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之眼
作者: 王文林羊场村东南方的山峦下,压着一条金龙,这是外婆跟我们说的。
金龙悬挂在两根金柱顶端,左右两侧蹲着两只金鸡,唤作护法,每天午时,山腰传来沉闷呼啸的声音,宛如地鸣龙吼,震山烁林。七十岁的外婆说得一板一眼,仿佛煞有其事。其实,何有金龙,那边倒是经常灌出呼啸之音,是因为通了一条隧道。所谓的龙鸣,是汽车在隧道里行驶时的油门和轮胎摩擦地面的声音,声音在隧道的墙壁上撞来撞去不断反弹才发出龙鸣般的吼叫。两年前,那边又打通了另一条隧道,铺进道内的是一条闪着银光的铁轨,供高铁行驶,声音比旁侧的公路愈加轰鸣。每遇高铁进洞,外婆都提醒着我们,仔细听,金龙又叫了,声音比以前还大哩,这是在生气呢,一伤心就哭,一哭,就不会有好事,金龙要逃出来了。
一
贵州多山,这是众人皆知的。
如果说石头也长着黑葡萄大小的石眼,可能会觉得惊讶。可事实上,在羊场村这儿,石头是有眼睛的,不同于人类的器官,石头上的眼睛只是一个小小的凹槽,像是特意凿的,没有睫毛和眼眶。外婆说,这是因为金龙,龙爪轻触大地,所有石头都被赋予了灵气,才有了眼珠子。
石头的眼睛,能不能看见,无人知道,但能流泪,那是经过“证实”的,“证实”的人就是我外婆。
外婆9岁时,在一个放学的午后,背着箩筐,提着镰刀,到山野割猪草。那时的猪喜吃灰灰草,不像现在,将煮沸的开水倒进玉米粉中搅拌,成黏稠状,加半勺饲料,就是一头猪终生的食物。那时的猪挑食,没有野草的清香,便不吃,宁可饿着。外婆家养的那头黑猪习惯吃灰灰草,所以每次出去,都为寻找这种草而犯愁。灰灰草像狼群,成堆疯长,一根灰灰草能引出一大片,满满一箩筐也装不完,有时光秃秃一片,爬了半山也看不到一根。
据外婆描述说,那天她一进山就感觉不对劲,耳根子发烫,脑壳沉闷,像被烟熏过,所见之处皆为灰色,空气像被灰色的颜料染了。外婆逛了几块地,都没寻到灰灰草的影子,转身回家时,突然一眼瞅见一块大石头后面有一大片长势齐整绿油油的灰灰草,外婆大喜,飞跑过去,丢下箩筐,挥动的镰刀也变得苍劲有力,没一会儿工夫,箩筐就满当当的。任务完成,准备启程回家,余光突然扫到那块大石头上有两条黑色的线,凑近一看,哪是线,像是水。哦不,源头是石头的眼睛,见鬼了,石头成精,会流泪,两股曲折灰青的泪痕顺着石眼那儿淌下来,渗进泥土。外婆受惊,没来得及背上箩筐,拔腿就逃出那片成精的土地,她说,当时跑得太快,鞋掉了一只,后面她父亲带着她去找,却怎么也找不到,似乎凭空消失。就这样,有关石头流泪的传言就在羊场村八组老贺家大女儿贺莲英口中传出来,并像香火一样延续不断,流传至今。
贺建国,贺莲英的父亲,村里的泥瓦匠,随身提着砖刀,戴着草帽,披着一件厚厚的军大衣,右手拿砖,左手抹灰浆,右臂比左臂粗了一圈。贺建国砌砖有三十多年了,是村里资历最深的泥瓦匠,哪家砌瓦盖房,首找贺建国。
那天,莲英被一块石头吓哭了,贺建国问,咋了,闺女,慌慌张张的,猪草呢?莲英不说话,闷气流泪。贺建国慌了,看着女儿衣衫不整的样子,猜测受到了欺负,出门大骂,谁欺负我家莲英,太岁头上动土,一砖刀劈断你的腰杆。
莲英知道父亲火爆的脾气,连忙说出缘由,石头,是一块石头。啥?我被石头吓着了,那石头会流泪,像个死人,整张脸只有眼睛,没有嘴巴、耳朵、鼻子,石头的眼睛在流泪。贺建国听了,惊奇之余却又好奇,啥石头会流泪,勾起了他的欲望。他牵着拴在梨树下的黄狗上山去了,到了莲英割灰灰草的地方,箩筐还在,猪草也没丢,倒是鞋,怎么也找不到了。贺建国站在石头前面观望,仔细观察莲英口中成精的怪石,除了有两个弹珠大小的凹槽之外,并无其他古怪之处,只是盯着越久,便觉得那双石眼活了,像闪动着无形的睫毛朝他眨眼,伸手触摸,竟有些温热。贺建国没多想,看了一眼山腰火红的夕阳,准是太阳下山前留下的余热。
贺建国突觉这块石头的模样极其漂亮,若搬到院子,供休憩观赏也不错。当晚,他吆喝几个好友,连夜把石头搬下山。
外婆指着门口那块潮湿的结了青苔的石头说,她父亲对它一见钟情,怕别人先他一步,当晚就搬下山了,四周用红砖堆砌了一圈石墙围住,别人不知道的话,认为里面嵌着金子呢。可过去了那么久,贺建国已经死了三十多年,这块石头用时间证明自己只是一块普普通通的石头,如果不是有幸碰到贺建国,它就会永远待在山上,被雨水侵蚀,泥土淹没,然后暴雨冲刷又裸露出来,再被淹没,在时间的轮回中被泥土覆盖又掀起。如果它是一个人,也是个死人,泥土就是棺材。
二
在贵州,凡是靠河的地方,就有悬崖,落脚河作为唯一途经羊场村的河,已经是村人世代生存的命脉。河宽150米,深度未知,但河水深绿,令人望而生畏。
落脚河这边就是羊场村,对岸是双山镇,对面作为本地商货的集散点,羊场村里的人购买盐、煤、大豆、小米等生活必需品都得趟河而过。落脚河深,但有一条凸起的石路,像垒好的石桥,河水仅没过脚踝,挽上裤腿即可过河。两道高崖之间,马匹驮着货,已是一条连接两岸的生命通道。
双山镇的货是浙江福建一带的商人从湖南和云南等地运过来的,分销给周围的几个乡镇。
贺莲英嫁给外公杨忠后,头胎生了我妈,第二年六月,又生了一个儿子,取名杨平。
杨平是个狠人,从小到大,皆是如此。
贺建国去世后,给贺莲英留下一块地,斜在落脚河边,山势崎岖之地。
杨平常常到那块地里背玉米,或者到河对岸的镇上背煤,这块地,靠河,土地肥沃,地势险峻。贺莲英说,水足,长出来的玉米清甜甘糯,口感上佳,是其他地方替代不了的。到了每年的收玉米时间,杨平背着箩筐下崖。贺莲英不知轻重,以为男孩力气大,再累也伤不到哪儿,便摞满一箩筐。杨平那年也才13岁,近百斤玉米压在身上,走路也踉跄起来。贺莲英见状说,儿子,背不动就放一些下来,大不了多跑几趟。杨平鼓着气说,没事,我能扛。便一步一步爬上去,消失在刺梨林中。
没走多远,杨平的双脚感到越来越沉重,像挂着铅,豆粒大的汗顺着耳根子流下来。突然,脚下一滑,整个人倒在半米高的田埂上,玉米散落一地,想起身,却感到右脚奇痛难忍。低头一看,吓了一跳,右脚崴了将近180度,五个脚趾朝身后指去,杨平终究坚持不住,又没见过这种恐怖的畸形状况,向着天空发出一阵凄惨的哀吼。
四周无人,只看到一些惊吓的蚂蚱匆忙跳过来,又匆匆离去。杨平觉得不能苦等,便寻来一截光滑的柴棒,叼在嘴里,左手握住脚后跟,右手捏住脚趾,准备下力时,迟疑了一会儿,心里不淡定,恐慌堆积在心房。但无可奈何,眼睛一闭,肌肉鼓得高高的,双臂一起用力,只听见咔嚓的声响,扭曲的脚趾和脚后跟恢复原位,痛感渐渐消失了。杨平松了一口气,把玉米收齐后就走了,只装了一半,留下了另一半玉米,还有那截牙印明显的柴棒。
母亲对我说,你舅舅是个狠人,对自己比对别人狠。那件事他没跟任何人提起。他粗暴地使脚骨复位,留下后遗症,在28岁时,走路一高一矮,贺莲英追问,他才把事情的原委说出来。贺莲英几个晚上没睡着,哭了,白天自言自语说,当时为什么要给他装这么多,多跑几趟累不死人。
杨平和后山的陈胖子打了一架,把人家的鼻梁捶歪了,人家找上门来,贺莲英给了60枚鸡蛋和一袋面粉才处理好。杨平就没再去上学,在家里种了两个半月的庄稼,招架不住顶着日头天的累活,再坚持不了,便不去地里了。外公说,你到底想干什么,不去上学,也不种地,村里的人就这两条路,你还能去哪。杨平说,我要到县城里当背篼。外公说,我还以为有多大的志向,都是弯腰,在城里帮别人背,在家里也是背,怎么,在家里帮忙不乐意,非要到城里给别人当牛马。杨平没再说了,看到父亲越说越激动,如果再还嘴,恐怕要挨耳光,就起身出门去了。
那一阵,双山镇安保森严,因为总有货物丢失的情况,派出所的人员一天巡回三四趟。五金店的宋叔,三天前丢了水龙头,昨天又不见了扳手,他知道,自己这个小店被盯上了。他和朋友商量,假装做个局,势必把这批偷鸡摸狗不学无术的人抓个现行。他故作敞开大门,自己则潜在暗处,坐等鱼儿上钩。不一会儿,三个穿黑衣服的人偷偷进门,脚步很轻,一人负责在门口盯梢,东张西望,另外两人背着烂布包进门拿货。宋叔他们迅速出动,没想到其中两个人反应极快,听到声音察觉不对劲后,竟放下所有东西拔腿就跑,逃逸路线极为熟悉,仿佛为此练习多遍,逃脱了。剩下一人畏畏缩缩,一眼就看出是新人,没入门多久,跑到门口不记得有门槛,被绊倒在地,再没爬起来,浑身颤抖蜷缩成一团。宋叔上去踢了一脚,又朝着脑袋打了一巴掌。宋叔一把扯下头套,发现这个痛哭的贼不是外人,正是河对岸杨忠的儿子,杨平。
三
在羊场村里,流传着一个众人皆知的说法,得罪谁也不要招惹泥瓦匠。
直到现在,就算村里那些泥瓦匠并不算富有,穿的衣服裤子被水泥砂浆涂得脏兮兮的,人们也不会低看他们一眼,迎面走来依旧热情打招呼。贺建国作为村里有资历的泥瓦匠,自然收获了旁人很多的尊重。
泥瓦匠,主要负责三大板块,也就是砌墙、贴砖和拌砂浆。常见的砖块有红砖、混凝土内砖、石膏类砌块、蒸汽加压混凝土砌块以及瓷砖五大类。其中红砖密度大,可以作为承重结构,在村里,这类砖曾经最受人们的欢迎。但生产过程不环保,逐渐被市场淘汰。
河对岸的一户陈姓人家,做粮食生意的,是数一数二的人家。有一次,陈家要在落脚河一条支流附近修房子。贺建国承包了这一工程,与贺建国一起的泥瓦匠团队中有麻子、老幺和皮蛋等人,其他的一些帮手(一般称为小工,工钱比正式大工低一些)是喊来打下手的,比如背水泥、挑灰浆等活。贺建国他们几人负责重要的修建工作,根据主人家提供的图纸,贺建国负责主要实施方案,麻子拉墨量线,确定距离和方位。老幺负责搅拌水泥砂浆,需要多少比例的水泥、水、砂石,他是最在行的,就像他说的,拌砂浆就跟打麻将一样,大拇指一摸就知道牌是幺鸡还是八筒。墙体的定位线、门洞定位线、构造柱砌梁、地梁定位线等信息全部标注在施工场地,贺建国站在施工场地,背着手走来走去,时间一到,鞭炮响,开工吉利。历时一个半月,新房建好,剩下的就是主人家按自己的喜好装修房子了。
完工那天,贺建国召集所有泥瓦匠在他家吃饭,不为庆功,只为感谢。在羊场村里,在一项工程里,细小的事故难免避让不开,从楼上跌下或者站在高架上螺丝一松摔下,轻则擦伤,重则骨折身亡。此次完工后所有人都健康完好,没出现一丝一毫疤口,则聚在一起感激老天慈悲,济世为怀,这是村里的泥瓦匠们一贯以来的传统。
贺莲英记得她16岁的那年,六月份,天气多变,雨水无常,连着下了一周的暴雨,村里的泥土被水泡得跟黄粥一样,落脚河水位线徒增,漫过了两旁的石岸,流到庄稼地和农田里,粮食损失惨重。那段时间,落脚河流水凶猛,水速如同运动员吃了兴奋剂,村里的人都蹚不了河,双山镇的人也过不来,村里的盐巴、面粉、小米和豆种断销了。村里开会,唯一的办法,就是在落脚河较浅的河滩上方修一座石桥,会议任命贺建国为负责人,众人都举手支持。
村里最大的优势当然是资源丰富的石块,年轻力壮的男人从山上背石头到河边,健康的女人用斗车运水泥等材料,镇里向上面说明情况,上面派了一位工程专业高才生作为技术指导,建桥工程如火如荼。几个月后,石桥建成,长160米,宽25米,完工那天,羊场村和双山镇两头的人都前来庆祝,有了石桥,前往镇里进货的人会越来越多。因此壮举,贺建国名声大响,至少在落脚河两岸,贺建国、老幺、麻子、皮蛋等泥瓦匠已经和那座石桥融在一起了。
桥头插了一块蓝色的牌子,写着“落脚河大桥”五个大字。
四
杨平在拘留所被关了三个月,出来后,还是去县城里当“背篼”。杨平背着竹片编织的大背箩,跟着村里一行人乘坐三轮车走了。
背篼多,年龄跨度大,小的有十几岁,大的也达到五十岁,一单生意几块钱,有时为了一位顾客打架斗殴,甚至死人。杨平知趣,知道自己年龄小,身板子不如魁梧且经验老到的壮汉,不争,只在一些小街小巷蹲点守人,虽然每天背的次数少,但也安稳。在县城当了背篼两年半后,杨平便放弃了,出租车的普及慢慢把背篼这个行业淘汰掉,滚动的四个轮子将起早贪黑在城市的各个角落穿梭的背篼碾碎了。