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大地
作者: 吕虎平一
布谷鸟叫声催人:“阿公阿婆,割麦插禾。阿公阿婆,割麦插禾。”布谷鸟在催促着,季候的风在催促着,远处的声声滚雷在催促着。漫灌、翻耕、耙地、播种……一夜之间,汹涌的绿列队而来。
绿色的青纱挣脱了羁绊,翻越了沟壑,在阳光大地昂然站起。它们是麦子的精灵,它们吸取了天地精华,随着麦子的倒下,如瀑一般的绿,裹挟了村庄,淹没了田塍,就连乡野的故事也被裹挟着披挂上马,冲锋陷阵。
极目四野,风在青纱帐间跳跃,婉转的鸟声被粗愣愣的秦腔打断。我深陷青纱帐里,视线被阻隔着,只能屏住呼吸,静静地辨别秦腔飘来的方向。声腔也许被青纱帐淹没了,也许从高亢转入低沉了,曲调如丝如缕,断断续续滑入我的耳际。在这样的乡野,你不感到压抑,只有无限的浪漫充斥着内心,只有无穷的温润淹没了记忆。
走出青纱帐,天空豁然开朗了,云很轻很白,轻轻地拂过脸面,把湿热的气流冲淡。天很高很蓝,蓝得如水洗的青花瓷。在这样的氛围里,人心归于沉静,一切的一切,便是了然于心的通达。面对乡野,心灵渐次打开,裸露出最脆弱最隐秘的角落。在这里,龌龊的内心得以洗礼,翻江的脑海得以平复。面对乡野青纱,面对这绿酽欲滴,我脆弱到了极点。
蒲庄人说,和土坷垃打交道没前途没出息。为了能出息,我带着行囊走出了乡野,走出了给我血脉给我全部童年快乐的故地。走着走着花就开了,走着走着就走累了。
二
蒲庄是确切的,像流水中的孤岛,隐匿着大大小小的故事。突如其来的庄稼和撂荒了的土地扰乱了秩序,故事在单调中也就呈现出其复杂性来。与许多乡村一样,蒲庄是通往平原的接口。真正的故事,往往藏在一株秧苗、一穗麦子、一根青草间。
蒲庄几乎家家门前或者后院都码着草垛,这是为猪啊、牛啊、羊啊越冬储备的食粮。草垛如巨大的蘑菇,完美无缺地构成了这样一个古朴自然的乡村图。无论去掉哪一堆草垛,哪怕是小小的一垛,也会减损蒲庄质朴的美,也会破坏蒲庄作为乡村应有的平衡。在田塍、在堤岸、在壑涧,小草在霏霏细雨中萌芽,在春风吹拂下撒欢。连天草色无穷碧,是视觉的盛宴。青草经过曝晒,就有了阳光的味道。其实,阳光晒过的任何植物,比如麦子、稻谷、玉米,都能嗅到阳光的味道。那是乡间独有的,那是阳光对乡村的馈赠。对阳光大地没有真实体验的人,很难感知这一切,也无法享受到阳光独特的气息。
父亲独自在阳光中享受着那份单纯的、清香的、温暖的气息。一张藤椅、一把蒲扇、一壶浓茶,傍晚时分,就是父亲生活的“三原色”。
我坚信有土地的地方就有脚印,有脚印的地方就有庄稼人的梦。我想说,大地上更多的故事是农人踩出来的。我以为我将某些梦已握在掌心,然而,摊开来,还是两手空空。梦毕竟还是梦,梦成为现实,有时需要几辈人的努力,有时仅仅是一张窗户纸的距离。
乡村不单单播种五谷,还播种隐匿在田垄地沟的秘密;死亡是公开的,婚娶是公开的,但总有见不得阳光的事情,暗流一般,在村子里游荡。蒲庄几乎每天都有故事发生,这些故事时常让我揪心。大地让许多人承载着内心的鞭挞,承载着良心的煎熬,承载着自身不能承受之轻。有时,我扪心自问,为什么我对蒲庄如此依恋,为什么有一种乡愁桎梏着我的内心?有一天,我终于明白了,我是在思念蒲庄的那些人和事,包括它的忧愁、苦闷和欢乐。海德格尔说:“接近故乡就是接近万乐之源。”其实,不仅仅是万乐,还有死亡之痛。常明叔有一辆拖拉机,平日靠给建筑工地拉土方挣些钱养家糊口。农忙时节,给村人拉麦秆、玉米棒子挣些零花。一日,他和朋友喝了酒,加之一夜没休息好,将拖拉机开进了深沟。我去医院看他,医生已下了病危通知书。我看见他躺在床上很安静,脸苍白得像肥皂。他什么也没有说,但我明白,他是放弃了执着,接受了死亡这个事实。
夜晚来临的时候,阳光收敛了它的姿容,但那清新的、独特的味道,弥漫在村庄的每个角落,伸手能扯一把甜腻来。于是,回家的人们开始点灯、洗锅、烧饭,老人倚在柴门唤儿归。
三
印象中的童年,阳光灿烂的日子总会与嗷嗷待哺的小鸟联结在一起,它让我适应了这样的生活,且在多年以后,仿佛牛反刍一般时时回味。那种感觉时而虚幻、时而清晰。那年秋天,我背着书包上学了。上学的日子是快乐的,阳光透过宽大的玻璃窗,把金色洒进教室,温暖着读书的声音,我们读书的声音金子般清亮、阳光般温暖。语文老师是民办教师,他没有过多的形容词,却教会了我们“窗明几净”。现在,儿子上学了,他的作文没有这样的概念,我告诉他“窗明几净”,儿子反而瞪着眼睛问,没啥好词了吗?是啊,我的童年只有窗明几净。
黄昏直扑过来时,我来到后院。后院有两棵树,一棵老榆树,一棵老槐树,像一对缠绵的情侣,相濡以沫。夕阳破碎的光从树杈间跌落,院坝、山墙、屋瓦,像扎染的碎花布。一些稆生的草木,在冬天的风里瑟瑟而神秘地摇曳着,发出“嗖嗖嗖”“唰唰唰”的声响,像孩童们摇头晃脑地歌唱。枯草不规则地倒伏,或者,强撑着孤单的影子,拼命将头昂起来,又身不由己地被摁了下去。野草仅仅是在某一个节令枯萎了、消失了,但它们不会消亡。阳光大地没有死亡,植物们只是按着节令荣枯。
记得初夏的一天,我出了后院,来到那个不大不小的池塘。池塘水不深,但湿度大,岸畔丛生了野菜和猪草。阳光扑面而来,没有焦灼的迹象,温柔而绵软。从此,我更喜欢上这块池塘了。大人却说,那里有蛇、有野猪出没,有蚊虫、有蜈蚣叮咬,让我时常恐惧。我在池塘边的确见过一条蛇,一条菜花蛇,盘曲在洗衣石上晒太阳。菜花蛇又名青花蛇,属于蝰科原矛头蝮属爬行动物,俗名菜花烙铁头。菜花蛇喜湿,尤其在潮热的天气喜欢晒太阳,天气干燥的时候,就会躲在石隙间,或者草丛中。听大人讲,蛇的毒不在蛇信子,而是藏匿在牙齿间。看到菜花蛇昂起三棱头,“咝咝咝、咝咝咝”吐着分叉的蛇信子,我吓得一动不动,浑身筛糠一般。这是我平生第一次与一条蛇的对峙。不,不是对峙,是面对一条蛇的恐惧。我手握镰刀,强装镇静,对蛇的恐怖战胜了我的毅力,我瘫坐在地上。也许菜花蛇觉得我对它没有危害,慢慢地爬走了。现实往往如此,当你攻击一个目标的时候,这个目标对你也许有了威胁;当你放弃了它,却是更好地迂回。
蒲庄渐渐衰败,青壮年走出乡村,去看外面的世界。世界那么大,谁都想看看。池塘边的野草生了败,败了生,年复一年,形成腐殖质。有老妇人在岸边垦出一畦地,各种蔬菜长势葱茏,格外肥美,如绿毯一般,覆盖着地表。也许这是在梦中,一切皆似阳光般美好。
四
最好是在月夜,泊一汪水晕,将整个村庄沉淀成淡淡的墨色。最好,让一扇扇窗棂渐渐地被月光斟满。
一声秦腔,或远或近,行走一条又一条深巷。如丝如缕的旋律,被清风般徐徐吹着,在你凝神捕捉的瞬间,汪成一片皎洁的月色。就这样,粗犷的秦腔沿着蒲庄的街巷游走,沿着田野的小径游走,沿着明灭闪烁的灯火游走。掬一捧清凉的月色和乡村特有的泥土,一种从未有过的宁静扑面而来。
躺在二伯家临水的瓜棚里,总有他淡淡的叹息和时不时的几句或悲切或欢喜或哀怨的秦腔,让我对生活有了过早的觉察和似懂非懂的感悟。二伯有着过多的悲伤、过多的苍凉凄苦,但他却能在咀嚼秦腔的时候,把生活的凄苦一并销蚀。从睡梦中醒来,常常有露珠落满全身。思绪随了二伯的哼唱,变得更加悠远。二伯喜欢蹲在瓜棚前抽旱烟,没有灯火,只有无边的黑。二伯的烟锅闪烁着一点光,鬼影似的倒映在平静的水里,影影绰绰。二伯在鞋帮子上啪嗒啪嗒磕碰几下烟锅,然后是揪心的咳嗽。这一切,对二伯来说,已经习以为常,习惯让二伯的神经几近于麻木。紧接着,听到他窸窸窣窣脱衣睡觉的声音。有时,我假装睡着了,有时有一搭没一搭地问一声:“抽完了?”二伯回道:“嗯,抽完了,睡觉吧。”有二伯的蒲庄是生动的,热闹的。年轻人进城了,只留下老弱幼坚守着,他们是蒲庄的根基。二伯喜欢与人玩笑,他总能让这个日渐沉寂的村庄,时不时地发出欢笑。
在月光轻泻的夜晚,聆听秦腔,我想得更多的是流动在记忆里的往事。想起年少时在昏黄的油灯下,陪伴祖母度过的一个个纺织的夜晚;在漆黑或者氤氲的月夜,陪伴父母浇灌自家的田园。父亲扛着一把铁锨,握着手电筒,随着水流穿行在齐腰的玉米田里。我陪着母亲,扯一张竹席,坐在井边,看护水泵和马达,以防有人顺手牵羊。那时,乡间清苦,小偷小摸时有发生。水泵和马达可是借别人家的,丢了东西事小,丢了面子事大。我依偎在母亲的怀里,听她低吟秦腔。我没有一点睡意,母子相依的感觉是温暖的。其实,母亲的哼唱,也能为父亲壮胆。多年以后的一天,全家人围坐在一起,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我忽然想起那样的夜晚,便问父亲:“一个人在无边的玉米地里,胆怯吧?”父亲说:“我能听到你妈的哼唱和你均匀的呼吸。”我感到奇怪,母亲的哼唱和我的呼吸如此轻微,如何让远远的父亲听得真切。父亲讷言,只是笑了笑。
在客居异乡的光阴里,我无数次走过漫漫长夜,哪怕风声如何狰狞,夜色如何陡峭,哪怕远足的脚步如何蹒跚,想起母亲哼唱的秦腔,心似阳光,遥远的家园,便会真切在眼前。
(吕虎平,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中国纪实文学研究会会员,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散文集《棉花》《吹进院墙的风》《散碎阳光》《篇十二》,诗集《镜与像》,长篇小说《单面人》等。)
编辑:张志鹏
特约编辑:刘亚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