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花会开

作者: 王安霞

那年,妹来到城里。

她无助的眼神漫过汽车与人群的嘈杂,飘向远方夹杂泥土与庄稼的家。起脊的红砖瓦屋,方方正正的四合院,她不得已舍弃,租住的三间小房,深陷在高楼林立的城市低洼处。房东开小卖铺,男人瘫痪多年,进货,看店,半夜送男人上医院,妹两口子成了这家名副其实的帮工。

天将黑,街灯明亮,拐角处传来熟食诱人的香。妹饥肠辘辘,骑车从十几里外的厂区往回赶。怕最后一个接孩子被老师责怪,心里既紧张又有点怨愤,她觉得自己成了钟表里的指针,一圈紧接着一圈,分秒不得停歇。

以往在家,菜饭娘早就做好,催她和孩子趁热吃了。白日里,娘打褙削底,十字绣格贴面,做好一摞白鞋垫。阳光暖暖的,麻雀叽叽喳喳,孩子在院子里玩耍,妹坐在东墙根,花啊草啊,在娘做的鞋垫上一针一线地纳。虽已为人妻为人母,门前那条土路从婆家到娘家,她依旧一天一趟地来回,似乎也准备这样一直下去。

妹放弃过一次进城的机会。一个农转非指标,转户口找工作,唯一一点是离家远。妹当时听了,不但没有惊喜,甚至不屑,好像家以外的地方都不值得她去稀罕。娘的头也摇成拨浪鼓,理由罗列一堆,好像妹离开了家天就会塌。

不幸的是,那些理想的细碎并没能遮蔽多久。

身边人纷纷进城,孩子们去城里上学,似一团乌云的累积、翻滚,逼得她一点点心慌、犹疑,不得不做出抉择。作为一名年轻的母亲,似乎不紧跟在人家身后就是失职,就会损失惨重。

房租、学费、水电煤气、车流人流,洪水样裹挟了妹汹涌向前。是的,即使一百个不情愿,她还是收拾大包小包离开了家。孩子送小课桌吃饭,自己却去厂食堂给人家做饭。饭点一到,人乌泱泱涌来,堵塞的窗口一度令妹手忙脚乱。她掌勺卖饭,碰刺头瞪牛眼挑剔,妹像个没出过窝的雏燕,红着脸,手足无措。

还好,有工友及时上前解围。他们大多跟她一样,从离泥土最近的地方辗转而来,紫红色的脸上还带有阳光的温热。他们谈论种瓜点豆,谈论孩子老人鸡鸭,谈论各自乡村俚俗,在手脚不闲的忙碌中寻获一丝的慰藉。妹从不多言,但并不耽误她内心洋溢的欢喜。每次听,她就神思恍惚,如池面上漾起的粼粼波光,映照出跟娘一步一挪薅小苗、上高高房顶上为老玉米脱粒的情景来。

更闹心的是那个讨厌的女司务长,下班也不让人安生。纳鞋垫打毛线,扫房擦玻璃家里活儿都找她们干。为数不多的奖金攥在人家手里,她们敢怒不敢言,脸上挤出的笑仿若结了一层薄薄的冰。一个月不见,妹的话愈发稀少,有时搜肠刮肚地冒一句,也像在极力掩饰冷场的尴尬。

两年后,妹两口子节衣缩食买了房。房子小,客厅勉强塞进一张沙发,两间卧室挤放两张大床,卫生间窄窄一溜,腿脚不并拢马桶都没法坐上。妹、妹夫、两个半大孩子,还有赶来接送孩子的爷奶,房间像个饱胀的石榴,风吹草动就会裂开。那天我过去,门外就听到孩子哭大人叫乱做一团。妹呢,客厅没有,卧室也没有,透过隔扇的缝隙,我看到她坐在厨房的小凳子上,正低头划拉膝上的手机。音量极小,一小方亮兀自闪烁,映照妹明暗不定的脸。玻璃隔断上,两条锦鲤突兀地举架半空,鱼身猩红,鱼眼呆滞,也像被逼仄的空间挤得严重缺氧了。

多年后,妹和妹夫买下另一处房。

我觉得,那更应该称之为妹的家。新房子离学校远,妹夫三天两头加班,妹择菜帮厨打饭,一天下来累得直不起腰,但回到那所新房子,再不用躲进小厨房里寻清静,就嘴角上扬。妹骑着小电车嗖嗖跑,头顶上像有只百灵鸟啁啾叫。有时,一阵风吹来,将她单薄的思绪一下扯成了碎片,想这东拼西凑换来的不大点地儿,却抵过了老家宽房大屋的一座四合院。

衣服洗了,地拖了,一切收拾停当。妹坐在沙发上,打开手机找歌。她一遍一遍听,放开嗓子唱,一首任贤齐的《春天花会开》,反反复复好几遍,它们如铮铮的溪水流向了我。妹唱得可真好。可仔细看,歌的发布时间全集中在深夜,22点、23点、24点,甚至更晚……妹一定是唱着唱着忘却了时间,乘着歌声的翅膀,飞到一处花团锦簇的世界去了。是啊,她应该忘记了时间,因为天一亮,快乐的翅膀就被收走,浑浑然只剩下无休止的劳作了。

妹小时候犟,话少,一次犯浑,娘厉声责骂,都动手了。她死搂娘的腿,秤砣样坠着一步不让,扯着嗓拼命嚎哭,街坊四邻都听见了。娘又气又急,佯装拿针扎她的嘴,她仰起小脸两眼喷火也不屈从。其实,那样轰轰烈烈的阵势我也想搞,可每次娘的巴掌没落下,我已经兔子样蹿没影了。

如今妹的性情一点没变,木讷,寡言,还跟个闷葫芦无异。但在这里,我平生第一次听到她唱刀郎,唱邓丽君,甚至还唱京剧《穆桂英挂帅》。妹的嗓音高亢、婉转、醇厚,细听,带有一丝母亲的音色。漫漶无边的夜色里,妹随心所欲地唱,如醉如痴地唱,宛若拿回了白日从不属于自己的话语权。从没想过妹的歌喉如此美妙,也不知道她对歌声的热爱竟远胜于跟人讲话。我总以为,平时沉默寡言的她,内心也如沙漠样贫瘠荒凉。实际上,她是以静默的方式接受着一切,咀嚼,吞咽,消化,命运的交响从来未曾间断。在这个隐蔽的国度,妹像是拥有了十八般兵器的君王。而此刻,我像个不折不扣的偷窥者,无意间闯入了一片秘境,悄悄地靠近,靠近,聆听密林深处簌簌的低吟,像窥到一只蛹变成五彩斑斓的蝴蝶。

新房子没住几年,就要卖掉。外甥大学毕业,谈过几个女朋友,提起那套房都风一样决然而去。房子坐落在城市的最东头,准确来说就是一处城郊结合部。路坑洼不平,垃圾随处堆放,最重要的是没有产权证。眼看孩子的年龄一年年大,爷奶着急上火,发狠说就是拿出棺材本,也要给孙儿换套大产权。妹听了万分感激,眼圈通红。房子卖出去给人腾房,妹万般不舍,拎着大包小包频频回首,身影孱弱犹如临冬的一株草。

是的,那只是一套屡遭嫌弃的房,但在妹的眼里,它是天上宫阕,是琼楼玉宇。心中的一轮月顿时黯淡,妹灰头土脸从仙界打回凡尘,粗糙的脸颊浮动讪讪的笑,只牵扯出深浅不一的满面皱纹。但是,想要在房子里唱歌,讲出来,又算个什么呢?

和公婆重新挤在一起,别说唱歌,打个喷嚏都瞒不了人,仿若一堆砖头堵在了嗓子眼。妹又躲进了小厨房,在K歌软件上给人家留言、送花,蹑手蹑脚来去,试图寻求一小方空间的庇护。

跑遍大大小小的中介楼盘,外甥的新房子终于定下来。交了首付,只剩下挣钱还贷了,日子仿佛一下有了指望。

下午两三点钟,食堂的活干完,工友们都回宿舍休息。妹挽着裤腿坐荫凉处打盹儿,她在等送饮料的小货车。说实话,卸一车货挣不了多少钱,但麻雀再小也是肉,不添斤还添两呢。车喇叭猛地一响,吓得妹激灵站起,眼前一黑差点跌倒。她稍稍定神,搬起货物朝冷库走。路上没有一棵树,日头烘烤像下了火,妹的脑门逼出密集集一层汗,顺着脸颊往下淌,沿打绺的发梢流进眼里。妹腾不出手去擦,只得使劲儿眨眼,大颗大颗的泪相继涌出,一滴一滴交汇融合,滚过负重的胳臂,砸向烫脚的水泥地面。

一踏进冷库门,适才的热汗瞬间冰凉,像裹在身上的一层膜。如这般乍冷乍热,究竟往返了多少次,妹实在无法算清。只记得那次,她搬箱子正走,膝盖突然疼痛,似虫蚁啃食从骨头缝里嘶嘶地往外钻。五黄六月天,她捂上秋裤带上护膝,还是不行。妹只得放下手中的货,一瘸一拐扶墙站好,掏橡皮筋束紧裤脚,好让里面的热散得慢一点。

妹打小身体不好,去了咳嗽添了喘,不出一个月就要去药铺一趟。别人几粒药的事,到她这里,打针输液不折腾几天不算完。冬天,她穿老牛蹄样的红条绒棉鞋,坐炕沿边一人霸占煤火台,瞪俩大眼珠子谁也别想跟她抢。跟娘提意见掰扯,就只说她身体瓤。

妹的身体漏洞百出,腋窝和腹股沟淋巴结肿大,脚面肿成了水萝卜,一摁指肚大的坑。妹整日忙得手脚不停,根本没空搭理它们,趿拉着鞋照样上班。只是那天,她浑身冒汗脸色苍白,差点休克在厕所,才猛然间想起,自己已有一个星期没有便意了。小腹重坠,像塞了块铁,摁上去硬邦邦。挤开塞露,喝三黄片,血滴滴答答流,用力过猛血压猛下增高。

妹在电话里哭,呜呜咽咽抽泣不止,怪自己没早给儿子买上婚房,起早贪黑东奔西走,到头来还又住进了医院。我知道,妹是太累了,发几句牢骚而已。这些年,租房、买房、换房,他们低着头一刻不停地追赶。尽管生活不尽人意,但只要不停地往前走,总会走出一条合适的路。

液体滴答滴答,如久旱的甘霖,缓缓输进妹的体内。日子稠密也像雨,一滴一滴落下,落在顶着泥土奋力生长的每一片叶子上。妹的眼角生出了皱纹,皮肤粗糙,骨节粗大,再不是记忆里蛮不讲理的稚嫩模样,我怔怔地盯望,恍若听到时光呼啸而过的巨响。

庆幸的是,妹的身体并无大碍。新房子交付的消息,如一场及时的春雨,浇灌她心中的花朵。妹长舒了一口气,那首熟悉的《春天花会开》,似有若无自她的口中轻声吟唱。

(王安霞,河北邯郸人,中国林业生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见于《散文百家》《辽河》《海燕》等。)

特约编辑:刘亚荣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