦子就把我压塌了。肌肉再好看也没用。“绣花枕头烂稻草!”母亲说:“扛不动麦子,吃不了力气饭,就把书读好。”于是,就用力读书。麦子、石头,由父亲扛着。犁、车,由父亲拉着。

母亲说:“你爸是牛,有的是力气!”有力气的父亲,用力把该花力气的活都替我扛着。于是,我就长成了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很难说,此为幸还是不幸。有时,母亲也会对父亲的力气生气:“有力气毛用!不来钱!”“钱生家造二层楼了!世春家造三层楼了!你什么时候给我们住楼屋?”面对母亲的喝骂,父亲喝一口酒,“嘿嘿”地笑。

住了楼屋,上了年纪,母亲有时还会喝骂:“再喝!喝不死!”父亲“嘿嘿”笑着,把碗里的土烧酒一口喝完,扒母亲递过来的饭。

母亲喝:“去。洗干净了再来!不洗干净不要来睡!”父亲“嘿嘿”地笑着,去洗刷自己。上了年纪的父亲,不再像年轻时那样喜欢发鲜,喜欢在廊下的阳光下洗涮。有了洗手间,有了浴缸,有了沐浴,但没有了洗涮的兴趣。不过,母亲一喝骂,父亲还是很听话,立刻去把自己清洗干净。

母亲走后,父亲一个人住在沙地,一个人住一幢楼屋,无人喝骂,他也没了洗刷自己的动力。有时一个礼拜,有时一个月不洗一次。

我一周去老家看他一回,送些吃的、用的,送点钱。来去匆匆,说他身上有味。他说:“难免的,老人味!你老了也一样。”想想也是。我也会老。想象我老的时候,也会像父亲一样浑身散发着老人味,忽然心有戚戚。

人到老了,总会有些不一样,不止肉身的苍老。父亲说,人身上就那么一点火,慢慢微弱下去了。不像小伙子,身上有很多的火。人老了,就要把这微火囥起来,慢慢地烧。

一层一层打开无人喝骂的父亲,用力剥下最后那件棉毛衫,父亲终于整个地呈现在我面前。我打开喷淋,用热水为父亲冲洗。剥完了衣服的父亲,除了依然有些凸出的肚子,他的手臂有些细,那些肱二、肱三头肌,已经缩入时间深处,只剩一层皮,打着皱,松弛地包裹着一根无法缩身的骨头。肩上那一块石头一样坚硬的肉也坍塌下去了,摸一摸,是软的。只是,依然黑,依然是一层一层鲜红色沉淀下来的黑,和他年轻时一样黑。

看上去,他并不胖。胖的,只是那一层又一层厚厚的冬衣。有时我会想:他为何要穿那么多层衣服?父亲说:他要把他最后那一点微火囥好!

他小心翼翼地扶着墙,怕我用水把他冲倒。我打沐浴露,用浴球搓他的背,搓他的屁股、大腿。下面他说他自己来。他仍旧沉淀着黑色的脸有些羞涩。他大概也和我一样,记起了他裸着身子,在老屋滴水檐下飞快地擦洗自己的日子。

他擦得很慢。小心翼翼,像擦拭一个易碎的瓷器。父亲真的是有点老了。我原不曾想到过,那个曾经风一样的父亲也是会老去的。而且,好似一下子就老了。我嫌他慢,抢过浴球,快速地从上往下,从左到右,边搓边冲。他更加小心地用双手扶着墙,躬着身,生怕倒下去。在时间面前,父亲不是不倒翁,我也不是。

进入腊月,一年就进入倒计时了。

腊月二十,年味很浓了。

在沙地,年前要掸尘。“腊月廿四,掸尘扫房。”过年,是一种仪式。掸尘,把一个家打扫干净,是给这个仪式添一丝庄而重之的气氛。

《梦粱录》载:十二月尽,俗云“月穷岁尽之日”,谓之除夜。士庶家不论大小,俱洒扫门闾,去尘秽,净庭户……以祈新岁之安。

掸尘,也是一种祈福。

我把父亲打扫干净,又换了新内衣,把旧衣放进洗衣机。想起过去,年前,父亲和母亲也是这样为我清洗,换新衣服,过新年。和清理一幢房子,掸尘一样,这是一种仪式。只是忽然,就把这些年都过完了。

我想象我老了以后,别人为我洗澡的样子。

洗澡,打扫肉身,和打扫屋子一样,也算是一种祈福。为父亲祈福,亦为自己祈福。我想让父亲少穿几件。一件内衣,一件毛衣,一件大衣,够了。我说:穿廿件和穿十件,保暖效果是一样的。但父亲不答应,加绒内衣,毛衣,绑身,丝棉袄,毛衣,绑身,大衣,一件都不能少。父亲肖牛,虽然老了,但还是一头牛,只是变成了一头老牛。他说,要把身上那一点微火囥好。

穿衣服,一层一层,有点慢。时光回流,像倒带的镜头。

洗了澡,干净不少,老人味淡了不少。外面一件,终于答应,换了新衣。

我看见一个崭新的父亲坐在那里,似乎瘦了一些,亦薄了一层。突然,鼻子有些发酸。像照见镜子里的自己。

(半文,本名钱金利,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见于《散文》《山花》《散文百家》等。部分被《散文海外版》《散文选刊》等转载。)

特约编辑:刘亚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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